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县城……就放我下去。”像是不放心的强调着,任天楠扶稳了马鞍,不想多说话了。
“当然~”高高兴兴答应着,想着如何不放他下来的计策,举人老爷轻松愉快的看着蓝天,听着风声,吁了口气,接着便低声哼哼着那听了就知道是市井之物的流氓小调儿的旋律,“小郎君儿眼睛红,举人我啊我好心疼,小郎君儿情意浓,举人我啊我好娇宠,小郎君儿与我马上坐,眼前便是一县城,京师近在百里内,刑部正堂将我等,将我等啊将我等,等我这逃犯一露面,一品正堂他拜恩公~~”
天格外的蓝,云彩格外的白,太阳格外的亮,任天楠心里格外的烦。
不过,也许……那其实是不能叫做烦的,有一种类似于羞怯的情绪,与他现在的表现是那么的不谋而合……
第二十一回
进京,说来容易做来难,那沿途之上确实是充满麻烦的,要留意自身安全,要及时吃饭睡觉,要喂马,还要提防着有某些流氓文人耍流氓。
“都进了城了,你该下去了。”想挣脱开那圈着自己还拉着马缰绳的手,却总是被对方反过来腻在身上,任天楠说是烦躁翻了倍,不如说是害羞升了级。
“没事儿,你看这不是没人侧目于咱嘛。”根本不理睬那种拒绝,梁尚君仍旧得意洋洋。
任天楠终于没能把那家伙从自己马上轰下去。
一路无事,穿州过县,白天赶路,晚上住店。等到见了浑河,过了卢沟桥,又一路进了广宁门,便是真的进了北京城。两个人一直顺着广宁门大街走,经过菜市街,又向北拐进了宣武门街,中午刚过时穿过了宣武门,三法司就近在眼前了。
“顺着这条街直走,西是阜财坊,东是大时雍坊,向北途经单牌楼,过了箔子胡同就是刑部街了。”梁尚君轻描淡写指引着路程。
“你怎会如此清楚的?”任天楠有点诧异。
“嗳~当年我可是二进京城参加科举的啊~尤其是第二次,考完了会试,我在这城中痛痛快快玩儿了个月有余呢~~”
“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儿,最后还不是把卷子给了旁人……”任天楠没辙的嘀咕着,随后猛然想起了刚才那个提到的地名,“时方才你说……箔子胡同?这箔子,莫不就是那包饺子用的苇箔?”
“是啊。”
“怎么如此起名字……”任天楠想笑,却又忍了。
“谁知道,许是早先胡同里有卖箔子的店铺吧。”撇了撇嘴,举人老爷来了兴致,“再一路往北,还有个四牌楼,四牌楼再往北,还有另一个箔子胡同。比咱要路过的那个短小。待会儿就能见着刑部大门了,我记得当年赶考时,听人说刑部以北是京畿道,那时没来得及打听这京畿道与那高丽国的京畿道有何差别……哦对了,东边还有个舍饭蜡烛寺,虽说小得很,但是香火不错……”
那碎碎叨叨的介绍任天楠还算认真的听了,可后来听到什么寺庙时却突然红了脸,现在寺庙二字几乎已经成了他的思想禁地,那野外破庙里突如其来的情事何时想起何时都是让人心跳加速的存在。
一路轻松自在走着,不觉间就真到了三法司门口,远远看见刑部的红漆大门,还有门口张牙舞爪的石狮子,和硕大的登门鼓,就会让人不觉间有种畏惧感。
不过,那梁尚君倒是丝毫不见有何畏惧存在。他翻身下了马,大摇大摆走上了那几层台阶,继而在门口的差役上前拦阻之前,就一把抄起架子上的鼓槌儿,咚咚咚的连敲了好几声。
鼓声传得挺远,周遭的过路百姓听见鼓响也都慌着忙着躲开去了,衙门里头的官差跑了出来,和门口几个兵丁交谈了几句,便要带着梁尚君进去。
“踏实等着我,待会儿自会有人出来接你~”回头朝着任天楠摆了摆手,举人老爷迈着方步进了刑部衙门。
从马背上下来,牵着两匹马走到背风处,靠在墙边等着里头的音讯,任天楠有些隐约的担心。
那刑部正堂谷剑辉,真的会记得他这个所谓的恩公嘛?就算记得,官场中你死我活,他会不会以为梁尚君靠当初之事做要挟来抢他的产业呢?人心叵测,如若混迹朝中这么多年,让那老实书生变了心肠……谁又说得准呢?
想来想去,任天楠越发的不踏实起来,然后,就在他的担忧眼看就要到了顶峰时,那两扇大门突然又开了。一个差役直走到他近前,简单拱了拱手之后做了个请进的姿势。
“任先生,谷大人请您进去叙谈。”
“哦,好。”担忧暂且下去了,紧张却瞬间涌起,看来梁尚君没有遇到冷眼,这不是谷大人正请自己进去么?可……进去了之后……又是什么景象……
一通胡思乱想,任天楠跟着官差进了门,穿堂过院,竟没有上公堂,而是一直到了后宅。然后,当两人直走到了后宅刑部正堂私用的小待客厅,官差止住了脚步。
“任先生,这是谷大人专用的小厅,我们做差役的不能进去,您请自己进去吧。”
“好,多谢。”冲那差役点了点头,任天楠听着屋里传出来的交谈声,想着该如何说那第一句话,他做了个深呼吸,随后推开了小厅的雕花门。
屋里坐着两个人,上垂手的是梁尚君,下垂手的反而是那穿着大红官袍的谷剑辉。谷大人坐得端正,但是端正中却带着一种谦卑。见任天楠进屋,他上下打量了几眼,便赶忙请对方就坐。任天楠谨慎谢过了谷大人,随后便坐在了旁坐之上。
“恩公,时方才话说了一半,您这些年来一直在家乡,为何不来京城找我呢?”谷剑辉说着,微微红了脸,“虽然……您当年说的是不贪于富贵荣华,但求自在逍遥,可终究我这一身的功名利禄,都是拜您所赐。”
“嗳~大人哪里话。”梁尚君笑着摇头,随即带着那任天楠何时看何时都会暗暗惊叹的斯文,朝谷剑辉摆了摆手,“功名利禄乃是我主万岁所赐,当年你我只是换了试卷,我那文章又偏巧受主考赏识,才混了个所谓帮您博取了功名,可后来的殿试也好,为官中的成就也罢,却都完全是您自己的才干施展,实与我无关呐。”
“恩公就不必过谦了,这些年来我时时想起此事,一心想见恩公一面,可当年又不知恩公故里在何方,为官之后倒是派人找寻过,可又怕……冒昧前往,搅了您的清净不说,还容易让锦衣卫胡乱猜忌起来,以为我与民间乡绅有何勾结……唉……一入宫门内,九牛掖不出啊!”面带羞愧之色的叙述着,谷大人边叹气边摇头,“只愿恩公不怪罪,我便万幸了,我谷某人确实不是那忘恩负义之辈,这次恩公前来,有何要求,只要不违背了天理王法,您尽管说来,我必定做到!”
“那……不妨先改改你我之间的称呼吧。”梁尚君笑着,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你莫要再叫我恩公,我也不再叫你大人,想来我比你稍稍大了几个月,不如你我二人就唤彼此年兄年弟,图个心里敞亮只看私人情面,不忌官场高低,如何?”
“好好好!那,年兄,小弟重新见礼一番!”谷大人兴高采烈,撩着官袍就要离座施礼,梁尚君赶忙进前一步双手相搀,两个人唧唧歪歪扭扭捏捏半蹲半跪一番折腾,总算见完了这个啰嗦的礼节,终于重新落座之后,任天楠只觉得替他们出了一身的汗。
所谓官场之事,还真是非同一般的烦人呐……难怪他这个举人老爷宁可回乡享清福,也不想在朝廷里受罪呢。
“对了,兄台此次前来,不是说有事让我帮忙么?那,究竟是什么事呢?只要在我职权之内,一切好说。”谷剑辉说得甚是轻松。
“是啊,就是因为于你容易于我困难,我才跑到京城来刻意寻你救助啊~”叹了口气,梁尚君开始详细讲着这案子的始末缘由,就连自己身为孝廉公夜夜翻墙入室偷盗他人家中宝贝一事都不曾抹掉,谷大人边听边点头,时而轻叹,时而皱眉,时而无奈,总算听完了整件事的经过,他摸着下巴沉吟了片刻,便抬起头来。
“听兄台言讲,想必也是没有隐瞒,否则就不会连那……江湖之事都说与我听。嗯……这官司确实不大好打,两个案子,牵扯了县令,又牵扯了知州,既有乡绅,还有富户,连并官民勾结暗中陷害的嫌疑……”想了想,停顿了一下之后,谷剑辉接着开口,“这样,明日早朝之后,我单独见了我主万岁,与他细细言明此事,就说是关系重大,涉及到我大明朝官声民风,请来一个奉圣旨为钦差,入乡里断黑白的差事,跑这一趟,了了兄台的冤枉官司……你意下如何?”
“如若真是这样,那我可要感恩戴德了!”梁尚君带着不显不露的微笑,深深施了一礼,反倒是那谷大人一把拦住。
“都说了你我之间只谈兄弟情义,不行那官场礼节的嘛,兄台怎么反而忘了?”谷剑辉笑着坐回原处,然后开口,“那,今晚兄台先与这位任先生在我刑部后身儿的馆驿里住下,明日一早我散朝之后自会亲自赶来转告消息,如何?”
“好!那我们俩可就在馆驿之内敬候佳音了。”拱了拱手,梁尚君暗暗松了口气。
一块石头落了地,暂时,至少是暂时的,可以踏实踏实了。
拜别了谷剑辉,二人在官差护送之下牵着马到了那刑部附属的馆驿。虽说名义上只是个供官员差役和往来信使暂住的场所,却修建的很是干净整洁,房间宽敞明亮,床铺柔软舒适,屋内桌椅齐备,就连糊窗纸都是洁白崭新的。
“果然是京城啊……”任天楠有些感叹。
“也未必,不过就是因为这是刑部衙门的馆驿,不敢简陋邋遢了而已。”笑着摇了摇头,反手关好门,梁尚君走到床边的架子旁,把身上的背囊挂好,刚回过身,就传来了敲门声。
来者是送水的伙计,干净利索的小孩儿把一铜壶开水放在门边的脸盆架子下头,说了声二位客官小心别烫着手,便客客气气出去了。梁尚君走上前去插好门,接着看了看坐在旁边那张床上的任天楠。
“洗把脸歇会儿吧。”他提起那沉甸甸的铜壶,在脸盆里倒了多半盆水。
“哦,你先洗,我待会儿。”任天楠应了一声,叹了口气。
“琢磨什么呐?”
“没什么,昨天,在路上你不是说那谷大人是刑部正堂一品官么?”
“是啊。”
“可,我刚才突然想起来,小时候念书,私塾先生仿佛说过,当朝拜相的才能算是一品大员,六部尚书最大只有二品啊。”
“哦,他这个刑部正堂可是绝对的一品。只因他不想在皇上身边儿日日担心掉了脑袋,这才顶着一品的纱帽,做着二品的差事。”梁尚君说完,把手浸在热水里,洗了两把脸,简单擦干之后又抬起头,“刚才没让你进去之前我俩寒暄中随便提到了这么两句,我问他如何穿着大红的蟒袍坐在这二品官的椅子上,他告诉我的。”
“……这样。”点了点头,任天楠看向微微开着一点缝隙的窗户外头那显得格外森严高大的三法司的山墙与屋檐,正三心二意之时,那鬓边散落的几缕头发微微沾湿了的举人老爷就走了过来,伸过手轻轻摸了摸任天楠的脸颊,梁尚君带着笑开口。
“你也去洗洗脸吧,看,这儿有一点儿尘灰……啊,又或者,你干脆泡个澡吧,自那日庙堂之中行了你所言道的‘苟且’之事以来,这几天都还没好好在热水里打个滚儿呢……”
任天楠听着,就知道某些人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从床边站起来,他一语不发转身往刚才差官告诉他们后院儿有个可以洗澡的地方走去了。
梁尚君跟在他后头。嗯,这是必然的啊,那家伙不跟着才怪。
到了那个有点儿简陋但是很干净的沐浴间,发现只是个简单的木头房子,里头有澡盆,有大铜壶用来装热水,后面就是沟眼,洗过的水可以直接倒进去,很是方便。想着这样的条件其实也就算是不错了,任天楠都没看那跟进来的梁尚君,他只是又走了出去,交代了一下伙计准备两壶开水两壶凉水,便又走了回来。
举人老爷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正在那儿等着他。
伙计很快就来了,放下两大壶滚热的开水,又从前院儿的水井里打上来凉水,把水调兑好温度倒进浴盆里,嘱咐了两句任天楠注意别烫着了,就转身离开了。
关上门,有点儿狭窄的沐浴间里,就只剩下了两个人。
任天楠仍旧不说话,沉默了片刻后,他开始解衣服。盘钮一个个解开了,去了腰带,敞开了外衣,直到仅剩了中衣时,他听见了走过来的脚步声。
紧跟着,是一个热乎乎的怀抱。
他没有抗拒。
“你就不骂我两句,赶我出去?”耳边是低低的言语。
“……骂你,赶你,有用么?”叹了一口气,任天楠想让自己不那么局促或是无错,但好像不大成功,因为他的声音还是带了细微的颤抖。
“那,你便如此引诱我了?”轻轻笑着,含住那耳垂,梁尚君把手掌探进任天楠衣襟以内,引发了一阵瑟缩。
“我不曾引诱过你。”摇着头,任天楠看了一眼那浴盆里冒出来的热气,“也许该说……是认了吧。”
“怎么说的那么惨哪……”轻轻咋舌,梁尚君抱紧了微微发抖的男人,“还在怕我始乱终弃?”
“不,只是……”低下了头,任天楠想了想,总算开了口,“只是,我还有退路可以走吗?”
“什么退路?”
“你……”嘴唇翕动了几下,任天楠闭上了眼,“你已经把我从崖头推了下去了,还问我什么退路?”
梁尚君好半天没说话,然后,他松开了怀抱,转到了任天楠对面。
“嗳~~”轻轻拍了拍那脸颊,他淡淡笑着,“我就知道你又多想了。”
“我何曾……”
“先听我说。”拦住了后头的争辩,举人老爷在那有些发白的嘴唇上亲了一下,然后开口,“你若是想要什么保证,什么海誓山盟,我有,我可以给你。但……所谓海誓山盟,又真的能实现几句?假使我今朝说了疼你到终老,明晚我就命丧黄泉魂归那世,那对你的疼爱也好,终老也罢,又都如何实现?天楠啊……我不敢说什么天长地久,天长地久有时尽。我只想着天天都逗你笑,烦闷了哄着你,生气了任你发泄,难过了听你倾诉,如此而已。是,之前我也说过什么后半生与你柴米油盐的话,那并非虚假,那是真心,既是真心,就总贪念着回报的,我不想逼你给我什么回报,可倘若你想给自己安排退路……我却是真的听得受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