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被他那种诡异的笑弄得有些茫然的人异口同声表示疑问。
“当然是既在朝中身居要职,又与我旧日矫情深厚,还能秉公办事绝不亏心的人选了啊。”举人老爷洋洋自得,还念叨着什么“日行一善,来年收得黄金万两;日积一德,来年收得万两黄金。看来我当年助他一臂之力,真是个上上策的举动啊~~”
这是怎么回事儿呢?话还要倒回去几笔来说。
想当年,我们年轻有为正是青青子衿时期的梁尚君先生,还只是个秀才,不到二十岁,壮志满怀进京赶考,准备再往上爬一级的他,顺顺当当进了考场,又进了号房。
那一年的题目对他而言格外容易,于是大笔一挥洋洋洒洒写完了试卷的他,便靠在椅子当中昏昏欲睡了。
就在似梦似醒之间,却猛然听见了隔壁一阵阵压抑的抽泣声传进了他的耳朵,梁尚君睡不着了。
当时虽说只是初学偷盗本事,可考场的号房之间穿梭一事,对于天资聪颖的梁先生来说并不算难,确定了哭声就来自隔壁之后,他三两下就窜到了旁边的屋子,看见了坐在自己文章前头抹眼泪的另一个书生。
一声“兄台文章已成,哭得什么?”,吓坏了垂泪的年轻人,抬起头来看见房梁上倒挂着的家伙,他差点儿喊出了声。
示意对方别做声,梁尚君跳下来,看了看桌上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的宣纸,颇有些感叹,这文笔确实不一般呐,答卷如此精妙,怎么就哭成这样了呢?
书生镇定下来,抹了抹眼泪,说是自己见了题目,心中暗喜正是自己擅长的论题,可一通文章写下来,却因为手腕一抖,将墨点甩在了纸上。这大明的考试制度如此森严,白纸见了墨点,必定无法进前三甲啊,出门赶考之时跟爹娘都打过保票了,说是得中状元跨马还乡,得中榜眼乘车还乡,得中探花干脆步行回家,现如今连个探花都没缘分了,莫不是要我爬着回家么?!我愧对父母殷切期望,竟然弄脏了试卷,不如就在这号房里解了裤带上吊了吧!
梁尚君真相抓着这书呆子的领子先给他一千个大嘴巴。
“兄台莫急,莫急,待我想想办法。”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梁尚君再次仔细看着这试卷,然后,他脑中突然灵光一现,“哎,要不这样吧,这一点墨迹可以改成一个倒点儿,点在这旁边一个字的肩头,就当是写错了一个字便可。”
“啊?”书生脸色铁青,“弄脏了试卷都没指望进入前三甲,写错了一个字,岂不是更没指望了?”
“都说了你别急的嘛。”梁尚君缓了口气,撇了撇嘴,“这样,我那文章写完了,还没落款,我看兄台的字体与我甚是相仿,不如……你我二人对换了试卷,各自落款,收卷之后,自是写错字的是我,毫无瑕疵的是你了~”
“什么?可这……”
书生还想拒绝,梁尚君却已经一个纵身上了房梁,钻回自己的号房去了。
于是,等他再回来,拿了自己的考卷交给对方,那年轻人已经看傻了。
“兄台……你这文笔,当今状元非你莫属啊!你怎么舍得与我交换了试卷,任凭功名降到我的头上?”
“嗐——功名二字本身就不是我的毕生所求,我只求做个乡绅逍遥自在,若真是中了状元,岂不是要背井离乡去外地做官了?不行不行,我是小地方来的人,小家子气颇重,可舍不得离开我那一亩三分地啊~~”虽是满嘴的胡说八道,却让人听着道理十足,梁尚君把对方的试卷揣进怀里,然后拱了拱手,“兄台,可否方便留下姓名?”
“噢噢,我姓谷,稻谷的谷,名朴,字剑辉,兄台您的台谱是……”
“梁桐,小字尚君。”
“记下了记下了,兄台,这恩德小弟没齿难忘啊,如若这次真得中了功名,来年若是兄台有难,我结草衔环必将报答!”
没有说话,只冲对方简单施了一礼,梁尚君便再度攀着梁柱回了自己的号房,拿起笔来,饱蘸了墨水,他在那还没来得及落款的卷子上留了自己的姓名。
隔日,收了卷子,呈交上去,梁大少爷就跑去京城里游乐赏玩了,又过了几日,放了榜单,仔细看来,那头名状元果真是谷剑辉!
摇着扇子,哼着小曲儿,梁尚君洋洋得意起来。嗯,看来自己的文采确实是全国第一啊,行了,这便足够了。又从后几名的名单里看见了自己,更加心满意足。嗯,看来那位仁兄的文笔也是不错,不然错了个字还能上榜,岂是一般文章能达得到的?
想着自己既成全了他人功名,又不必自己高中之后进朝廷为官面对那些是是非非,梁先生高高兴兴迈着方步回客栈打点行装准备回家去了。
他并不知道那位姓谷的书生见了榜单之后如何泣涕涟涟跑到客栈里找他谢恩,然后在得知恩公已然飞一般的跑回老家去准备接受孝廉公应有的家产配置时,站在大街之上,跪在十字路口朝着四方叩头拜谢。周围的路人也只是以为状元郎过度喜悦,不禁当街拜谢四方神灵。于是,这件十年前的美事便成了只有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一直到如今,举人老爷陷入了困境,当年那谷书生却一路晋升终于坐上了一品刑部正堂的位子,时过境迁,唯有感恩之心不变。祭祖之时还默念着祖宗有灵,让我有生之年得见恩公一面的谷大人,却不知自己就要在几日之后,被那当年的恩公登门拜访了。
梁尚君讲完那一段往事时,小妹跟任天楠的脸上都是一副无奈透顶了的表情。
“原来你从那时候起就开始做贼了。”
“什么叫做贼啊,这是行侠仗义。”举人老爷伸手去捏他那大宝贝儿的脸,被一下子躲开了。
“都把考卷换了,还不叫做贼啊。”小妹也跟着嘲讽。
“都说了这叫行侠仗义的嘛。”梁尚君不以为然,然后忽而正色,“反正现如今去找他,应该是最现实的办法了,你们看呢?”
“嗯……倒是只有如此了,那……是不是应该让杜少爷跟沈班头他们先知道一下?”任天楠提议,“还是我去沈家,你去大牢?”
“……你那伤口真的没事儿了嘛?”梁尚君眯起眼来。
“没事儿了,真的。”被看得有点心里突突跳,任天楠别过头。
“嗯,那就去吧,注意安全听见没有?”
“放心。”点了点头,任天楠站起身,欲言又止的样子很是令人把持不住,“那……你也是。”
“哎哟哟喂~~我的小郎君儿~你这般心疼我,我倒是不好意思起来了~”梁尚君说着,就想往对方身上黏糊过去,结果没想到却被自己小妹一把抓开。
“又来了又来了!再出现一次这等状况,可留神我不顾及兄妹情面!”小丫头红着脸抗议。
“丫头,你还想怎样?伤了我伤了他都不好吧,大哥下次注意也就是了,啊~”
“任大哥,我哥哥这么大的一个傻子,你怎么就让他拐了去的!”梁小姐不依不饶非要清算清算,任天楠一脸铁青扭过头去不再开口了。
他梁尚君是傻子?别开玩笑了,如此鬼头鬼脑一个所谓的文人……
拐了去?也别开玩笑了,哪个答应过他什么了?没有吧,所以,绝不算拐了去的……
只能说……还没拐了去……?
放下任天楠的心乱如麻不提,时间终究还是过得挺快的,到了夜间,两人各自去沈家和县衙大牢,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一遍,又听着沈班头跟杜少爷对对方的牵挂之词,心里辗转着回到杜家别馆,看到梁大小姐正在收拾行囊。
“你干嘛去啊。”梁尚君赶紧走过来。
“刚才我想,那受县太爷之命,要去边哨探杜明棠消息的信使也必须多加留意,万一半路途中出点什么情况怎么办?”把行囊系好,大小姐松了口气似的坐在床沿。
“你想跟着那信使出发?”梁尚君不敢相信,“那要跟到何时啊,倘若真是一路往边哨去了,你一个大姑娘家家的……”
“嗳~没事儿,我又未必真一路跟过去,只是看看情况,倘若那信使老实巴交往边哨赶去了,我就回来,若是他半路耍什么鬼,我也好及时发现不是嘛。”大姑娘家家的梁小姐翘起了二郎腿,“那,两位,是不是打算明儿个一早就动身前往京城啊?”
“不是明早,是今晚。”任天楠答话,“趁着夜色出城,免得明日被官兵认出来。”
“哦,连夜出城啊……”小妹沉吟了一下,抬起头来,“那,我们就此道别吧。”
“哎~!你也这就走?”梁尚君拉住了小妹的衣袖。
“啊,对啊,我现在就去衙门口找个避风的地方守着,估计那信使天不亮就会出发,要是在这儿等,万一错过了可就麻烦了。”
“……你这丫头,怎么就如此热心于这些官司纠葛呢。”无奈摇了摇头,举人老爷脸上露出了兄长对小妹的担忧,“总之,去便去了,可一定要多加小心,若有个万一,我可对不起死去的爹娘啊。”
“哼……这时候又像个大哥的样儿了。好啦,我自会小心行事,你们二人也要留意自身安危,还有……”梁小姐停顿了一下,看着任天楠,突然挑起来一个微笑,“任大哥,我这没用的哥哥可就交给你了,沿途之中他若是做了什么傻事或是对你有非礼之举,打也打得,骂也骂得,不必客气。”
“死丫头!”梁尚君抬起手来要在小妹头上来一下子,却叫那机灵灵的小丫头反从他手底下钻了出去,然后只是一个纵身便上了桌面,又一个纵身,猫一样的姑娘便从屋顶那扇暗窗翻出去了。
看着那小身影消失,梁尚君大大的叹了口气,随后看向还在别扭小妹刚刚那些话的任天楠。
“行了,收拾收拾,咱们也走吧。你放心,沿途之中我会尽量不对你有非礼之举,可前提是……你可也别有意无意间的总那么勾引我一错再错啊~~~”
——待续——
第十八回
天边一弯明月,照着两个连夜赶路的人。
走到快出城的时候,任天楠回头看了一眼杜安棠家的方向,叹了口气。
“怎么了?”梁尚君回过头来看他。
“没什么。”摇了摇头,他接着往前走。
“替杜安棠担心了还是替尚洁担心了?”一语道破,梁尚君从任天楠那一刻的迟疑就能看出来自己确实是猜中了他的心思。
“都有吧。”再次叹息着,任天楠沉默下去了。
“莫要担心,有沈忱在,杜安棠的安危应该可以保全,况且杜老爷也不可能任由县太爷砍了他儿子。至于尚洁那丫头……不必担心她,她自小满世界疯,要说这贼心眼儿,可比谁都多啊。”
“嗯。”点了点头,任天楠开口问,“对了,梁小姐她……确实是尼姑庵里长大的?”
“是啊,据她说,她是还没怎么记事儿就随着那户姓庄的人家到了北京,然后因为死也不裹脚,才从家里逃出来,一直逃进了尼姑庵。那老尼姑传授给她文武艺,谁知道她最后做了贼……”
“你对此……格外在意么?”
“能不在意嘛,自己亲妹妹,行走江湖还成了神偷。”
“可你……”
“是,是,我也是贼。”夸张的点着头,梁尚君摇着头感叹,“可我终归算是有个身为孝廉的保障啊,就算不偷东西,也可轻松为生,但她……”
“她若是不再偷盗,也可回那庵堂之中……”
“她才不是那么安分的人呢。”苦笑了两声,梁尚君侧过脸看着任天楠,本想再说两句什么,却在看见任天楠看着他的那双眼时没了所有的言语。
他是见过不少比这小子漂亮的小哥的,他确实见过,可到最后,却怎么惟独这个单纯到让人不忍心碰的小院工,这么让他魂牵梦绕呢。他调戏他,是,调戏了,没办法,因为他控制不住。他也对他说过实话,那是一种肉欲,没错,但在那抱在一起磨磨蹭蹭就能亢奋起来的现状背后又藏着什么呢?他想要他,不仅仅是肢体的接触,更多的是一种相融合的感觉,相融合、相交合、相吻合,相……相依为命?
对,他就是那么想的,他想跟这小子一起柴米油盐酱醋茶,看他高兴逗他生气,让他白昼里脸红听笑语,入夜后脸红伴喘息……
不行,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就很难坐怀不乱了。
举人老爷告诫着自己要镇定要有君子之风,也逐渐沉默下去了,两个人就这样出了城,沿着乡间小路一直快步行走,直奔下一座县城而去。
第一夜是最难熬的,因为要步行,为了不让人发觉,两个人没敢骑马出来。但是过了这一夜,一切就都好办了。一是离开了最危险的所在,认识他们的人少了,不必担心被认出来,二是原本出来时梁尚君身上就带着钱财,可以找个集市买两匹马,再连人带牲口都吃饱喝足之后继续精精神神的赶路。
于是,当进了邻县的县城,找了一间客栈住下,任天楠换好衣裳,准备出门去买马。
“你就别去了。”他说的是梁尚君。
“啊?”正算计着大概要花多少银子的举人老爷愣住了。
“你……容易被人认出来,就算是隔县,可毕竟还是我比较保险。”任天楠说着,穿好鞋,朝梁尚君伸出手,“银票给我吧,放心,我会商议好价格再给钱。”
“钱的事儿我不担心,就算都没了我还有这一身凭空抓钱的本事,可……”梁尚君上下打量着似乎对自己一身干干净净的粗布衣裳格外觉得舒适的任天楠,“我只是不放心你自己出去。”
“我又不是小孩儿……”嘟囔了一句,任天楠从梁尚君手中接过银票,小心装起来,“那我去了,尽快回来,两匹马,尽量要中等口的对么。”
“嗯,太年轻的性子烈耐力差,老马又太会偷奸耍滑。”点头应承着,梁尚君靠近了一些,“要是没有两匹,一匹也可以,你我可同乘一匹马,你在前,我在后,这样我抱你在怀,也不必担心你从马背上掉了下去……”
“放心,我就是等到天黑,也会买两匹马回来。”努力面无表情,却遮挡不住脸颊的淡红,任天楠斜了那贼一眼,转身走出了客栈。
虽说想的是无论如何也要买两匹马,就算等到天黑,买不到马,骡子或是驴子都好,也不能跟那家伙同乘,可实际去了骡马市,却没有那么困难,分别从两个商贩手里买了两匹岁数不大不小的马,又配了马鞍和辔头,任天楠牵着马缰绳,一路回到了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