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只在瞬息间,镖转向、拐落地、鞭失手同时发生不差分毫,三君子竟在一招之内齐齐受挫,混乱人群被那一个铁拐断头所阻,竟也忽地冷静下来。待各人定下神来一看,店中央已多了一个人。
只见那人是个年约二十八九的男子,身形挺拔,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袍,腰佩长剑,一根木簪半束长发,两鬓微见风霜。但他右边衣袖空空荡荡,竟是没有右臂的。
人人心中一凛,都知道:这便是大宋第一英雄,兵马大元帅,敕封小梁侯的飞剑花将军了!
虽曾听龙云言语描述,但亲眼见到时,却仍禁不住心头震撼。这位大将军眉秀目朗,容色温雅,令人不由自主便心生亲近,竟是个极难得的美男子。只是眉间略见川字纹,眼底颇有沈郁之色,想来是因平日里思虑过度,却少有开心之时。
然而这位花将军虽是看来好一个温润如玉的清雅君子,全无半分纠纠武夫之态,可静静在那一站,渊停岳峙,隐然便见统领三军之威、征战天下之雄。他一足仍踏在松君铁拐头上,双目微垂,似乎轻轻松松,没用半点力,那松君却挣得额头冒汗,仍是挣不出。梅君竹君被他气势武功所慑,下意识停手後退一步。他们武功既高,眼力便强於旁人,分明看得清楚──方才花宴春破窗而入,右袖袖风激得梅花镖回转,左手指尖一弹令铁拐断头改向击落九节鞭,同时踩落铁拐,三招一气呵成,不但内力高深已极,且出招妙绝,将铁拐被九节鞭所挡而转向的角度算得极其精准,才能正好又打一动十,驱开人群,解救小针儿。他不但一出手便同时救下桃颜、龙云、小针儿三人并反击三君子,而且招式身形都极是飘逸潇洒,举重若轻,三君子都不由得暗暗叹服。
第三章 君子如玉(二)
松君正自使尽全力地与花宴春争夺铁拐,不料花宴春脚下忽地一收劲,松君全身劲力忽然间失了著落,一根铁拐顺惯性倒转来重重地砸向自己面门。亏得他久经恶战应变及时,连连後退化解力道,直退到门口方稳住身形,免出大丑。
花宴春似也全没将这三君子放在眼里,转身向龙云微微一笑,点头道:“你是好样的。”便走到桃颜身前。
龙云见他出现,早已激动难言,被他简简单单五个字一赞,比什麽关怀伤势的话都有效,胸中豪气顿生,大声道:“谢将军夸奖!”这血气方刚的少年霎时间只觉手臂骨折、腿上受创根本不算什麽,只要能跟在花将军身边效犬马之劳,吃苦受累都不怕,或许将来自己也能成为像他那样的大英雄。
何止龙云,本来匆忙逃往柴房的众客人也有不少改变主意回转身,虽然见这位大将军半点也没传说中的武勇雄壮,但看到他气度从容,自有威仪,心中都隐隐觉得:有他在,那些恶人也没什麽可怕的。
花宴春不及多说,出手如风飞点桃颜伤处周围穴道止血,而後就地坐下贴掌於她背心输送内力。桃颜软软地倚在他怀里,只觉自灵台穴源源不绝地传来一股温和浑厚的力量,浑身如浴温泉,舒畅暖和,寒毒尽被压制。她抬眼向花宴春望去,花宴春与她目光相对,便温颜一笑。
桃颜却仍是恍恍惚惚,如在梦中,心中有千言万语,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你瘦了……”
花宴春浅浅一笑,柔声道:“师妹你却一点也没变。──对不起,我来迟了,让你受苦了。”
桃颜轻轻摇头,她怎会没变呢?七年了,她眉间难消轻愁,韶华已逝,早已不是当年那无忧无虑花一般的少女。而花宴春两鬓竟有了些许白发,微笑时眼中却再无半分欢喜之色。当年那个意兴飞扬,潇洒倜傥的大师兄,是被小师弟的毒手背叛,和与他七年来无休无止的征战对决,劳尽了心力麽?而完颜错自己呢,这七年他又何曾快活过,当年那眉目如画,双颊微晕的美少年,如今心中面上,都已只剩阴戾与狠毒。
若非完颜错七年前秦淮河上那一剑,他三人又何至如此?……可追根究底,这罪孽难道不也有她亲手做下的一份麽?
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那日大师兄与小师弟一同为她庆贺了十四岁生辰,三人又一起到爷爷床前拜谢养育之恩──那时爷爷的身子已经不行了。
爷爷早早地便赶她一个人回房睡觉,她年少好奇,却偷偷回转,挨到窗下偷听,正听见爷爷问道:“春儿,你如今也大了,对自己的终生大事可有什麽打算?”
大师兄却答道:“先父与大宋许多忠臣良将未尽之愿,宴春从没忘过。前人云‘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也正是我心中所想。等到真正驱逐鞑虏、还我河山的那一日,再考虑婚姻之事也不迟。”
她听了大师兄的话,心里很害怕。难道大师兄从没将儿女情长当一回事麽?
爷爷叹了口气,道:“好孩子,你说得好……只是,你们心里都明白,我如今已是风烛残年,这世上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颜儿。她将届及笄之年,我若不为她安排定终生大事,如何能放心留下她一人。……呵,我虽然老了,却也看得明白,这丫头心中喜欢她的大师兄。──春儿,我若将颜儿的终生托付於你,你又如何?”
大师兄似乎怔了怔,迟疑了片刻,他和小师弟都背对著她,她只看见小师弟侧头紧紧地盯著他。他便向小师弟笑了笑,又向爷爷道:“我是长兄,自当将师弟师妹一生都照顾得平安周全。”顿了顿,又道:“若得师妹这般佳人为妻,是宴春之幸。不过还得要看师妹自己的主意……”
她欢喜得快要晕了,几乎便想冲进去道:我愿意,我自然是愿意的!爷爷也呵呵笑道:“颜儿岂有不愿之理?”
可小师弟却忽然道:“师父,为何单单忘了绮错?绮错仰慕师姐多年,难道连一个机会也不得?师父当真如此肯定,大师兄便一定是师姐的良人?”
她大吃一惊,平日里一门心思都在大师兄身上,可半点也没在意小师弟的情意。小师弟那麽孤僻骄傲的人,竟也会动心麽?他平日从来不说,难道是今日见爷爷要为她和大师兄定亲,才毫不顾忌地坦露心意。
爷爷奇道:“绮错,你此话可是认真?”小师弟低声道:“青梅竹马,日夜相伴,她平日里温柔体贴,悉心照顾,绮错并非草木,岂能不动心?”
她听小师弟如此称赞,不由颇为羞愧,自己难免有些娇惯任性,“温柔体贴”可远远及不上大师兄,“悉心照顾”也纯是为了大师兄,只不过有什麽都一式两份,顺带梢上小师弟罢了,不想他全都记在心里。
爷爷连连叹气,道:“这可当真难为我这老头子,或者我明日叫颜儿来问问她心中所想罢。”小师弟却道:“师父既是为师姐一生平安幸福打算,难道要她随大师兄连年征战,漂泊一生,还是要她独守空闺,日夜盼郎呢?”爷爷不料他这麽直言不讳,所言却又极有道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大师兄也惊讶地看著他,他却昂首与大师兄对视,毫不示弱。静了片刻,大师兄却竟然道:“师父,小师弟说得没错,师妹跟著我确是要受委屈的。宴春岂能自私,不替师妹著想……”
她大惊失色,大师兄从来事事都让著小师弟,小师弟要他的剑他给了,小师弟要他的鹦哥他给了,他已让成了习惯,可这回小师弟要的是她……
那夜爷爷说要再仔细考虑,可过了几日,爷爷竟当著他们三人的面,似不经意地摘了枝桃花,对小师弟道:“绮错,这桃花若给了你,你可能好生照养?”她便明白,爷爷是下了决心,为了她一生平安不吃苦,要不顾她自己意愿,将她许配给小师弟了。一年很快会过,到了十五岁,爷爷便会为她定亲行及笄礼,那时可什麽也来不及了。这一年之内,她定要想个法子,让大师兄不娶她都不行……
终於有一天,她偷偷在爷爷藏书的地方翻到了一本医书,在书页的夹缝里看到一行笔记:
此谷後山北连太虞之脉,有澄玉峰,其上常年积雪,据传生有奇花,名“错桃花”,状若桃花而大,重瓣,绿蕊,色豔,采酿酒饮,可激情欲,乱心性,饮至酣醉,则神智迷失,如被媚惑。余未曾试验,不知真假。
只要一朵“错桃花”便够了──酿了酒给大师兄喝,生米煮成熟饭,他还能有什麽办法……她从小生长在谷中,不懂什麽礼教什麽妇德,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心中,只懂一件事:她喜欢大师兄,她一定要他。
可她武功不如大师兄和小师弟,那高高的雪峰是上不去的,她只好骗他们──她对他们说,她心里想来想去,也没法决定他二人究竟哪个更好些。可那澄玉峰的错桃花能让人永驻青春,若是谁能替她冒险去摘来,她便相信他是真心,他最厉害,她便和他好。
大师兄本来只当她是小孩家胡闹,可她言辞相激,说要考验他功力如何,他终究也年少气盛,便拎著剑背著食粮和小师弟一同上了澄玉峰。
这一去便是整整七日,她编了理由瞒过爷爷,自己却夜夜睡不著觉,不知那澄玉峰上冷不冷,有没有狼。等他们从澄玉峰上带著一朵“错桃花”下来时,两人都脸色惨青,浑身鲜血,而大师兄的右手竟然只剩下了一根麽指!
她当时便吓得傻了,眼泪怎麽也止不住,大师兄却只淡淡地说是摘花时被山上恶狼所咬,倒反过来安慰她。
她怎麽知道澄玉峰竟那麽险恶,怎麽知道她竟会害了大师兄!可後悔有什麽用呢?她把那朵错桃花插在山谷里最偏僻寒冷的角落里,再也不想看到它。
不久,爷爷的病势突然沈重,没几天便过世了。他们遵照爷爷的遗嘱,只戴孝一年,之後大师兄便准备下山去投奔淮上驻军,那里有他父亲旧日部下。爷爷说过,大师兄的父亲也是位英雄的大将军,与爷爷是旧识,十八年前为秦相所害,他母亲便怀抱出世不久的婴儿,盈盈拜倒在桃花谷前,求爷爷教养孩子长大成人,继承父亲遗志,精忠报国。而後她竟自尽殉了夫。所以大师兄是生来注定要做天下人的英雄罢……
小师弟却说想先携她回方氏祖坟拜祭,再游历天下一年,而後再去找大师兄。
她没办法了,只好孤注一掷,去寻来那朵错桃花。说也奇怪,这花孤零零插在角落里一年多,到了春天竟盛开了,比寻常桃花大了两三轮,花瓣繁复绚丽,颜色豔红,娇美宛若人面,绿蕊微颤,轻风吹拂之下,恰似美人宛转含羞,醉人之极。她尽采花瓣酿了酒,以十六岁生辰为名,邀来大师兄,又不好撇下小师弟一人,只得三人共饮,她小心翼翼地藏著那壶错桃花酿的酒,要等大家喝到半酣时再偷偷倒在大师兄一人的酒碗里。
那一夜的桃花很美,是十六年来开得最豔的一回。
第三章 君子如玉(三)
那一夜,山间花香暗涌,连春风也温柔多情,吹得树上的桃花瓣儿片片飘落进亭子里来。小师弟轻抚桃木琴,将一曲桃夭奏得宛转动人,大师兄斜倚栏杆,笑吟吟地合著拍子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於归,宜室宜家……”她却殷勤劝酒,只盼能早早把小师弟灌得醉倒睡去。
他师兄弟二人因不久便要暂时分别,都碗到即干,喝得分外痛快。他俩笑谈江山社稷,她却听得极是无聊,不免自己多喝了几杯。她一切安排得周详,却只没算到一件事──大师兄和小师弟的酒量,可比她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她依稀记得,自己扑在大师兄怀里,握著他残缺的右手大哭,骂自己害了他。他淡淡笑道没了右手也一样可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没什麽要紧。他那般少年豪兴,意气风发,让她看得痴了。他轻轻为她拭去脸上泪水,又柔声哄劝,说只要师妹喜欢,就是星星月亮也得摘呀,一朵错桃花算什麽。可她无意间却看见他身後,小师弟脸色冰冷,眼神却很是难过。她迷迷糊糊地想,就算是小师弟先摘到了花又如何,大师兄都为她伤残了一只手,难道她还能再同别人好麽?
她依稀记得,自己喝得脸上越来越热,头也越来越晕,小师弟的琴声也越来越绮丽醉人,他乌墨般的发间有几片桃花瓣儿相纠缠,白衣上也落了点点豔红,她按住他的手不让他再弹琴,拿著酒杯就唇灌他。近看去,他垂著眼,眼睫极长,白玉般的脸颊尽染红晕,直染上眉梢眼角。她眼前一花,仿佛见到桃花绽开,禁不住想:小师弟原来生得这样好看,可我却从没细看过,我当真不够关心他,哪里配做师姐呢。她心里偷偷地决定,她和大师兄好了也不会抛下他一个,他们三个孤儿,今後一辈子都要在一起。
她依稀记得,自己心急之下,等不及小师弟醉倒便拿出那错桃花酒给大师兄喝,然後又假作不经意打碎了酒壶,怕给小师弟误喝了去。余酒泼湿了大师兄的衣襟,他正是兴起,索性脱去上衣,袒露胸膛,拉著小师弟一人一坛对灌。不知又喝了多久,大师兄的舌头也大了,小师弟的身子也软了,她的脑子也糊涂了,可那错桃花的药性却怎麽还是不发作呢?她著急得很,难道那传说是骗人的?
眼前大师兄和小师弟的身影一会并作一个,一会又化成四个,她抓著什麽想站起来,却扯下了亭间飘飞的桃色纱幔,跌倒在一地软红烟罗中。
後来,有人抱起了她。她朦朦胧胧地想,一定是大师兄了,心中又是欢喜甜蜜,又是羞涩害怕。他把她抱到床上,却似乎要离开。她是真的醉得什麽也不顾了,一把抱紧他不肯撒手,热烈地亲吻他的唇,与他颈项交缠。他似乎吓了一跳,发了一会愣,便也伸手抱住了她……
窗外月明花红,暗香如梦。屋内红烛高烧,罗衫轻解,正该是销魂之时。可她却什麽也记不得了……
第二日一醒来,枕畔无人,大师兄倚在床边地上,裸著半身,犹自酣睡。她的衣衫全散落在地,掀开被衾,只见点点落红。她心头一颤,隐隐觉得不对,却又不敢去细想──为什麽大师兄会睡在地上,却不是床上?
再回视身旁枕上,赫然竟有几丝卷发。她顿时浑身冰凉,僵坐在床上。
竟是全错了,大错特错了!
大师兄正不知做著什麽香甜美梦,嘴角含笑,神色温柔缠绵,哪里知道她正受著百般煎熬?呆了足有半个时辰,她才匆匆穿了衣去小师弟房中寻他,谁知竟已是人去屋空!小师弟的日常衣物与随身长剑都已不见,连桃木琴也被他带走。她四下翻遍,见枕下有张纸笺,颠三倒四地写了十六个字:
“生而多错,唯此不悔。相对无颜,再会有期。”
字迹散乱,纸上墨点斑斑,似是心情繁乱,思量许久仍不知如何下笔。
当真是小师弟……
他道他无颜相对,他怕她恨,怕大师兄怪,可难道他做下事来,便这麽一走了之?
她心中又是苦涩,又是痛悔,只恨不得一把火烧了这满谷桃花,当做什麽也没发生过。又恨这世间没有後悔药,自己一念私心,竟铸成大错。他道他无悔,可她却悔极!
她怔怔地又发了很久的呆,把心一横,双手一分,内力到处,纸笺化作碎屑飞散。
她使劲把大师兄拖上床,他竟也没醒过来。再脱去他本就凌乱的下衣,躺在他身边,静静等他醒来。
大师兄醒来时看到床上落红,竟真的以为是自己所为。那是他这些年来喝得最多的一次,他只道自己真是醉得厉害,才酒後乱性,而且半点记忆也无。也许这才是错桃花真正的药效。他不知道是她做了手脚,也绝不会怀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