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马一直牵到后院儿牲口棚,栓好了,任天楠很是熟练的从旁边用短叉挑了些许草料填在马槽之中,又向客栈伙计要了一些黑豆作为补充,他一边看着马匹欢快的大吃,一边摸了摸其中一匹马的鼻梁。
“等你半天不回来,原来跟这儿藏着。”那个颇为不爽的声音传来了,“唉……看来我堂堂斯文人,还不如两匹牲口有魅力啊。”
“牲口能驮着人赶路。”任天楠头都没回就反驳了一句。
“哎~你要让我驮着你赶路,我也不会想都不想就拒绝啊。”举人老爷一步三摇走过来了,“只是怕你心疼我太过辛劳了。”
“……都这般时候了,你能不能正经一点儿?”任天楠很是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对方,可梁尚君倒是挺高兴。
“我若是太正经了,怕是到时候你又要觉得别扭了吧。”
这话,一点儿都不假。
这飞贼就这么不正经着,他倒已经习惯了,若是某日这家伙真的突然三纲五常仁义道德起来,估计最觉得有如天诛要降临般的,就是他任天楠了。
“……看你……跟马这么亲热,我都要妒忌了。”靠在牲口棚的栏柱上,梁尚君唠唠叨叨,随后把脸凑了过去,“哎我说,你也这么摸摸我的鼻梁如何?我肯定比这马儿还要老实。”
不脸红是不可能的,不皱眉是不可能的,任天楠堵着气冲那家伙抬了拳头,却在看到那耍赖一般边笑边闭了眼的假惺惺的惊惧表情时,又完全没了打下去的冲动。气呼呼收了手,他低着头就往客栈房间里走去了。
早该躲这混球远远的,其实……这趟行程,都原本不陪他折腾的,或者说,一开始都可以不跟他搅和进来的。
可……
为何,到最后,不知不觉间,他任天楠就丧失了本应具备的理智与冷静,终究还是就这么搅进来,缠进来,绕进来了呢?
他想不懂,他想不通……
想不懂想不通都好办,他有时间可以慢慢想慢慢琢磨,在客栈房间里打了盆热水泡了泡昨夜走得酸疼的脚,任天楠舒舒服服感受着脚底血脉流通的同时,脑子里倒是有些僵硬凝固。
“又在发呆了?”梁尚君一言叫醒了梦中人。
“没有……”思路转回来了,眼前还是这个坏笑的家伙。
“那怎么不说话?”
“没什么可说的。”
“累了?”
“没有。”
“饿了?”
“也没有。”
“那……”
“我什么事儿都没有。”事先在后头长篇大论要开始之前就截断了梁尚君的话,任天楠抓过一旁凳子上的棉布擦干脚上的水,然后蹬上鞋,端起水盆准备出去倒水。
“着什么急,先歇会儿吧。”梁尚君这么说着,却也跟着准备起身。
“万一不留神踢翻了,岂不麻烦。”还是端着盆出去了,梁尚君看着那个背影,无奈笑着摇了摇头。
固执的,规矩的,单纯的,保守的,这么个可爱的家伙……确实招人喜欢啊……
一边在心里头表扬着自己竟然如此有定力,时值今日都还没将之吃干抹净,一边也端了水盆出去,梁尚君在倒了水,和任天楠一同回到屋里后,决定还是先去解决民生问题。
“我去让厨子做几个菜送上来,你在屋里呆着哪儿都别去。”
“啊?”任天楠站起来了,“还是我去吧。”
“嗳~只是叫厨子做饭而已,又不是站在那长街之上吆五喝六,哪个能认出我来?”梁尚君把刚站起来的任天楠又按了回去,“我快去快回,你踏实等着。”
“可……”
“放心放心,如若让人认出来,我当即杀了他灭口也就是了。”绝对的玩笑话,却让任天楠吓了一跳。
“你别瞎说了。”皱眉叹气,他也弯腰重新穿好鞋子,“那,你去后厨,我去对面的钱庄换些散碎银子来。”
“银子带着岂不麻烦?”
“可银票太显眼,百十两的掏出来,总容易吸引旁人眼光,换些散碎银子,沿途遇着什么急用之处也好打点。”
“没想到啊……你果然心细。”举人老爷笑容满面,“嗯,是个过日子的好材料。”
“你说什么啊……”已经习惯了言语攻击,倒也实在懒得多计较了,任天楠只嘟囔了一句便跟着梁尚君一道出了门,下了楼。
下楼之后便是各忙各的,梁尚君看着任天楠出了店门过了小街直奔钱庄走去,自己便回过身去了后厨,交代伙计给准备几个小菜一壶酒,记在了账上,他重新回到楼上的屋里,从窗口往下看着对过儿钱庄的大门口。
任天楠没多会儿就走出来了,怀里似乎多了点东西,嗯,那是换出来的散碎银两。
本以为他会立刻回来,可却看到还没走出两步,就被一个乞丐模样的人迎了上去。
乞丐衣衫褴褛,手拿着破碗向每一个路人讨要,有人扔了一个铜钱,有人却只当没看见。乞丐身后跟着个孩子,大冬天穿得十分着单薄,上衣又短又破,着实有些可怜。任天楠见状,迟疑了一下,摸了摸怀里的银两与铜钱,又看了看那孩子,终究还是叹息的同时掏出来一把不多不少的铜钱小心放在了乞丐的破碗里。
看着铜钱,老乞丐千恩万谢,拉着孩子一同给任天楠鞠躬。摆了摆手,他转身走开了,梁尚君在楼上看着,本以为他是要回来,却见他直奔了旁边一个馄饨摊子,任天楠从摊子上买了一碗馄饨,又添了半张饼,交了钱,便端着直接走向了那一老一小两个乞丐。
从任天楠手里接过吃的,行乞的人扑通就跪下了,连忙把两人扶起来,任天楠从自己身上脱下最外头的那件短坎肩,裹在那瑟瑟发抖的孩子身上,便头也不回转身走回了客栈。
上楼,进屋,关门,看见坐在窗边的家伙正对着他笑。
“……笑什么。”那种并非诡异,却总让人别扭的笑容任天楠不大接受,他低头错开视线,走到桌前,把换来的银子跟铜钱小心放在桌上,“收起来吧。”
“你换的,你收着便好了。”梁尚君持续着那种笑,他特别仔细的看着那张让他看红了的脸,就像是有了什么惊人的新发现,“……我叫了几个菜,待会儿厨子给送上来。”
“哦。”
“……我问你,你刚出去时,穿在最外头那件坎肩哪里去了?”
“啊?”
“坎肩啊~~”
“哦……我给一个行乞的孩子了。”任天楠皱了皱眉头,小声念叨,“怪可怜的,大冷的天,穿那么少。”
“这么回事儿啊~~只给了一件坎肩嘛?”
“给了几个钱,还……给了点吃的。”任天楠说完,紧跟着补充,“你放心,这些算在我身上,回头我还你……”
“这点东西哪儿还用得着还啊。” 边继续笑着,边不错眼珠的看着坐在桌边的任天楠,梁尚君吁了口气,语调突然就特别的柔和起来了,“唉……你啊,真是个特别心细,又特别心软的人。要说,我喜欢上你,那可是一丁点儿都不牵强呐……”
那酸溜溜的倾诉,那热气腾腾的道白,让任天楠心里一阵翻腾。
“……我去看看厨子饭做好了没有。”都不知道手该往哪儿放,他转身就要往外走。
但梁尚君不答应,站起身,追过去,伸手一把拉住那要逃跑的小院工,他只是轻轻一带,被抓住的人就脚下一阵混乱,一下子跌向他的罗网。
把那吓着了又像是早有预感的小子搂在怀里,两个人凌凌乱乱的都没站稳,便一起靠在了房间的门板上。
“你……”任天楠抬头看着他,目光闪烁,脸颊绯红,手想要挣扎却更像是在撕扯他的衣裳,梁尚君收紧了手臂,然后带着嘴角的坏笑堵住了那张还想说不的嘴。
只是一个亲吻,多一丁点越雷池的举动都不再有了,即便是亲吻本身也只有温度没有深度,他没有探索他的齿龈,没有侵扰他的舌尖,那仅仅是一个唇与唇的轻触,随后,梁尚君便按着他的后脑,摸着他的头发,把他整个人压进自己臂弯。
一声叹息之后,是一声对着苍天亦或是顶棚的感慨。
“唉……想我梁尚君,半生英明,失在一朝,半世斯文,毁于一旦,自从坠入这要命星的陷阱,就从此一蹶不振,每况愈下,每下愈况,不知伊于胡底。可偏偏这要命星就是不肯轻易从了于我,天呐,天,你这不睁眼的天,何年何月你才能让这小子对我袒诚相见啊,何年何月你才肯让这傲心傲骨的小楠木心甘情愿跑来栖身于我这梧桐之旁呢?”
一堆感慨到了尾声,竟然还跟着几个戏曲念白的尾音,任天楠听得只想杀人。而在自己耳边响起那句“哦对了,刚才我说的袒诚,袒是袒露的袒。”的补充时,他就更是崩溃,虽说功夫不及他,可胳膊肘的骨头终归是硬的,不轻不重给了他一下子,任天楠终于在那下意识的躲避中逃脱了出来。
小院工跑去楼下看饭菜是否齐备了,只留下梁举人站在屋里摇头。不行不行,这么下去何时才是个头儿呢?得赶快下手了,要不在他得手之前,怕是自己就要熬到灯灭油干了。
举人怎么牢骚怎么感慨都好说,饭终归还是要吃的,不多时跟着厨子一块儿回来的任天楠,同他一起不声不响吃了顿极为安静的饭,然后,便是更为安静的饭后休息。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两个人躺在床上,都很是辗转,为了之后能加快速度赶路,头一天商量好了要好好休息,却到了该休息时,无论如何都休息不踏实了。
“睡得着嘛?”梁尚君碰了碰旁边的任天楠。
“睡得着。”一声不带有感情色彩的回复从背对着他的方位传来。
“睡得着还答应我?”坏笑出来了。
“……你少说两句,自然能很快睡了的。”任天楠回敬了他一句,然后准备干脆闭眼再不搭理这家伙,可刚刚没一会儿,身边传来一阵响动,一只爪子就贴上来了,那爪子先是搭在他肩头,很轻很轻的像是怕弄疼了他的伤口,紧跟着,便一直滑到了腰间。
“你、你有完没完?!”任天楠有点急了,这种似有似无的挑逗真是能让他疯掉,侧过身回过头瞪着那家伙,却只是就着朦胧月色看清了朦胧的脸颊轮廓。
不过……那双狼眼,倒是透亮得很。
“别嚷别嚷,回头让人家旁人听见了。”梁尚君低声安慰着,随后不见丝毫让步与退缩的靠了过来,他一直逼近,直到整个人贴在了任天楠背后,手臂把还想逃脱的小院工包裹住,嘴唇就凑到对方耳根轻声低语,“别乱动,我就是想抱抱你……”
“……放开,这还怎么睡……”声音有些颤抖了,一双手想要拉扯开束缚却总是不得要领,结果到最后,那效果些微的反抗还是没能成功,倒是自己整个人都被圈进了对方的怀抱。
“……哎。”那声音还萦绕在耳际不肯散去,梁尚君虽说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可那怀抱的热度确实让人心焦,再加上低沉的耳语,哪个受得了这般侵扰?
“干嘛……”任天楠尽量让自己冷静。
“我啊……可是真的喜欢你。你可信我么?”一句疑问,让人心跳快得翻了倍。
“……”半天没有言语,对方也并不追问,就只是等,终于受不了的轻轻吁了口气,任天楠点了一下头。
“信?”
这混蛋,点头是什么意思他看不懂么?!
“……嗯。”应了一声,便不再说别的,任天楠努力去除掉声音里的颤抖,“……放开我吧,这样……真的睡不着。”
“可我不这样,倒是睡不着呢。”怀抱只是稍微放松了一点点,却没有丝毫彻底放开的迹象,举人老爷抱着小院工,嘴唇亲了亲对方的耳廓,“既是知道,也信我是真的想对你好,那……你可曾想过,我所谓的那‘肉欲’二字?”
刚压制下去的颤音又出来了,任天楠全身都烫了起来。
“我……我……”
“嗯?”
“……你为何……总是这般为难我?”不想让自己的声音太过阴沉或是委屈,任天楠做了个不露痕迹的深呼吸,“莫要再问了……不行么?”
“可我想知道啊。”声音很柔和,可步步紧逼的架势不曾减弱,“……你若是想过此事,又不过于反感,我便尚有希冀,若你一想起来便觉得作呕非常,我怕是今生今世都没法儿跟你共赴巫山了,惨痛得很呢……”
任天楠又给了他半天的沉默。心跳快得让人想吐了,连耳膜都跟着震颤起来,强忍着脑子里乱哄哄的鸣响的骚扰,费了偌大力气才让心里稍微镇定一些,被拥在怀中的人终于开了口,那语气里,竟带着一丝悲哀或是拼尽全力的决绝。
“……你总是这般言笑,把多认真的事儿都说得轻松非常,可越这样……我、便越觉得你压根儿不曾认真过……你我……相差太多。官面儿上,你是举人老爷,我是小小的院工奴仆,私下里,无论是轻功还是拳脚,我都敌不过你。我……我没有丝毫可与你匹敌的东西啊……再说……再说……”
“再说什么……?”被那悲哀与决绝弄得有点胆怯了,梁尚君小心应着,小心引出后头他想说的话,“说吧,我听着呢。”
“……再说,倘是像每个人那样娶妻生子,哪怕只是糟糠之妻,其貌不扬,即便是犯了七出之条或是无后……只要我不休妻,二人就可以终老相守。但……但你……”怀里的人动了动,吸了吸鼻子,“但你,跟我,终究是难做到这点的吧,更何况……人,哪有一成不变的道理……”
屋子里好半天,就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又是好半天之后,梁尚君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
“懂了,懂了……”他微微支起上半身,不碰到那伤口的同时把拼命试图保持背对着他姿态的任天楠稍稍用力扳过来,注视着那双有些湿润的,在月光下闪烁的眼,“……你为何不早对我说这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