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宁————烟波荡漾

　　“我不要回去！”小孩子狠狠的把手中清洗了一半的蔬菜扔进水里，被溅起的水沾了一脸，抬头看向纪宁，眼里竟有了一丝泪花，“纪叔叔是不是嫌弃我了，不想要我了？”
　　纪宁怔了片刻，似乎被小孩子眼底恶狠狠地绝望惊到了，顿时有些意外，这孩子对他的感情竟让他有些招架不住。
　　“不是，怎麽会呢？小旭这麽乖……我……我……”纪宁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向少年说明这其中的问题。小孩子与父母分开了那麽多年，只与他亲近，只是这种感情却不是纪宁可以承受的。说白了，他与沈旭什麽都不是，毫无半分血缘关系，站在沈随秋与许静的角度，於情於理，他都没有任何立场挽留什麽。
　　沈旭再懂事，毕竟是个孩子，可以肆意妄为，说出不合情理的话语，可是他纪宁不行，他是成熟的大人，又怎能胡来呢？
　　“好啦，咱们不说这个了，你先出去看看电视吧，等叔叔做好了饭，咱们吃完了饭再说。”纪宁本能的敷衍著。
　　沈旭似乎气急了，小小的胸膛剧烈的起伏著，但终究什麽都没有说，转身离开，随即传来“砰──”的一声巨响，竟是夺门而出了。
　　纪宁浑身一颤，有些担心沈旭，犹豫了片刻便追了出去，好在小孩子虽然在怄气，倒也没做些离谱的事情，竟是拉了一群附近的小孩子，跑到篮球场打球去了。
　　纪宁苦笑著站了片刻，便回到公寓，继续准备晚饭。
　　炖了香浓的排骨汤，加了枸杞陈皮之类补齐调味的中药，又用盐卤好了鱼，加姜葱去腥味，又炒了两个青菜，炸了几个鸡翅。
　　纪宁不善烹饪，这几个看似简单的小菜便让他难以应付，不一会儿便被弄的狼狈不堪，大汗淋漓，弄湿了居家的宽大T恤。
　　太阳渐渐落下，纪宁擦了擦汗，抬头看表已是七点多锺，便出门去找沈旭回家，中途路过糕点店，蛋挞的奶香味肆意飘荡，让人食欲大开。纪宁想起再过两个月便是沈旭的生日了，只是这一次，他大概没办法帮他过了，心里颇有些伤感，於是便去买了一个蛋糕，算是提前给沈旭的补偿。
　　纪宁拎了刚做好的奶油蛋糕到达篮球场的时候，却发现场上那里一个人也没有了，整个球场空旷而冷寂，太阳渐渐落下，角落里一只瘪了的篮球形单影只，蒙了些许灰尘，格外显得破旧。
　　看台上，一身灰尘汗水的小孩子抬头仰望著天空，即使纪宁走到他眼前，也不肯低下头，细长的胳膊倔强的撑在身後微微颤抖。
　　轻轻叹了一口气，纪宁伸手捂住少年的眼睛，手底有湿热的潮湿触感，奇异的让人怜惜。
　　“走吧，我买了奶油蛋糕，今天提前给你过生日，好不好？”纪宁把少年拉起来，小孩子却不肯动，也不看他，只一声不吭的坐著，算是一种无声的抗议。
　　“起来吧，再不走，饭就要凉了，你连最後一顿饭都不愿意陪我吃了吗？”纪宁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心酸，毕竟是养了六年的孩子，他又如何愿意与之分离。
　　“我走不动了，你背我。”少年难得对纪宁使用这样任性的命令语气，只是声音上扬的厉害，竟是有些紧张。
　　纪宁淡淡笑起来，把手里的蛋糕递给沈旭，随即半蹲下来，等著少年在他背上趴好，才慢慢站起来。
　　少年身形发育的一向很快，长手长脚，且热爱运动，更是长得极快，让纪宁微微有些吃力。
　　“好了，咱们回家。”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形，纪宁侧脸对沈旭微微一笑，继续朝著家那边的方向走去。
　　小孩子使劲抱住纪宁的脖子，头靠在纪宁的耳边，吐出的热气擦过纪宁的脸颊和後耳，不一阵就有些热了起来。
　　刚刚剧烈运动过後的身体充斥著汗水的味道，却不难闻，反而有一种少年的活力和干净气息，让纪宁觉得心安，想来沈旭这般懂事，发一顿脾气之後就会平静下来了吧。
　　“纪叔叔，我听你的话，我会跟我爸妈回去的。”快到家门的时候，沈旭突然说道，纪宁微微一怔，随即轻轻点了点头。
　　“你要经常去看我，不能不理我，不能忘了我……”小孩子的泪水砸在纪宁的头顶，格外响亮，让纪宁停住了脚步。
　　“放心吧，叔叔永远也不会忘记小旭的。”不是因为这是他曾经从少年时代便开始爱恋著的男人的孩子，只是因为这是沈旭而已。

　　第五章 七年後（上）

　　深夜，繁华夜市，灯火阑珊，格外妖娆，仿佛浓妆豔抹的美丽女子，衣香鬓影间更显出一股子风尘的韵味，竟让人免不了的回味。
　　纪宁索然无味的半靠在酒吧的宽大沙发上，手中琥珀色的酒液在玻璃杯里一荡一荡的泛著琉璃色的光。
　　酒吧的光线极暗，调成暧昧的色彩，打在人脸上，显出诡异的调子。
　　各式各样的美男子在这环境下穿行，敏锐的寻找著自己的猎物，更让人有一种并非人类的错觉。
　　参加这个party的人大多是游走於上流社会的成功人士，若说这一个聚会与平日里的有什麽不同，大概便是参与者都是gay了。
　　纪宁平日里极少加入这样的聚会，倒也算不得眼高於顶，只是这几年忙碌於事业，委实得不了什麽空来加入这种浪费时间的夜间活动。
　　在黑道里抢生意并不简单，以纪宁的性子刚开始的时候难免吃力的紧，且不说在家里收到的莫名恐吓信，光是真刀实枪的刺杀就有好几回。如此惊心动魄的日子，纪宁实在有些吃不消，即使後来雇佣了众多保镖，除了必要的应酬，他也很少出门，多是深居简出的呆在家里。
　　“小纪，你竟然一整晚就窝在这张沙发上喝酒！”面容英俊，神色跳脱的男子突地从背後拍了纪宁的肩膀，一脸受不了了的神色。
　　纪宁苦笑了一声，说道：“我实在不怎麽适应这个。”
　　说话的男子名叫乔念，也算是家世显赫的类型，但此时这番成就，乔念倒是没沾上乔家半点的光，他一个旁支的私生子，除了上学时候接受过乔家的资助，手底下的事业都是自己打拼出来的，也算是年轻一辈十分有名的人物。
　　纪氏出事的当口也正是乔念风头正劲的时候，又掌管了整个S市港口的黑道，纪宁若想涉足水上的生意，第一件事，便是去“拜码头”。难得的是乔念和纪宁的脾性明明南辕北辙，却偏偏意气相投，一见如故。
　　虽说乔念与纪宁都是gay，但两个人反倒没有任何肉体关系，默契的维持著难得的朋友间的微妙距离。或许他们都知道，友情永远比爱情更来得长久，而他们彼此显然并不愿失去这样一个合得来的朋友。
　　“喂，你现在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连男朋友都不找一个，真的是太差劲了。”乔念一副忍无可忍的样子看著纪宁，“你总不会还在没出息的想某个混蛋吧。”
　　纪宁有些懊恼的笑了笑，自从他有一次无意间对乔念说起了自己那很是窝囊的初恋以後，乔念便是这样隔三差五的笑话他一次，宛若抓住了他的痛脚，格外让人无奈。虽说他现在一级释然了，但毕竟不是什麽好事，若是传了出去，对沈家和纪氏也都不是什麽好影响。但乔念一贯直来直去，任意妄为，倒是也叫纪宁不好说他什麽。
　　“当初真不应该告诉你。”纪宁後悔的说道。
　　乔念奸诈的嘿嘿了两声，习惯性的抬手摸著下巴，“我这是在给你定时打针，省著你什麽时候又犯傻了。说起来，小纪，你有两年多没有找伴儿了吧，要不是我看你整天太寂寞了，才懒得拉你这座大神呢？怎麽样，今天来了这麽多人，有没有看得上的？”
　　纪宁轻轻抿了一口酒，“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性子，就算要找伴儿也不会在这里。”他生性喜静，可以好几个小时不言不语的看书，听陈旧的老歌，甚至是眺望风景，看十分没有营养的电视剧，生活乏味，不擅长衣著打扮，不好娱乐，这样的男人就像是一碗没有营养的泡面，无论是谁都不会喜欢天天食用。
　　虽说平日里也是应酬多多，不得不出席这样的场合，但纪宁平日里放松下来的方式委实让不少人受不了。
　　两年前，与纪宁相处了半年的男友忍无可忍的提出分手，那也是一个喜欢安静的男人，却仍是受不了纪宁这种蜗居在家时就仿佛成了老人般的生活方式，几乎没有多少情绪波动，宛若一口枯井。
　　“你啊……”乔念轻叹了一口气，忍不住伸手啜了戳纪宁的额头，“你都不知道，你一个人呆在家里的时候，眼里多麽空洞。你对那个人真的彻底死心了吗？有时候我觉得，如果不是你爸爸和宁舒文，你大概已经去死了也说不定。小纪，你实在是太寂寞了。”
　　纪宁莫名其妙的看著乔念，笑道：“你这家夥胡说什麽呢你。”
　　乔念耸耸肩，“算了，你就当我胡说好了。”说著，便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转身离开，纪宁顺著乔念走的方向看过去，风情万种的甜美少年正向著乔念招了招手，眉眼间暧昧的气氛浓厚。
　　大概是乔念今天的猎物吧。
　　确定这个损友今晚不会再有功夫来烦自己了，纪宁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朝著门外走去，已经快要十二点了呢，他困得要命，只想回家睡觉，委实不想在这种地方继续浪费时间。明天下午，还有一场商业谈判，养精蓄锐可比什麽都重要。
　　因为喝了酒，纪宁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电话给司机，让人送他回到纪家的别墅。之前为了照顾沈旭在市中心购买的公寓早在七年前就卖掉的。
　　七年前的车祸之後，纪寒年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沈睡，不是死亡，只是昏迷而已。
　　得知这个消息的那一刻，无论是纪宁还是宁舒文都没有哭，沈默的静立在那里。之前已经隐隐猜到了的结局，在场的两个男人都不是软弱的类型，只是需要时间消化这般让人无奈的结果。
　　纪宁回到别墅的时候，宁舒文还没有睡下，正坐在纪寒年的床头看书，橘黄色的柔和灯光在墙上投下温暖的色彩，男子随意的翻看著一本画册。不知名的外国画家作品，柔和而抽象，多爱采用暖色调，让人心情宁静。
　　出事之前，他其实在纪家的公司里也经常帮纪寒年处理一些事物，直到後来出了意外，才干脆专职在家。
　　也不过是四十几岁的中年男子，加上宁舒文皮肤白皙，相貌清秀，竟不觉得老，只是眼神里才能看出岁月的沧桑痕迹。
　　“你回来了？”宁舒文听到脚步声，没有抬头，只是侧身帮纪寒年盖了盖被子，突地轻笑起来，“这麽多年了，你说他怎麽还不醒呢？听说这种昏迷著的人其实是能听见声音的，我整天这样和他说话，可是这家夥竟然都不肯睁开眼看看我，真是……”宁舒文声音微微哽咽，连手都有些颤抖。
　　纪宁不知该说些什麽，怔怔的站在那里。
　　“好了，这麽晚了，去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宁舒文慢慢收敛了情绪，又恢复如常的和纪宁说道。他并不需要安慰，只是这般毫无希望的生活，总要让人发泄一些情绪，才能有希望继续走出去，而以宁舒文的要强，除了纪宁，他又能对谁说这些话呢？
　　纪宁“嗯”了一声，转身离开。
　　生活总要继续，无论经历了什麽。
　　纪宁苦笑著回忆起乔念的话，虽然他这个人是乏味了一点，不过自杀也太夸张了吧，他只是有些对什麽都提不起兴趣来而已，应该是最近太累了的缘故。
　　等忙完了这一阵就去旅行吧，到处去轻松一下，心情也会好起来的。
　　纪宁一边想著，一边拐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五章 七年後（下）

　　再见到沈旭并非什麽戏剧性的邂逅或是动人心魄的场面，不过是沈随秋的一个电话，低声念叨著：“纪宁，小旭回国了，他想见你。”
　　七年前，沈随秋带著妻儿回到沈家的事情一度引起了媒体疯狂的关注，沈旭的身份终於曝光。虽说杂志社大多被沈老爷子派人按下，但总有妄图搏出位的小刊物在这种时候玩起了太岁头上动土。
　　纪宁抚养沈旭六年的消息终究是闹得沸沸扬扬，只是彼时纪家正是焦头烂额，纪宁哪里有心情顾得上所谓娱乐八卦。沈随秋更是与他那些堂叔侄婶，兄弟姐妹斗智斗勇，不亦乐乎。各自都是应接不暇，自然没有通气的机会。
　　待纪宁好不容易稳住了纪氏，又传来了纪寒年昏迷不醒的消息，如此断断续续的折磨，让他身心疲惫，也无暇顾及其他。而得知沈旭被送往英国读书的消息竟然已经是半年之後的事情了。
　　纪宁揉著眼睛回想起当初的情景，自己也曾经问沈随秋要过沈旭的联系方式，却被婉言拒绝。想来是沈随秋心中对他怀了芥蒂，加上沈家老爷子保守的做派，对纪家这种“暴发户”恐怕是轻蔑的紧，自家的孙子在这种人的家中呆了六年，更是一种耻辱，又如何肯让沈旭与自己联系呢？
　　纪宁自嘲的想了想，此事便也就过去了。
　　毕竟沈旭之後的人生该是康庄大道，早已不再需要纪宁微小的维护和照顾，他又何必再去牵扯？
　　或许即使是六年的相处，也终究不过是路人罢了。
　　电话里听到沈随秋的话，纪宁有些意外，“还是算了吧，老爷子那里恐怕并不高兴吧。”
　　“无妨，这一次我爸不会说什麽的。”沈随秋沈默了半响才说道：“小旭回沈家没多久就被送去了英国，对家里人都不怎麽亲，我也希望你能劝劝她。”
　　纪宁微微笑了起来，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过也好，这样反而让他安心。
　　“好吧，正好我也很想他呢。”纪宁与沈随秋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地点，随即挂断了电话。
　　若当真放心，又为什麽要由他做联系的中间人呢？
　　直接把他的电话告诉沈旭就好了吧。纪宁心里想著有些无奈又有些莫名其妙，本就未曾放心，何必装作大度呢？
　　相隔七年未见，纪宁突地也有些恍惚起来，当初那个有点别扭的倔强孩子转瞬间也眼看要成人了。
　　年华流转的快的惊人，纪宁突然有种即将老去的错觉，这世上或许任谁也无法阻止的强大存在，是可以结束一切的力量啊。
　　感情、恩怨、记忆……似乎无论是什麽，都无法比拟时间的冲刷，慢慢变淡了呢。
　　纪宁这样想著，转念又觉得温暖，至少，沈旭还惦记著他呢，即使隔了七年的时间，也仍然想要见他一次。
　　纪宁与沈旭约在一家不错的西餐厅，不是什麽高档次昂贵的地方，於沈家的地位来说可能微微有些不入流。
　　可毕竟两人的见面与一宗家族“丑闻”牵扯不清，所以这般低调倒也合了各家的意思。
　　入夜，纪宁到得微微有些晚，只因在家里耽搁了些时间整理衣物，毕竟是隔了七年未曾相见的故人，又是曾经朝夕相处过的亲手养大的孩子，纪宁急於表现自己过的很好，竟为了几根突生的白发和眼角的细纹纠结了很久。
　　他们约定的时间较早，餐厅里并没有多少人，纪宁一走进去便认出了沈旭。
　　毕竟还能看得出小时候的轮廓，只是带上了些许成熟男人的魅力和未减的稚气，交织在一起格外让人著迷。
　　纪宁脚下微微一顿，後又朝著沈旭走去。
　　他们选在了靠窗的位置，沈旭侧著脸，出神的望著窗外的车水马龙，右手轻轻支著头，眼神在车灯的映照下，显得流光溢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