何为爱……
你这样子,还如何爱……
若你恢复了,是否还能记得那些信誓旦旦的曾经?
不,若能救你,其实无所谓这些的,对吗?
我的来世已经许给小绯,若是今生命尽于此,那……就忘了吧。忘了那些你曾经说过,我却永远不会说的话。
我说过,要护你周全的……
缓缓收回手,廖碧城凄然一笑,收回浮离在萧红楼颊边的手。提起余下不多的内力,运真气于掌心,左手在胸前一划立时抬于头顶,只一下,便要向自己的天灵击下!
他生未可知 第二卷 何处是心乡 第五十五回 境中人(一)
“哟呵!竟然有人舍命救一个死人呐!”
廖碧城正凝神运气之时,空寂无人的山谷突然传来一句吆喝,声音不大却似响在耳畔,分辨不清究竟是山谷回音还是人的原声。
一惊之下廖碧城急忙收手,面向山谷方向将萧红楼护在身后,原本成掌的手早已暗暗捏了几粒石子。
他一心为给萧红楼疗伤,连有人靠近也不知道,只是这人似乎无意加害,竟然先发出声音,又是为何……
踌躇间,再抬眼人竟然已经到了眼前,原来他原本就走得很近,只因廖碧城眼里只有昏迷的萧红楼,根本没有注意身边的情况。
来人一身布衣布袄,披着一件羊皮坎肩,打扮得甚是简单,似乎只是个乡野村夫,衣服却是极干净的,连一星草末也无,一头青丝用一方布巾草草地盘在头顶,相貌平平,却说不出究竟多大年纪,说他二十几岁也行,说是四十几岁也可,只一双笑弯了的眉眼有几分秀色,其余皆是毫无特色。
唯一让廖碧城注意的是,他背后,背着一个药篓子。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人都死了,就别白费力气啦。”
闻听“死”字廖碧城心里就是一颤,语气也冷硬起来,“他没死!”
他没死,他只是失血过多,他只是脉象微弱,他没死,没有!
来人瞅瞅一脸激愤的他,又瞥了瞥萧红楼灰败的脸色,咂么咂么嘴,“气枯血竭,内脏都被打碎了,还妄自动用炽焰入魔的真气,把自个儿都烧化啦,二十几岁的身子八十多岁的脉象,不是死人是什么?”
“你!……”廖碧城气得眼前一阵发黑,将怀里的人拥得更紧,好似他每说一句,萧红楼的生命就会减少一分一般。
“快放开他吧,”来人佝偻着身子看了看萧红楼青紫的双手,“趁天光赶紧好好下葬,这大青岭风水不错,早死早超生啊~~~”
“不要再说了……”廖碧城痛得全身颤抖,下意识地将萧红楼软瘫在一边的手小心放在怀里,蓦然瞥见来人腰间的帆布包,心下剧痛之时灵台却豁然清明,顿了一下,随即抱着萧红楼起身,张了张口颤声道:“求……求神医救他!”
“哈?”来人一愣,心想这人态度怎么变得这么快,伸手指向自己,“神医?我?”
“神医不用切脉就看出他的伤情,自然有办法医好,廖碧城求神医救他一命!”
“我都说他是死人了,哪里有大夫救死人的道理!”
“这么说你承认你是神医了?”
“这什么道理嘛!我不是不是!不要乱叫!”男子年纪见长,行为举止却好似孩童,竟然扑棱着耳朵抓耳挠腮,“你这人好奇怪的,随便拉个背药篓子人就叫神医,如果是遇上棋良谷外面的那些持刀带剑的,难道要叫皇上万岁吗?”
廖碧城也知自己行事大为不妥,可是眼见此人毫无内力,身上的药篓里似乎装着药草,听他说萧红楼的症状又半分不差,自然看出他是个医道高明的大夫,只看他此刻表现,却是分明不愿救人的样子,难道就真的失却这次机会,眼睁睁地看他走掉不成!
可是怎么办?此刻他身无分文,一身伤病,萧红楼更是命在顷刻,要怎样才能让这个隐居山野的人救他?究竟怎样才能让他救他!
“呵,先生不愿救人,碧城也不能强人所难……”廖碧城苦笑一声,垂首看着怀里昏迷的人,手掌微颤眼底却一片安详,“萧红楼,我欠你一命,此刻便还你,好吗?”
喘息片刻又将真气蕴于掌心,缓缓抬至丹田处,直视着面前呆立不动的人,目光平静却坚毅,“先生说他是死人,我却一定要把他救活,无论用什么办法!”
说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举掌对着自己灵台百会狠狠拍下来!
……
唐棠今天倒霉透了。
一大早上占卜就摆出个“三奇入墓,诸事不宜”的卦象,结果穿衣服戳破了袖子,打水摔漏了铜盆,刮脸刮破了下巴,吃饭硌坏了门牙,就连上茅坑都……都忘了带草纸——有幸茅坑边长了一丛叶子比较宽大的植物,咳……哎呀呀,果真是喝凉水塞牙,放屁蹦坏脚后跟!
如果不是因为惦记着棋良谷上那两棵酉时开花的绛姝草,他才不会冒着被蚂蚁踩死的危险跑到茅屋外面呢!
臣臣早就提醒他改掉爱管闲事的个性,原想已经隐居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那些闲事也不会落到他头上,没想到,今儿还是招惹了这麻烦……
无语长叹一声,瞥了一眼还在床上阖目沉睡的人一眼,唐棠端着被血染红的铜盆走到外面。
好吧好吧,我不救死人,救这个半死不活的总行吧!算我行善积德,大慈大悲如来佛祖不用给我盖七间房子,让我能舒舒服服安安静静在这个茅屋里住下去就好。
唐棠在心里乱七八糟地祷告一通,双手合十向着当空的太阳拜了拜——正午的太阳自然在南方——念念有词地转身侍候他的亲亲草药。
原本想就这样像往常一样收拾到太阳落山,却不想刚蹲下身子屋里就传出一声大喊,吓得他全身一哆嗦,拽起衣服就往里面跑——险些被药篓子绊倒。
“怎么了怎么了?天塌了地陷了还是走水了放火了?!!!”
只见床上那原本昏迷不醒的人此刻坐直了身子,也不顾身上的绷带在一挣之下又渗出血水,大睁着眼睛瞪着他:
“红楼,萧红楼呢?”
“什么红楼绿瓦的?”这人该不会是发烧烧糊涂了吧,“药篓子有一个,你要吗?”
“我……”廖碧城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绷带,心知是这人救了他,却担心萧红楼的安危顾不上其他,“红楼,与我一起的,他伤重……”
“他呀!”唐棠翻白眼,“死了!……”
他生未可知 第二卷 何处是心乡 第五十五回 境中人(二)
“红楼,与我一起的,他伤重……”
“他呀!”唐棠翻白眼,“死了!……”
“他!……”廖碧城身子刚刚探出床沿,张着眼看他片刻,两眼一黑就要摔到地上。
“是没有的……”唐棠暗暗吐吐舌头——死了是没有的——似乎对他的反应颇为满意,“我只是把他放在屋后的草棚里……”
廖碧城不待他说完已经强撑着床沿站起来,尚未站稳就对着门跃出去,直奔屋后草棚。
“哎!我说!你也注意一下自己的伤啊!别糟蹋了我的草药!”
“伤那么重还这么有力气?你什么做的呀?他人都快死了,再美的美人也惨不忍睹啦,还激动个什么劲呐!”
唐棠站在门口叉着腰碎碎念,直到见他跌跌撞撞的背影消失在茅屋后面,才伸个懒腰打个哈欠,若有所思地望向天边涌起的浓云——又要下雪了啊……
“忙了一个晚上,真累死了。你们小两口倾诉衷肠吧,我可是要去睡了,哈~~~”边说边揉揉眼睛返回茅屋。
来到屋后看到四壁透风的草棚,廖碧城心就是一寒,连开门的手都抖起来,直到在微弱的光线里看到那人安静的脸,才忽然有一种安心的感觉。缓缓靠近,分明知道他还在昏迷,动作却轻巧得生怕弄出一点声音,走向床前的每一步都好像踏出静默的心声,一点一滴都是倾情的眷顾。
那惊才绝艳的人,曾是怎样的意性风发慷慨任气,曾是怎样运筹帷幄算无遗策,曾让多少人为之痴狂为他驱策!而今却面色残败地躺在破草席上,绝美的容颜不再,只有愈见消瘦的残躯,安静得仿佛已经没有了声息……
廖碧城先前的力气似乎一下子散去,软软地坐在破烂的草席边,静静地看着这张曾经妖娆曾经调笑曾经魅惑曾经霸气四溢的脸,有些不敢认似的伸出手,却只是从颊边划过,探到他凌乱的发丝间,拾起一段枯草。
动作那样轻巧,那样安静,就好像手中捏拿的不是草叶,而是缀在他发间的珍珠,一颗一颗闪着让人炫目的光泽。直到将发间的草末一一挑拣干净,廖碧城才轻轻握住他的手,似乎被那冰冷的温度吓了一跳,人顿时不动了。
静坐了不知多少时候,那冰冷的手丝毫没有因为自己的高热而有半分温度,廖碧城原本活络的目光渐渐变得呆滞,却放下他的手,推开茅棚的门迎着寒风走出去。
时间不大,茅棚外忽然传来踉踉跄跄的脚步声,再一看,竟是他提着一只木桶回来了。因为只有单手,所以在门前他要将水桶放下,打开门之后再把水提到窗前,再返回身关门,这一串动作下来,桶里的水洒了一路,更溅在他阴出血色的绷带上。
重新坐到他身边,廖碧城面色依旧平静如初,似乎还有几分带着笑意的羞赧,只坐了一刻,便伸手将萧红楼散在脸上的发丝理顺,手指沿着被血染红的颈项滑下,轻轻解开胸前的衣带。
伴着簌簌的轻响,莹白细嫩的皮肤一分一分自艳色的纱衣里显露出来,在干结的血痕下竟有几分残虐的艳丽。廖碧城最初脸上还有些赧色,此刻却只有专注,盯着被“矢空刀”隔空砍出的紫色淤痕,半晌,才将袖中的布巾蘸满热水,轻柔地擦上他的脸。
白皙的前额,高挑的眉梢,落凤的眼角,挺秀的鼻梁,柔嫩的脸颊,纤细的脖颈……一寸一寸地走遍,一寸一寸地描画,一寸一寸地返回原来的艳色,擦去扰人的血痕和灰尘,更擦去点点滴滴的过往。
廖碧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只知道自己不喜欢萧红楼现在的样子,憔悴枯干得好像一段烧焦的芦苇,只消一阵风,就会把他吹散,消失不见了……
可是,为什么还是这么冷呢?
他分明应该有火一般的温度,靠在身上就好像靠着一座山,炽热而坚毅,带着一身不容回绝的霸气和骄纵!可现在,为什么还是这样冷,冷到骨子里,冷得……
那是多久前,他还暖暖地抱着自己呢。多久了呢?
不……
突然觉得心慌,廖碧城蓦地握紧手中的布巾,浸满热水覆到他胸口,垂下身子狠狠地擦!
为什么还是冷的?为什么?为什么还不热起来?
你的炽焰神功呢?你那火一样的热情呢?你那些纵横恣意的霸气呢?嗯?哪里去了?!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离开我,为什么都要在我面前变得冰冷如铁!为什么要这么冷冰冰地对着我!
心痛如绞,廖碧城更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原本白皙的皮肤在凶狠的搓洗下渐渐变红,甚至渗出殷红的血丝!
凶猛的力气不知持续了多久,清醒时雪白的布巾竟然染上了新的血色,廖碧城身子一顿,布巾掉在地上。
瞪视着自己一时失控擦出的伤口,廖碧城忽然呆住,颤抖的手不受控制地触到那嫩红的伤口,他突然笑了,温柔,竟还有些满足——
热的,温热的,是热的!
真好,真好……
他生未可知 第二卷 何处是心乡 第五十五回 境中人(三)
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纳兰性德《金缕曲?;赠梁汾》
十三日后,天终于放晴了。
同是万里无云的苍穹,曾经让人看到了寂寂无语的落寞,曾经让人悟出了海纳百川的磅礴,而此刻,只让人感到一片萧瑟。天未变,境未变,人,却变了……
廖碧城仰着头看了一会,蓦然一阵眩晕,身子晃了两晃,直到扶住身边的枯树,才没把手里的草药洒在地上。
十三日已过,他身上的外伤已经好了大半,内伤却丝毫不见起色。半月时间,夜夜卧在萧红楼身边,思绪却在过往的日子里流连。从最初的夜下相逢,到箭雨里逃生,从小何与小彤的插曲,到武川镇的对峙,从一夜绝杀的惊险非常,到跳崖之后的真情缱绻,原来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印在自己脑海,一点一点充盈,侵占……
他睡不着,他怕自己睡熟了,赶不及看他最后一眼……
萧红楼已昏迷十三日,他留在他胸口的擦伤已经结成浅紫色的印子,人却没有丝毫清醒的迹象。每过一日,他的脸颊就比此前消瘦一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体内吞噬他的精魂,慢慢耗尽他的血气。萧红楼精气亏损人瘦得厉害,他是看在眼里痛在心上,他又哪里知道,其实此刻的自己也是瘦得不成样子。想要挽留,就如同揽着他的身体那样挽住他的生命,可是,他只能无声地看着他的生命一分一分远离。
为什么在我爱上你之后,又要离开……
为什么?
又是一个人,一个人了……
胸口蓦地一痛,喉头一阵腥甜,廖碧城扶着枯树喷出一口血来。
血色暗沉,粘稠如浆,洒在雪地里,有种刺眼的美。
呆愣愣地看着溅在手上的血,廖碧城有些疑惑地偏了偏头,好似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一般,最后竟像什么也没看到似的,转身走向唐棠的院落……
唐棠刚刚采药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愈加消瘦的人,愈见落寞的背影,蹒跚地走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留下一行孤单的脚印和赤色的血痕。
自从默许他和那个死人留下来,这个自称廖碧城的人就再没有说过救人的事。每日帮他晒药采药甚至细心地做些野味儿,夜里,就安安静静地卧在那人身边,看着他,直到天明。
山间的夜风冰冷刺骨,草棚四壁透风,连雪花也遮拦不住,他却将唯一的雪狐裘裹在那个死人身上。十三日,夜夜如此。
草席上那人一直毫无声息,如果不是还有悬丝般的微弱脉象,简直与死人无异。他却每每伴他入眠,目光款款犹如对着诉说甜言蜜语的情人。
世世扑萤火,夜夜恋灯花。
相似的情景、相似的人,二十七年前,也曾有这样一个人,拼了自己的性命不要也要挽救自己的爱人,只可惜真爱已桑田,待那被爱之人翻然悔悟,回首,已是百年了……
那人,于武林是一个神话,于他,却是永不愈合的伤,一痛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