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半天才稍稍止住了笑,把大哥的衣裳脱下来重新挂好,又重新整理好发髻,她平稳着呼吸坐回去,刚想说话却正看到她那昨夜刚跟他的小郎君儿恩爱了一把的大哥,正看着刚被叫做“梁大嫂”的任天楠。
说实话梁尚君有点儿诧异,他看傻了,原来任天楠也可以笑得如此开朗,那灿烂的,可爱的笑容让他心口里一股热气腾腾的感觉冒了出来。
于是梁小妹不干了。
“哎哎哎,这儿还说不说正经事儿啦?”
“哦,说着呢说着呢。”缓过神儿来,梁尚君重新就坐,“一边儿吃一边儿说吧,刚才说到……”
“说到杜明棠在马进文家里。”小妹端过那碗豆汁儿,趁热喝了一口,接着话题往下讲,“后来我又听,那姓马的说,让那信使不必再往边哨去了,路途太远太累,何不就去他家小住几天,然后再将这杜明棠带回去,就说是快到边哨时偶遇。这样既能完成了差事,又不至于一路风霜颠簸,两全其美啊。”
“嗯……亏他想得出来。”梁尚君一声冷笑,“那,再后来呢?”
“再后来信使就答应了呗。”
“那……你有没有去马进文家里?”任天楠插了一句。
“去啦,能不去嘛。”大小姐点了点头,“后来,我到他家中勘察,发现果然有一个年轻男人,眉眼儿挺清秀,但是有些病态,想是在边哨劳役辛苦所致。”
“哦,那,那人额角……是否有一点暗红色的胎记?”梁尚君突然开口。
“有啊,就在这边额角,一点黄豆大小的胎记。”大小姐指了指自己的左边太阳穴,“对了,你以前见过杜明棠对吧。”
“嗯,见过。”梁尚君点了点头,“行了,那这就不用说了,就是杜明棠。”
“他还真的回来了啊。”任天楠喝了一口粥,拿过糖火烧咬了一口,“那,这杜明棠跟马进文还真的有过交情?”
“那谁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事儿了……”举人老爷摇了摇头,然后忽然惊觉粥和糖火烧在任天楠面前,豆汁儿和焦圈儿在小妹手里,自己就只剩下了一碟子咸菜丝,“哎——!你们俩合适吗?!”
“谁让你只顾说话不顾吃的。”小妹理所当然,任天楠忍着笑低头又喝了一口粥,抬起头来时,举人老爷正用指尖捏着一根咸菜丝晃来晃去。
“要说这斯文人呐,就是到哪儿都受欺负,真是‘一时手软未抢早,半顿餐饭无处寻’,哎我说,尚洁,那豆渣研磨而成的汤汤水水,可否分与大哥我小小啜饮一两口啊?”
“嗯,等我喝不了了就给你。”大小姐那显然就是拒绝,“你去跟我嫂子抢啊,当大哥的哪儿有从妹妹嘴里抢饭的。”
“唉,殊不知嫂子是用来疼爱的,妹子是用来欺压的么?”梁尚君摇头晃脑,唉声叹气,很快的,“嫂子”也好,妹子也罢,就都抬起腿来在桌子下头给了他一脚。
举人老爷踏实下来了。从小妹手里抢来两个焦圈儿,又高高兴兴塞了任天楠分给他的一个糖火烧,喝了半壶茶,舒舒服服吁了口气,他开始整理整个案子的思路。
“别的甭说,想来这案子里头的边边角角,都应该是马进文跟杜明棠搞的鬼,估计就是黑三儿跟马进文说了小四的所见,他攒到今日才跟钟县令合谋要害韩伯年,顺便再把我这个乡绅扳倒也没什么坏处。抄没家产的说法,估计也是为他们好,抄没充公,十有八九会充到某些人的腰包里去啊……至于那杜安棠在寿宴之上下毒一事……估计是杜明棠所为,他利用马进文收买伙计孔小龙,然后当着众人陷害杜安棠。这真可谓是一箭双雕了啊……钟县令若是得了韩伯年的官位,马进文必定不会被亏待,杜安棠被砍了,家产自然会全部落在杜明棠这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手里,两个案子交缠在一起,几个人互惠互利……真是心狠手辣得很呐!”完成了一大堆默念的分析,梁尚君叹气,“这就但愿谷老弟的圣旨能赶紧请下来了……”
“他前去请圣旨了?”梁小妹问道,“跟皇上?”
“废话,圣旨嘛,还能是别人给的?”
“那……他能亲眼见着万岁爷了?”
“……你要干嘛?”
“没事儿,就是觉得很让人艳羡啊,那紫禁城里的真龙天子,可亲眼得见……”小妹的眼睛里放出光来了,然后很快,那光芒又变了味道,“哎对了,大哥,那谷先生,可长得一表人才否?”
“你又要干嘛啊……”梁尚君直觉这小丫头片子又要胡来了。
“不干嘛。”小妹笑了笑,不再说话了。
“我可告诉你啊,尚洁,你那点儿鬼主意,还是别对他打了的好,我那谷老弟可是个老实本分的念书人。”
“是~是~”小妹没说别的,只是撇了撇嘴。
“哎对了,刚才忘了问你了,你是何时到京城的?”梁尚君突然问了一句。
“前天晚上。”大小姐回答的简单,“我从省城的马场顺了一匹马出来,一路快马加鞭本以为会落在你们后头,谁知道竟然早了两日,我说,我心急火燎进了宣武门时……你们俩在哪儿?”
在哪儿?在山间,在马背上,一个抱着另一个,溜溜达达,卿卿我我……
“啊,道路不大好走,又遇见了追兵。”看了一眼脸红起来的任天楠,梁尚君赶紧答话。
“什么?县太爷的追兵么?!”小妹没听出来话语之间隐藏的东西,因为那追兵的说法实在是太吓人了。
“是啊,好在给应付了过去,而且天楠聪明得很,谎称我们要去总督衙门上告,估计那伙人再度出发,就是去总督府埋伏了,这才一路顺利到了京城。”梁尚君说得挺自然,也挺高兴。
“哦。”点了点头,大小姐踏实了,同时,一抹跟自己大哥格外相似的坏笑浮上了嘴角,“哎~任大哥,我哥哥何时开始叫你‘天楠’的?你可曾回过他一个‘尚君’了么?”
任天楠当时就卡了个结实,他半句话也没说出来,到最后只是红着脸别过头去假意倒茶,同时不忘狠狠的挖了那斯文败类一眼。
“叫与不叫,都是我们俩的事儿,小孩子家家的别老跟着瞎掺和。”梁尚君把那要人命的小丫头拉到一边,“我还告诉你啊,你可老大不小的了,该为自己终身大事想想了,既然不能老老实实当尼姑,就赶紧还俗嫁出去。”
“啊?我这双脚,哪个男人肯要我啊~~”抬起来不曾缠过的脚丫,小妹理直气壮。
举人老爷没来得及反驳些什么,他刚张了口,门外就传来一阵脚步声,紧跟着就是有人敲门的动静。
走过去,开了门,外头站着一个穿了官差衣裳的人。
“梁老爷,我们谷大人散朝回来了,让我现在就请您过去,共商大事。”
那一日,梁尚君交待小妹要乖乖在客房里呆着,而且要插好了门,决不许叫那二狗子过来,便和任天楠一起去见谷剑辉了。
这个过程起初是不安的,然后便是愉快的了,谷剑辉拿了皇上御赐的金牌给二人瞻仰,说是吃过午饭立刻动身,三人又详细商谈了一番这案件的始末缘由,梁尚君讲了自己刚从小妹那里听来的耳闻,谷大人便沉默下去了。
他想了片刻,抬起眼皮。
“兄台,恕我冒昧问一句,你这话……都是从何方听来的呢?”
“这……”沉吟了一下,梁尚君笑了,“也请贤弟恕我无礼张狂,这消息是千真万确,可惟独这消息的来由……我着实不便透露。”
“兄台多虑了,我并非想刻意打听,只是,如若到了那县衙之上,当堂对峙之时,说起这些证据,我又该如何言讲?总不能说是道听途说吧。”
“是啊……”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梁尚君点了点头,“那,贤弟你觉得如何说好呢?”
“嗯,我想,不如干脆说是来自江湖义士之言,如若有人指出这言论令人质疑,我尚且还有这御赐的金牌作为抵挡,想来也没人敢翻案。”谷剑辉浅笑着说完,微微欠了欠身,“那,你我就各自做了准备,午饭一过就起程,今儿个中午,兄台跟这位任先生如若不嫌弃,就在舍下吃一顿家常便饭,如何?”
“那自然是甚好啊。”梁尚君起身,跟刚站起来的谷剑辉凑到一起,两个斯文人拱手施礼,而后那举人老爷便凑过去小声儿说了句,“只是,这一品大员的宅邸之中,即便是所谓家常便饭……想来也会是猴头燕窝鲨鱼翅,熊掌干贝鹿尾尖的吧~~”
“哪里话哪里话。”谷剑辉连忙摆手,“兄台可莫要这般猜测我,山中野味海底活鲜也便足够了,那太过稀有之物,还是少吃为好啊,恐伤了天地灵物。不过……倒是前些日子有个东北来的下属送了几只林子里打来的野兔给我,不如今天中午,我让厨子给料理了,咱们尝尝鲜?”
梁尚君愣了一下,随即看了一眼任天楠,然后便控制不住笑了出来。
“我那刑部正堂老大人呐,要说这兔儿肉,我可是昨天夜里刚尝过,那味道确实是非同一般。”
“哦?兄台尝过了?那是头一次品尝么?”
“不不不,还真不是头一次,在几天之前,往京城赶奔的途中,山野之间倒也吃过一次,只是那时条件所限,不如昨夜吃得舒坦。”
“那是那是,在客栈之中,总比在山林间要好得多了,兄台那第一次品尝,想来也是偶然捕获的吧?”
“哈哈~~~确实偶然得很了,我这也是歪打正着不经意就得了手啊。”
“兄台太客气了,依照你的功夫,抓只兔子啖之,岂不容易?”
“嗳~~非也非也,我那只兔子抓起来可是废了一番气力呢~~”
如此这般,一个有意为之,一个不明真相,两个人居然还能针对从本质上完全不是同一件事的话题聊的那般投机?!任天楠紧紧攥了拳头,暗暗发誓这笔账一定要在官司了结之后好好清算一番。
红着脸,跟着两个还在用官场话畅谈个没完的人走出了客厅,又穿过了院子,便是刑部的后侧门了,任天楠看着谷大人交代官差将两位贵客送回馆驿歇息,午时再来接,又看着两位年兄年弟相互道别,也向谷剑辉施了一礼之后,他跟在梁尚君后头迈出了略有些狭窄的后侧门。
“你说那兔肉……都是些什么鬼话!”低声恶狠狠地问着,任天楠想着若不是顾及官差在身边,非揍那混账一拳不可。
“那可不是鬼话,那是实话啊~”梁尚君兴高采烈,“山野那次吃了个鲜活,客栈这次吃了个透彻,都妙不可言啊……”
“梁老爷,喜欢吃兔肉?”一旁的官差突然插了句嘴。
“是啊,爱得很呢~~~”
“我儿时也吃过,爹娘给买的。”
“味道如何?”
“确实好得很。”
“嗯~~”举人老爷摇头晃脑加快了脚步,不知是想着赶快回馆驿去歇着,还是怕身后咬牙切齿的小院工真的扑上来揍他,但虽说脚步加快了,那嘴上却依旧足够“无德”的念叨个没完,“只是啊~我那兔儿可比一般的都要个儿大,吃起来……可真是味美绝伦,难以言表哟~~~”
第二十三回
从京城返乡,用了没多长时间,毕竟是刑部正堂的仪仗,又是肃静又是回避,一路上庄严威武,老板姓躲还来不及,哪里还敢阻碍队伍前进呢。
临出发之前,几个人商量好了,梁尚君和任天楠见过谷大人,就跟着他的人马走,梁小妹不方便突然出现,就仍然女扮男装骑着那匹偷来的马保持着一定距离跟在后头。
于是,这沿途之上便成了一队人马走在先,一个姑娘跟在后的场面。这场面一直持续到离县城五里之遥的地方,按照礼数,刑部正堂下了轿,就在这路边僻静处暂作歇息。谷剑辉在太师椅上落座,沏了茶,吃着点心,等手下官差一骑快马飞奔去县衙报告,让县令亲自出城接钦差。
官差得了令,飞速前往,不多时便回转了来,跪在大人面前,说是那县令马上就到。
“嗯。”谷剑辉点了点头,“那,你在传令时,可曾见了那县令的神色?”
“回禀大人,见了,像是很慌张的模样。”
“那,这慌张,是仅仅因为惊讶呢,还是明显心虚所致呢?”
“这……”官差想了片刻,再次开口,“回大人,小的感觉应该是后者,就见他额角很快渗出汗来,说话也略带颤抖。”
“还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哦,有,这县令脸上,有伤。”
“伤?什么伤?”
“我看他左眼下青了一片,这像是旧伤,可右脸上的红肿,倒绝对是新近的伤,而且,我过去的时候,衙门后宅上上下下都在忙,有的忙着给老爷煎药,有的则像是在忙公事。”
“嗯,好,看得仔细。”谷剑辉脸上见了笑容,“待等回去之后,自己去账房领十两银子的赏钱。”
官差喜出望外叩谢了之后,退到一边去了。
“我说,年兄啊。”谷大人看了一眼坐在他旁边的梁尚君,“这眼看就能见了那县令了,你可想好如何与他对峙了?”
梁尚君笑着站了起来:“大人,你是审案子的正堂,我则是堂下听审的嫌犯,来去黑白,全听大人发落,并不想与谁人对峙啊。”
谷剑辉看了他片刻,一下子笑出了声,拿一个指头点指了对方两下,他压低了音量开口:“我那恩公啊,在公开场所,你可真会给我面子,看来我这回是偏私了你委屈了你都不行了。”
“大人哪儿的话,什么偏私委屈,哪里会是堂堂一品大员做得出来的?”梁尚君拱手施礼,随后说,“这眼看着那县令就要来了,我还是站在大人身后较好,这座儿,就给我撤了吧,不然让人看了,还以为你我之间有什么私弊。”
“你我之间有私无弊,衙门上只谈公事,可平地里……”
“但讲旧交。”
两个人笑得心照不宣,任天楠在旁边看得一脸无奈,真是说话办事都拐弯抹角的念书人呐,公事私事之间还有如此之多的名堂么?倘若你们没有私下的交情,又怎么可能让这全国上下除了皇上跟宰相最有实权的官员出了京城,到这小小的外县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