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弹了一半,渐渐的竟曲调不稳,指法凌乱,又逢升音换弦,只听“铮”的一声,琴弦断,琴音绝,空余长夜寂寥。
过了很久,她推开门,只见他醉倒在地上,脚旁倒了几个酒坛子,断了弦的桃木琴横在一边。她只得扶他上床,为他脱衣盖被,谁知却被他迷迷糊糊中死死抱住,竟脱不了身。他把头埋入她怀中,梦呓般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骗你,可是由不得自己……桃花谷里十年,你们过得那麽欢喜,我心中很嫉妒……”她从来只记得他的狠毒骄傲,从没听过他这般说话,心头忽然软了,仿佛回到二十年前,初见那个颈上挂著长命锁,玉雪可爱的孩童……又仿佛回到十年前,那一夜桃花,一夜销魂……
他醉眼朦胧地望著她,神情有些迷茫,却又很是悲伤,温柔地抚著她的肩,低低地道:“我伤了你的心,你一定很痛……可你知道麽,你有多麽心痛,我便有你加倍的心痛……”
有了一次,便也有第二次,第三次。过了半年,她发觉自己有了身孕。自己偷偷调了堕胎药,可碗到嘴边,却还是没狠下心来。那终究是她自己的孩儿啊。他乍闻消息时,竟也怔怔地发了许久的呆。他并无其他子嗣,此後待她更是珍重。可她终究还是失了这个孩子……
二十年恩怨,回忆起来不过几个转念间事,那老瞎子方自唱到“当时年少哪……负了多情……”
桃颜微微苦笑,对瑶琴道:“你说得不错。怪不得你……”话说到一半,忽见瑶琴望著自己身後脸色大变,张口欲言,心知有异,急忙身形一侧,却已觉左肩一阵锐痛,登时半边手臂酸麻。她一甩右袖指尖一弹,袖中两枚铁桃花直射背後敌人,刚要斜身右转,右边又有劲风极迅疾地袭来,便急踏“轻红飞”步法往後斜退。这“轻红飞”的轻功步法乃是她爷爷桃谷老人观摩谷中桃花落英纷飞时拟花瓣飘零之姿而创,踏出来时身姿便如落花一般飘忽不定,难以捉摸,又极是飘逸优美,当年秦淮河上花宴春略展身形,便让出身轻功天下一绝的龙家的弟子龙云也大为叹服。虽然那一掌来势凶猛,但无人能算准这轻红飞步法下一步将踏向何方,桃颜本是笃定能避过,谁知骤然间,只觉腹部剧痛,藏青芽之毒又发作,一时间手脚冰冷,竟再也提不上气来,躲避不得,硬生生受了这一掌,登时一口鲜血喷将出来。
桃颜与那偷袭之人过招,只是瞬息间事,待她受伤吐血,三名王府死士难免分神,便趁此刻萧总管右手银丝一晃,已破阵而出,与三人又缠斗起来。桃颜抬头一见那偷袭之人,吃了一惊──竟是那自称四娘的红衣妓女!而自己左肩上,赫然插著方才四娘拿来梳头的那把小木梳。
桃颜初见四娘与萧总管过招,觉她武功不过泛泛,谁知方才木梳偷袭、一掌击下,内力竟深厚之极,此人绝非普通青楼女子!
谁料得到这四娘先前一切装作竟是故意作伪,原来竟也是冲桃颜而来,由萧总管在明将桃颜逼出,再由她在暗突施毒手!
不待桃颜多想,四娘左右开弓,掌掌连环,已将她逼得步履踉跄。那边龙云震惊之下,急忙抢上挡在她身前与四娘过起招来。棋逢对手,此时都使出全力,连桃颜也不免吃惊,那四娘招招凌厉狠辣,不容人喘息,若凭真实功夫,连萧总管这金国内廷第一高手也未必能在百招内占得上风;而龙云招式沈稳厚重,劲风逼人,虽输了四娘一筹,但以他年龄亦是同辈佼佼,原来他方才出手竟也一直有所隐瞒,直到此时才露出真功夫。
这一间小店里,竟埋伏了这麽多高手,这些人,又隐瞒了多少秘密?
瑶琴忙起身扶住桃颜,桃颜倚著她调息,可此时毒上加伤,两头发作,只觉眼前一阵阵晕眩。完颜错率十八万大军渡淮,连下两淮、进逼和州,花宴春急往采石口前线督战,绝不能分身来救她。今夜有萧总管与四娘这两大高手在,虽有王府死士与龙云相护,只怕仍是凶多吉少。
她细细观察那四娘的武功路数,只望看出什麽破绽。这四娘自称与花宴春在青楼交结,她倒不疑有假──花宴春少年时最爱桃花,但参军後极少有机会吟赏风月,若非亲近之人,绝不会知他爱桃花……他这七年,也和她一般,时时对著那满树桃花发呆麽……可他不过是平日里以家国为重,却不是不解风情,这七年,难道要他夜夜孤枕麽……看萧总管方才与四娘动手情形,似乎并不知这四娘身份,她很可能不是被金国收买。堂堂凌王侧妃逃离王府,在金国也只有朝廷宗室间传闻,宋人更不可能知道,除非……除非是朝中高官,又与金国过从甚密,且能使得动这般高手……
她忽开口道:“四娘,你是韩相的人罢?”
四娘脸色登时一变,却不说话,只专心对付龙云。桃颜见龙云渐落下风,也顾不得身体虚弱,提气道:“花……花将军兵权在握,与金人对战七年,誓不杀都帅完颜错不罢休,使韩相主和一派寝食难安。你假意与他交结,便是韩相埋在他身边一颗暗棋,今日来这里截我,也是想拿著他的把柄,要挟於他,再问他个里通外敌之罪吧?却要做得秘密,不敢大肆追捕我。哼,花将军他绝世英雄,你这般卑鄙小人怎能奈何得了他!”
被她言语一激,四娘脸色大变,忽的旋身飞踢,将龙云逼退一步,便直扑桃颜。桃颜早已料到,“轻红飞”步法轻移,已退到墙角,也不回头,手向後一反,便已抽出躲在墙角那道士肩上长剑,靠墙支著身子,一剑当心刺出。桃谷心法中有一种过度耗竭身体,凝聚一时爆发之力的法子,桃颜今日强敌环伺,虽知损伤心力後患无穷,也逼不得已,只能如此。
这一剑歪歪斜斜,看似软弱无力,又毫无章法,四娘只道她伤毒发作无力支持,先存了小觑之意,侧身略避,仍是一掌拍向桃颜。谁知这一剑剑势将竭未竭之际,忽然突刺而出,迅如奔雷、石破天惊,四娘哪里躲得开,顿时剑尖入腹,割了长长一道血口。
这一式正是桃谷最高绝学“桃谷十二式”中的第一式,小桃破萼。这十二式暗合天地生息之道,阴阳八卦之数,招式无定,既可作刀招剑招,亦可作拳法掌法,不论何种武器,但得其招意精髓,气随心动,便可使出,其神妙精绝,独步武林,未逢敌手。其招式威力,亦随使用者本身而定,若本身武功平平,纵然功力加了三倍四倍,也未必能打得过真正高手;但若本是武学造诣高深,临敌经验丰富,使出这十二式自然威力加倍,无人能敌。
此时饶是桃颜手下无力,并没刺得深,四娘仍是受了重伤。对偷袭之人也不必讲什麽江湖规矩,龙云从後连环三掌,和风细雨、疾风骤雨、呼风唤雨,将她逼向墙角。四娘却是十分剽悍,不顾小腹伤口,双手在腰间一摸,摸出两道如意钩,左刺龙云掌心,右勾桃颜长剑,招式越发凌厉。桃颜一招使力过度,便有些气力不继,却仍是提气道:“四娘,你也是大好风华的女子,为什麽要与那些卖国贼子同流合污?花将军年少英雄,温柔多情,你若真效红拂夜奔,与他双宿双飞,还有什麽不满的,你偏要害他?”她也只是拼著一赌,想那四娘与花宴春相处日久,以花宴春品性才华,一般女子都难免动心,若能唤得四娘一点悔意,或能缓解情势。
四娘仿佛愣了愣,手下略缓,便被龙云逼退两步,口中却道:“你这原配来投奔他,他哪还会在意我?窗外谢了一半的桃花在他眼中都比我来得动人!”这时她受了伤且未尽全力,与龙云正是势均力敌,桃颜便收了剑调息,道:“我已是一女两嫁,和完颜错夫妻七年,若再回转来和花宴春重修旧好,岂不是无耻之极?”四娘一听,忍不住露出欢喜神色,道:“此话当真?”桃颜道:“见了花宴春,我也是这话。”心头却是一酸,身上更是寒冷。
四娘笑道:“那真是好──”此时龙云变掌为爪,十指一并,正擒住四娘双手,分筋错骨,四娘痛得松手,两只钩前後落下。这时她一个“好”字话音未落,忽然一只穿著红绣鞋的脚自裙下飞足一踢,如意钩落势陡转,竟迅如风、疾如电,笔直射向桃颜心口。桃颜念及花宴春,难免心神微分,又只道那四娘正自心动,怎知四娘混迹青楼,人前假笑的功夫早已是炉火纯青。她虽然险险避开心脏要害,这一钩却已深深扎入胸腹,桃颜眼前一黑,拼力挥出十二式中威力极大、同时攻击四面八方敌人的一式“千红揉碎”,人已靠著墙软软倒下。龙云见她重伤,又惊又怒,全身陡然爆发出一股雷霆般的力量,双手一扭,将四娘整个人送往桃颜剑尖上。饶是四娘武功极高,也经不得这“桃谷十二式”和“春风化雨”合力之威,胸前赫然洞穿一个大口,当即气绝,两只手却是死死地抓住龙云,犹如钢筋铁爪一般,掰动不开。
陡然间,一阵“呜呜”声破空响起,两只黑漆漆的圆形暗器从右前方急射桃颜,竟是那萧总管已占了上风,趁空出手。这萧总管不但武功绝高,更擅使千奇百怪的各种歹毒暗器,是以但凡他出手追杀,从来无人逃脱得了。只见一前一後的两枚圆球在空中却是越靠越近,桃颜知他手段,这两枚圆球一旦相撞,便立刻爆炸,少说方圆一丈之内不留活口。这一切只在瞬息之间,她早已重伤无力,哪里躲得开?龙云人在左方差了几步,双手又一时挣不脱,挥起四娘尸体想来阻挡,仍是迟了一步。
桃颜靠坐在地,望著龙云,手指微微一动,指向胸口,龙云刹那间明白她是在最後交待那样东西,也是在叮嘱他不要冲动,心头大恸。
她想,今日终於是要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这里,那也好,总算没有应了当年的誓言──
新婚之夜,情浓之时,花宴春玩笑道:“我酒量向来很好,为何三年前那一夜却醉得那般厉害,之後什麽也想不起来?师妹你该不会下了圈套骗我娶你的罢?”
他神情语气,不过是调笑,眼底却也真有几分疑惑。她心头剧跳,几乎掩饰不住,咬咬牙,赌了个咒:“我若是骗了你,叫我日後死在你手下!”花宴春掩住她的口笑道:“瞧你发的这牙疼咒。我怎会伤我的师妹呢?你反正知道这赌咒永远都不会应验,倒是发得轻松。”
只听一声惊雷般的巨响,两枚圆球相撞,轰然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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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完,正主小攻终於要正面出场啦……
第三章 君子如玉(一)
第三章 君子如玉(一)
巨响声中,火光迸射,烟雾弥漫,却只见一个黑影斜刺里扑出,拦在桃颜身前,赫然竟是瑶琴!
无数细小铁珠全炸在瑶琴背後,鲜血从她全身各处伤口喷涌出来,眼见是不活了。龙云冲过来抱住她软软倒下的身子,桃颜万万没想到她会舍命救护自己,又是震惊又是伤心,一时什麽也说不出来。那边三名死士拼力拦截,不让萧总管再得空出手。桃颜抬头见他们招架艰难,眉头一蹙,却对瑶琴道:“我给你包扎。”竟伸手入怀,使劲将内里小衣的衣襟扯下一大片来,便已气喘不止。龙云与她目光一对,如有所悟,急忙道:“我来。”便接过那浅红缎片为瑶琴包扎。
瑶琴断断续续地道:“夫人……我对不起你……我护了你……王爷他……不会再怪我了吧……”
这卑微的少女,在生命的最後时刻,心心念念的竟只是她的王爷会不会怪她。她早知自己反正是一死,早知那高贵又狠心的王爷绝不会把她放在心上,不如干脆用这种方式偿还自己的罪孽。她的眼神渐渐涣散,似乎回到七年前的那个春天,她还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受了兄嫂的气,坐在满是泥泞的地上呜呜地哭,十九岁的少年王爷骑著白马缓缓行来,墨黑的卷发落在他雪白的裘袍上,他的模样那麽俊俏,可眉宇间全是煞气,眼神又狠、又恨、又决绝,仿佛下一刻便要大开杀戒似的。她心里很害怕,可不知怎的,看见他的眼睛,却没来由地伤心,她想,他或许是有什麽重大的伤心事。可是他那麽年轻又那麽好看,别人爱他还来不及,谁会那麽狠心,让他那麽伤心呢?
在她最後的幻像中,那白袍卷发的少年向她伸出手,柔声说:“这世上只有你不会让我伤心。”……
瑶琴露出欢悦和幸福的笑容,停止了呼吸。可她是在一生从来没有过的快乐中死去,或许也是种幸运吧。
小店内众客不约而同地想到萧总管那句话──这女子的命,阎王爷是迟早要来收的──果然应验了,不由都心里一寒,这时哪还顾得上外面天寒地冻,不知谁带了头,一窝蜂地涌向後门,逃往屋後的柴房和马厩。
便在此时忽又听一声巨响,赫然竟是萧总管暗器又要出手时,一名死士竟将自己胸膛堵上去,胸口顿时被炸开一个大洞,却犹自昂首不倒,状极惨烈。
那年迈眼盲的琴师颤颤巍巍地靠在後门旁,被众人推来搡去,小针儿扑在他身上想要保护,却不知被什麽人推了一把跌坐在地,後面的人又猛地挤上来,眼见许多大脚便要踩上她纤瘦的身子,那一定会骨折。
与此同时,只听萧总管厉喝一声“三君子!”
只见一片混乱的人群中,三个人影分从三个不同方向直扑桃颜。一人拿一根黑沈沈铁拐,一人使一条九节金鞭,一人手中梅花镖点点射出,只在眨眼间,三般兵器已在桃颜身前一丈之内。
桃颜心中一沈,这萧总管为了万无一失,竟还有埋伏!想来他自恃武功天下难有敌手,本是要亲手诛杀她,余人化装成普通百姓,不得他命令不曾动手。及至他久战不下,怕龙云带她趁乱逃走,这才下了杀令。她知这三君子亦是内廷高手,名字叫得好听,说是松、竹、梅三君子,其实就是三个太监,因自小习的童子功,比旁人练功自是事半功倍。松使铁拐,合松树虬拐之势,招式沈厚老辣,铁拐极重,著一下便是骨折;竹使九节鞭,取“竹有节”之意,那鞭节节有尖刃,挨一下便皮开肉绽;梅便是长於梅花镖,十八镖连星,叫人避无可避。
龙云见拐、鞭来势凶猛,不能空手抵敌,忙抢过桃颜身旁的黑弯刀,右手斫拐,左手以掌风击镖,双足凌空飞踢九节鞭,他以一敌三,颇为窘迫,但情势紧急,哪还顾得招式美妙?
那弯刀竟是柄极为锋锐的宝刀,一下竟将那铁拐斫断,谁知那松君功力极深,断头劲势不衰,仍是激射桃颜,这里铁拐一转已将龙云右臂打折。竹君九节鞭翻来转去缠住龙云双腿,梅君扬手又是十八枚梅花镖发出,三十六枚梅花镖在空中相撞分射不同方向,便如满天花雨,罩住桃颜和龙云。
眼见龙云唯得自保,桃颜却是无幸。桃颜双目一阖,心中竟是十分平静。该做的事都已做了,从此不必再记挂他的家国大事,不必再惦念他的无心温柔,不必再追究到底是谁负了谁。
忽然却听喀喇一声窗响,桃颜脑後隐觉冷风袭来,眼前一花,有极熟悉的蓝色身影晃过,只见梅君的三十六枚梅花镖仿佛被空气中一只无形大手一托一带,竟倒转了方向反击那三人。松君铁拐陡然一沈,竟被人自半空中直踩下来,他向来自负内力高深,谁知这使了三十年得心应手的铁拐竟被那人一脚踩住拐头,死死定在地上,他双手握拐全力运功相抗,那铁拐却仍是纹丝不动。他不肯放手,又要躲避梅花镖,极是狼狈。竹君的九节鞭上尖刃突出,正待划破龙云小腿,却不知怎的被铁拐断头凭空飞来击中,他只觉一股极其浑厚的内力自鞭头传来,手上一震手臂发软,几乎便握不住鞭,急忙後退一步方才稳住。而那半截拐头被九节鞭一挡转了方向,却又笔直砸中後门旁一个正要踩上小针儿的人腿上,那人吃痛摔倒,旁边几人也被带倒,小针儿和老琴师周围总算空出一片,二人终於逃脱踩踏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