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错————白玉京

作者:白玉京  录入:05-24

  天上白玉京
  作者:白玉京

  第一章 风雪夜店(一)

  第一章 风雪夜店(上)
  “苔深花残哪──燕儿失伴,空余西风哪──满袖是寒。当时年少哪──负了多情,纵使泪尽哪──不能够还……”
  夜色极沈,狂风将门外的棉布帘子打得飒飒作响。窗上结著一片白雾,看不清外边雪势如何。伴著窗外呜咽北风声,那瞎子老琴师的二胡声就显得愈发凄清。
  “当时年少啊……负多情啊……纵使泪尽啊……不能还……”
  忽地只听“啪”的一声巨响,把小店里的旅客都惊了一跳。却是个身形高壮的汉子往桌上拍了一掌,大声喝道:“兀那老头儿别唱了!是唱是叫魂哪?见他奶奶的鬼天气,老子不能上路已经憋了一肚子气,惹起爷爷的火来一拳砸烂了你的破二胡!”
  这间客店地处青阳县外清泉岭南的淮榆道上,这淮榆道南通临安北达长江,乃是南来北往的商旅必经之道。今夜雪狂风骤,门外积雪过膝,著实无法行路,竟有二十余人挤在这一间小小客店里。这群人中,有行色匆匆的旅人,有劲装打扮的江湖人,也有怀中沈甸的商人。因为门面狭小,都只得拼桌,来迟了的便靠墙坐著,就著桌上一点油灯摇摇曳曳的光,打发这漫漫长夜。
  那拉二胡的老瞎子便在墙角蜷著,身边还有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身上棉衣破了个大口子,冻得瑟瑟发抖。这三九天气,本已寒意彻骨,这瞎老头偏还要咿咿呀呀唱一首如此凄凉的曲儿,就那四句翻来覆去唱个不停,怎能不叫人心烦意乱。
  那汉子骂完仍意犹未尽,一口浓痰便吐在老头衣角。小店里尽是天涯陌路人,瞧他腰别大刀,肌肉虬结,又有谁会为一个瞎子老琴师出气呢?
  只有老瞎子身边的小女孩慌忙掏出手绢擦去秽物,随後蹭地站起,伸手指著汉子清清脆脆地道:“你这没教养的坏蛋,怎麽可以这样对老人家,快向我爷爷道歉!”她人生得虽瘦小,不料勇气倒如此大,脸上全无惧色。那汉子嘿嘿冷笑道:“臭丫头敢骂到老子头上,找死!”猛地伸出一只蒲扇大手,竟掐住了小女孩纤细的脖颈。小女孩立时呼吸不畅,满脸涨得通红,伸手去掰他的手掌,哪里掰得动。众人见他竟对个稚弱女童动手,均心生不忿,不少人便要出声制止,却听他忽然痛哼一声,猛地收回手,连连後退几大步。小女孩惊魂未定,忙逃回爷爷身边。
  那汉子一只手伸在半空颤抖不已,手背上赫然插著一只筷子,将他厚实的手掌戳个对穿。在座识武之人都不禁变色,以区区一根筷子刺穿手掌,该是何等功力?
  汉子怒吼一声,环顾四周,脸上横肉扭曲,煞是可怕。他望定西南角落,似是认定筷子从那方飞来。西南角落里坐著三人,一个是肤色黝黑的农夫,一个是脚夫打扮的矮个子少年,另一人身披灰色裘袍,戴著斗笠遮面。农夫早已退到一旁,少年也忙躲开连连摇手道:“不是我不是我!”汉子认定那灰袍人最为可疑,喝道:“就是你!偷袭贼子,看爷爷不砍死你!”挥起大刀,和身扑向那灰袍人。
  那灰袍人阴阴地道:“不是我。”他身子轻轻一摇,那汉子竟扑了个空,定睛一看时他已好端端地坐在另一张凳上,不由心里著慌,可就此收手又觉太没面子,正在犹豫,那灰袍人冷冷道:“不是我。你若再惹我,去死的人便是你自己了。”这人声音又尖又细,似男似女,加之裹著裘袍,更分不出男女。
  那汉子心里虽怵,却是一股蛮劲不肯罢休,大吼一声又挥刀砍去。
  谁知刀将落在灰袍人头上的刹那忽然停住,只见那汉子身子一僵,竟轰然倒地,就此气绝身亡。小女孩骇得尖叫起来。
  唯有习武之人眼力上佳,方能看见一道银丝从灰袍人袖中伸出,竟就割断了那汉子的喉咙。其余人如见鬼魅,远远退避,那灰袍人身边竟空出一大块地盘。
  便在此刻又生动静,只见东南角有人骤然腾身而起,直扑向窗口,似欲破窗而逃。
  与此同时灰影闪动,灰袍人亦随之跃起,一道银丝甩出,如影随形缠上对方腰间,竟靠著细细银丝硬生生将逃跑者扯回甩落在地。
  只见跌落地上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虽然衣裳脏污,却是乌发如云肤白唇红,颇为娇美,显然不是普通人家女儿。只是她脸色极是恐惧,被银丝卷住不能动弹,便双手撑在地上拼命将身体挪後躲避。
  那灰袍人却毫不怜香惜玉,以掌作爪陡然抓向少女脸庞,少女躲避不及,惨叫一声,一张白嫩的脸上已被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她尖声泣道:“萧总管,饶了我罢,是王妃让我在桃花上擦藏青芽粉让桃妃滑胎的,瑶琴也是没有办法啊,王妃之命瑶琴不敢不从啊……”
  听众都是一惊:难道这少女竟是从王府中出逃的丫鬟,而那灰袍人则是奉命追捕?此人声音尖细不男不女,难道竟是个内廷太监?
  那萧总管松脱少女身上银线,慢慢道:“你说,桃妃已经中了你们的招,已然流产了?”
  少女瑶琴慌忙爬起,趴著连连顿首,泣道:“是瑶琴卑鄙无耻,背叛了桃夫人。夫人会武功,又通医术,寻常招数害不到她,王妃见她每日只在偏院对著桃花痴痴出神,便想出了这一招。藏青芽堕胎需一月方能见效,王爷出征後王妃寻了个由头将桃妃赶出府,算算日子该在昨日发作了……”
  萧总管冷冷地道:“那你又怎会在南人的地盘?”
  瑶琴仍是一边顿首一边泣道:“王妃许我事成之後便让我做王爷的侍妾,瑶琴一时鬼迷心窍答应了,可我越想越怕,王爷精明之极,一定有办法查出来是我下的手,一定会整得我生不如死,我就也趁桃夫人一走王府大乱时逃出来了,我想逃得越远越好,谁知今天看见您的断魂银丝,我就知道,内廷萧总管来追捕我,我是死定了……但求萧总管给我个痛快死,求萧总管莫要送我去见王爷……”
  她宁可死也不敢回府受罚,不知那王府中有多少恐怖刑罚等待著她,想来那王爷定是个狠辣之极的人物。见她叩头不止,血流满面,其状甚惨,众人不由都心生恻隐,但见那萧总管武功极高,又觉不便发话。忽听那小女孩道:“这位萧总管伯伯,你就饶了这位瑶琴姐姐罢,她也不是很坏的人,你看她多可怜啊!”
  萧总管嘿嘿一笑,慢慢退回墙角,阴阴地道:“既然小姑娘求情,我便做个顺水人情。这女子的命我没兴趣,不过──她面带死相,阎王爷是迟早要来收的。”
  此时窗外寒风呼啸,店内几盏油灯忽明忽灭,地上犹躺著一具尸体,突然听那萧总管以尖细飘忽的声音阴森森地说出这一句“阎王爷是迟早要来收的”,众人都禁不住没来由地打了个冷战。
  一个“的”字尚未收音,忽听“!”地一声,小店的门竟然自己开了!一阵狂风卷入,将五张桌上五盏油灯刷地扑灭了四盏,屋内登时大暗,已看不清各人面目。
  门外夜色仿佛地狱底层一般的漆黑,风声咿咿唔唔更似鬼哭,更夹杂著极为刺耳的“吱呀”声,仅剩的一盏油灯的火苗在狂风中东倒西摇,照得众人影子忽大忽小,而门外竟看不到一个人影!
  纵然这店内客人都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客人,却也都禁不住毛骨悚然。小女孩扑在爷爷怀里瑟瑟发抖,瑶琴更是惊恐万分,趴在地上几欲晕去。
  忽然间,一个人影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那人披了件长长的黑色斗篷,将面目全部遮住,只露出眼中两点精光,活生生便是来自地狱的勾魂使者。难道竟真是阎王爷派他来索命了?
  只见那人缓缓走进店内,众人只吓得寒毛倒竖,大气也不敢出。
  那人身後竟还有个和他一模一样身披黑斗篷之人,两人各伸一手向後仿佛拖著什麽东西,待得再走进几步便看得分明,赫然是个黑漆漆长方形的棺材!
  原来那刺耳的“吱呀”声便是棺材在雪地里拖移所发。──莫非这棺材便是为瑶琴准备的?
  两个黑衣人将棺材缓缓拖进,棺材之後还跟著两个黑衣人。众人无不惊恐万状地避开,四人就在门口一张桌边坐下,自始自终不出一声,当真不知是人是鬼。有这四人在屋内一坐,人人只觉从一阵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连头皮也僵硬了。
  便在这店内气氛鬼魅可怖,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时,二胡声却又悠悠响起,瞎琴师嘶哑的嗓子又翻来覆去地唱起那四句歌:“苔深花残哪──燕儿失伴……”
  他唱得虽难听,却到底舒缓了些恐怖气氛,叫人松了口气。他的小孙女也鼓起勇气,走上几步扶起早已晕去的瑶琴,掏出手绢试图擦拭她脸上鲜血,却哪里止得住。
  瑶琴被小女孩一动,悠悠醒转,感激地笑了笑,低声道:“小妹妹,谢谢你……别费力气了,我这条贱命自己也不想要啦……我害死了桃夫人的孩子,这是报应……”
  小女孩摇头道:“你叫我小针儿吧,爷爷就这麽叫我的。你别怕,我去找布带给你包扎伤口。”忽听有人道:“我来。”却是原本坐在萧总管身旁的那个矮个子少年。少年向小针儿一笑,露出两颗虎牙,甚是可爱。小针儿喜道:“谢谢哥哥啦,你是大好人!”
  那少年将自己衣衫撕了给瑶琴包扎,瑶琴正想道谢,少年却脸色一肃,道:“你背叛主子,阴谋下毒,害死无辜婴儿,若不是看在这位小针儿妹妹的好心份上,我是不会救你的。”瑶琴羞愧无地,方待开口,忽听又有一人高声道:“那女子,你口中所说的‘桃夫人’,莫不就是那通敌叛国、水性杨花、淫贱无耻的桃花妃子麽!”
  说话的是个身背长剑的道士。一听这“桃花妃子”四字,在座之人无不震惊,脸上皆流露出憎恶与鄙夷之色。一书生猛一拍桌子,大声道:“一定是那贱妇了!所谓王爷,定是金狗的都元帅完颜错无疑!”众人恍然大悟,纷纷斥骂“贱妇”。
  小针儿大奇,忙问少年道:“桃花妃子是什麽人?难道她是个很坏很坏的女人麽?她做了什麽坏事,为什麽大家都骂她?”那少年面露难色,尚未开口,书生已接口道:“那桃花妃子正是该被千夫指、万人唾!她本是我大宋飞剑花将军的结发妻子,却背叛花将军,随那金狗完颜错私奔,做了金人的侧王妃,岂不是水性杨花、淫贱无耻?哼,可那完颜错淫乱好色,还不是一时新鲜劲过去便将她丢弃一旁!”
  瑶琴忽挣扎起身似要开口,但伤重情急下连声咳嗽,竟说不出话来。书生越说越激愤,拍著桌子又道:“她若单是随金狗淫奔也罢,可恨七年前秦淮河上,她竟和完颜错合谋陷害花将军,竟生生砍断了花将军一只右臂!”
  小针儿禁不住惊呼出声:“啊,花将军不是她从前的丈夫麽!为什麽这麽狠心哪!”
  书生恨恨道:“那贱妇正是如此卑鄙恶毒!飞剑将军花宴春是我大宋第一英雄,自岳老将军去後,花将军便是我大宋军民的顶梁柱,他武功天下无敌,更且运筹帷幄、用兵如神。若不是自己的妻子设计陷害,怎会敌不过那完颜错、又怎会断了一只臂膀!若非花将军当日重伤,又怎会让金人得胜、铁蹄渡江、占我庐州、池州!更可恨的是,那桃花妃子还从花将军处偷取了我大宋的秘不外泄的军书阵法、兵防地图交给完颜错,以致这七年来大宋与金人交战多有输阵。若非那桃花妃子红颜祸水,以花将军之神勇,岂不早已率军收复我大宋北边失地!”
  店内众人无不露出痛恨激愤之色,七嘴八舌附和书生,斥骂那桃花妃子祸水亡国。
  忽然瑶琴鼓足力气,挡开为她包扎的少年的手,大声道:“你、你们都是胡说!桃夫人绝不是什麽卑鄙恶妇!她没有害花将军,她是被王爷自己抢回去的!”
  众人都吃了一惊,纷纷将目光投向她。小针儿忙道:“瑶琴姐姐,你看你伤口都裂啦,别说啦。”瑶琴摇头,泣道:“不,卑鄙的人是我,桃夫人待我好,我却背叛了她,今天我不能让别人这样诬蔑她。”小针儿奇道:“那你说,那位桃夫人不是坏人吗?”
  第一章 风雪夜店(中)
  瑶琴含泪道:“桃夫人不是坏人,她心地很好。从前王府里那些金人欺负我,只有桃夫人一直护著我,就因为我也是个汉人。夫人在王府里从来没有开心过,对谁都是冷冷的,我知道她心里一直想著花将军,可是没办法,王爷权势滔天,王府戒备森严,哪怕花将军亲自来,也不可能救得她走。王爷把夫人抢回来,是七年前的事了……”她的声音忽然温柔起来,“那年我十二岁,王爷的车队经过我们村子,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去北边……我从来没见过他那麽好看,又那麽高贵的人,稀里糊涂地便点了头……我被领上马车,看见车里有个穿著桃红衣衫的少妇,容貌极美丽,脸色却很差,似乎生了病。那些随从说,她是王爷新聘的夫人,因为王府没有汉人使女,便让我去服侍她。可晚上在客栈歇脚时,夫人却不肯吃饭,我怎麽劝也没用。忽然王爷推门进来,冷笑著说:‘原来你想绝食自尽。正好哇,你说我带著你的尸体回去见大师兄,杀他会不会更容易些?’夫人瞪著他,神色怨毒,恨声道:‘方绮错,你还有脸叫他大师兄麽?!’王爷的笑立时便消失了,盯著夫人看了一会,眼神可怕极了,过了好一会才慢慢道:‘我不是方绮错,我是大金朝凌王完颜错,你还是早些改了旧日称呼的好。’夫人似乎很是愤怒,冷笑著骂他忘恩负义、阴毒卑鄙。可王爷却毫不介意似的,微笑著柔声道:‘师姐,大师兄落到如今这地步,难道不是被你害的麽?’他的音调温柔,可我听著却禁不住打冷颤……”
  听她说到此,那书生再也忍耐不住,冷笑一声,插口道:“你这小女子胡说八道,当真不知羞耻!”瑶琴急道:“我所说字字是真,你凭什麽诬赖我!”书生冷笑道:“你说那完颜错称桃妃为‘师姐’,称花将军为‘大师兄’,这可不是滑天下之大稽麽!那完颜错乃是金狗的宗室子弟,位极人臣,文领三省事、武任都元帅,正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飞剑花将军却是我朝有史来最年轻的兵马元帅,官拜御前统军,敕封小梁侯,祖上便随岳元帅抗金,这两人如何能是师兄弟?!”
  众人早生怀疑,听这书生说得头头是道,无不深觉有理,都出声附和。瑶琴见无人相信,心中直发急,却又不知如何驳斥。
  谁知西南角落里忽传出那萧总管阴森森的声音:“这丫头说得没错,二王爷乃是辽王庶出次子,自小长在南朝,十六岁才回王府,以文才武略惊豔四座,十八岁便官拜奉国上将军。”
  众人一时都安静下来,见他武功奇高,对他的话竟不由信了八分。欲待听他详加解释为何完颜错会自小长在南朝,他却又不再发话。小针儿忙拉瑶琴衣袖道:“姐姐,那你快说究竟是怎麽回事?为什麽他们三个会是师兄弟?”
  瑶琴道:“後来王爷便说:‘若不是那夜见了你做妇人装扮,知道你已嫁与大师兄为妻,我本是想与他在战场上一决高下。可夺妻之仇不共戴天,就莫要怪我翻脸无情、毁盟攻宋了!嘿,若不是当年大师兄为了给你摘那朵错桃花,残了右手,我又怎能轻易得手?’夫人脸色惨白,道:‘你还有脸提当年的事!是我们瞎了眼,十三年来错将中山狼当作亲兄弟!’王爷却骤然背转身去,过了片刻,涩声道:‘你若真将我当兄弟,三年前那一夜,却为何要与我……与我……教我以为,你心中那人是我……’夫人脸色更加白得可怕,嘴唇颤抖,过了好一会,才低声道:‘那是个错误……全是我的错……’王爷并没回头,厉声道:‘是你的错,那你便承担後果罢!’说罢便甩门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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