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错————白玉京

作者:白玉京  录入:05-24

  她缓缓靠向他肩头,柔声道:“一点儿不委屈,桃颜心甘情愿。”
  什麽武功权术,什麽家国天下,她全不在乎。她六岁起,便知道今生她定要做他的妻。天南海北,她都随他去。风餐露宿,她只要伴著他。他是好男儿志在天下,金狗不驱,何以家为。她便无名无分,女扮男装,随军做他的书童。如此两年春来秋去,一日她正在灯下为他缝补夹袄,因著连日赶路神思昏昏,竟伏在案前睡著了。待醒来时,已躺在床上,床边他执手相望,神色半是温柔半是愧疚,说道他身无长物,一柄师传的“碎红剑”可够做聘礼。她竟忍不住喜极而泣,倒把他吓了个手足无措。
  终於等到这洞房花烛一夜,虽是乱世风雨飘摇,生如浮萍,但此刻依偎在他身旁,只听著帐外秋蝉夜鸣,也觉温馨之极。花宴春轻抚她长发,忽然轻叹一声,道:“今日你我成婚,小师弟却不在……师父遗嘱我三人要相亲相爱,我竟没能做到。我身为长兄,该当照顾你二人日日安康喜乐,直至成家。可那一夕醉後大错,致使小师弟负气出走,真正是我一生最大的憾事……”
  她将头埋进他怀中,轻声道:“小师弟只是心高气傲,一时想不通,想通时自会回来,咱三人情深意重,生死与共,小师弟绝不会忘记的。何况……那一夜也是定了你我的姻缘啊……”说到後来,自觉语声愈低愈颤,脸上一时冷一时热,只怕他立时要看出破绽。
  可花宴春大约是一心惦念小师弟出走的憾事,浑没在意。
  这秘密,她知道终究是以纸包火,瞒不了他一辈子。可只要方绮错一日不回来,她便骗花宴春一日,瞒得一日是一日。
  有道是,人生苦短,娇花易谢。只要鸳鸯双栖,这有生一日,都指望一日呵。
  第二章 桃花妃子(三)
  谁料到,梦一般的欢喜日子只得一年,她便与他生别离。
  又是洞房花烛,鸳鸯帐里,那明珠美玉般的少年王孙,眼神冰冷,嘴角带著残忍的笑容,裂帛声响,碎锦一地。“痴女子,他若真是在意你,那日秦淮河上,怎会答应你跟我走。你在他心里,怎比得上宋朝的江山重要?花宴春,不过是个负心之人!”
  “他是大英雄,只要不负天下,负我又如何!”她攥紧了合欢被,用力过猛,缎子“嗤啦”裂开,手心被指甲划出血来。她自知这不过是赌气之言,撑得了面子,里子早已千疮百孔。那夜秦淮河上,大师兄若是说一句“颜儿莫走”……她为了救他,仍是会跟完颜错走,可但凡他说一句挽留的言辞……
  他为何只是不懂她那一点小儿女心思……又或许,他无暇去懂,他是大英雄,心中只有江山最重。
  “哈……不负天下,负你又如何……哈哈……”少年松手放开她,大声冷笑起来。“好个痴情的师姐,哈……哈……咳、咳……”
  秦淮河上完颜错心口中了花宴春一记重掌,一直未愈,一激动便咳嗽不止。可他仍是边咳边笑,眼神却茫然失焦,竟仿佛有些疯狂。“可你负了我!你以为可以一笔勾销麽?”他嘴角勾起个狠毒的笑容,“我完颜错生来是恶人,得不到,便毁掉。你让我一辈子不快活,我也让你一辈子不快活!”
  他并没看她,甩下狠话便下床而去。龙凤烛早已燃尽,清白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著他鲜红的喜袍,不知为何,竟仿佛有丝凄凉之意。
  她死死抓著大红的锦缎。大师兄负了她,她又负了小师弟。她撒那个弥天大谎时,就该知道今日的苦果是由自己咽。
  小师弟从小性子便是如此,骄傲又激烈。
  记得那年爷爷从山外带回三只鹦哥分送他们三人,一只绿羽红腰,一只蓝头青翅,一只是红嘴相思鸟。她喜那相思二字,抢先要了红嘴相思,方绮错挑的是鸣声最悦耳的绿羽红腰,花宴春比他俩都大上三岁,向来容让师弟妹,得了他俩不要的蓝头青翅。三个孩童如获至宝,欢欢喜喜逗弄调教。鸟儿俱都机灵乖巧,日积月累,学得能歌能言,三人都一般的宝贝心爱。小师弟性子争强好胜,连这上面也最费心思,他那只红腰鹦哥每待他琴声一起,便引颈相和,尤其一曲《桃夭》,学得最是惟妙惟肖。鹦哥陪了三人两年有余,日行夜宿,弹琴舞剑,都少不了它们,桃花谷里倒像有了六个好友。
  不料一夜不知从何处窜来一只野山猫,头一个吃了她的相思鸟,被三人发觉,便叼著小师弟的红腰鹦哥逃往谷外。方绮错提剑便追,那时已是子夜,谷外深山陡峭,密林中常有虎狼毒蛇出没,花宴春连声劝他不住,只得匆匆嘱她回屋歇息,也提剑追了出去。到得天明,两人才回来,衣衫损毁,血迹斑斑,形状狼狈,方绮错手上捧著那只羽毛零落的鸟儿。
  她失了鸟儿伤心之极,爷爷便又下山买了一对相思鸟给她,她见雌雄鸟儿形影不离,勾起小女儿的甜蜜心思,便把悲伤全忘了。谁知小师弟的红腰鹦哥虽救活了,却从此再也不能唱歌学舌,半秃的羽毛也再长不全,腿瘸翅残,更不能飞。他捧著红腰鹦哥发了好几天呆,爷爷便要将雄相思鸟给他,她虽然心中认定那雄鸟该是大师兄的,却也不敢违拗爷爷的意思。哪知方绮错不肯要相思鸟,忽然一日,却手起剑落,活活将那可怜的红腰斩成两段。那时他不过才十三岁。
  爷爷大怒,方绮错却不肯认错,只道:“我见不得我的鸟儿这样残缺丑陋,不如让它死个痛快。”爷爷最忌讳残忍狠毒、滥杀无辜之人,便罚他跪在谷後岩洞不许吃饭,若死不悔改,便跪到死。大师兄苦劝不动,只好跪在爷爷门前不起,爷爷这才松了口,说只要方绮错收下雄相思鸟好生驯养,将功赎罪,便饶了他。谁知方绮错执意不收,却道:“不是我想要的,再好也无用。”
  大师兄无奈之极,只得每天半夜偷偷溜去送饭,折腾了好几日,不知用了什麽法子终於劝得他回心转意,还把自己的蓝头青翅鹦哥给了他。方绮错在爷爷面前发誓愿好生对待大师兄的鸟儿,以赎前罪,爷爷这才放过他。而大师兄没了鸟儿,她便趁机将雄相思鸟送了给大师兄,这下三人正是皆大欢喜。
  後来雄相思鸟病死,雌鸟殉情,不久爷爷去世,小师弟出走,大师兄从军,她也随行,桃花谷里早已是人去谷空,唯有桃花一年又一年,空自开谢。
  自洞房之夜,完颜错便没与她同寝。许是知她恨他,强求总是无趣,大金国多少温香软玉等他宠幸,谁不愿去怜爱那些知情识趣的人儿。没几日,下人便来收拾细软请她搬往王府偏院。她只道完颜错已然厌倦,倒是正合己意,落得清静。谁知下得轿来,一看眼前景象,竟是痴了。
  但见青山翠谷,清溪环绕,漫山遍野桃花盛开,时值三月初,正是韶华灼豔,满谷云蒸霞蔚,如梦如幻。偶有风过,花瓣飘落溪上,碧波红颜相映,且清且豔。溪畔有凉亭一座,纱幔半掩,九曲回廊延入桃林深处,三间竹屋相伴而立。
  那正是,她与花宴春、完颜错三人生长了十余年的桃花谷呀。
  仆从们以生硬汉话相告,说此处其实便在王府後山,是小王爷集三千工匠依山势凿建而成,一直是王府禁地,擅入者死。小王爷经常来此独处,尤其是桃花盛开的春季,甚至不理军务,不见外客,连仆从亦不要,夜夜留宿。如今竟让夫人入住,可见宠极。
  她痴痴地走向正中最大的那一间,伸手推开门。只见厅中央一张八仙桌,围了三张凳子,墙上挂著四幅桃花图,左首第一张是师父的墨宝,其余三张为他们三人所临,大师兄那幅笔致疏狂,意态潇洒;她那幅温柔秀巧,颇有女儿娇态;小师弟画的桃花最是绮丽华豔,花朵沈甸甸地压著枝头,仿佛连香气也闻得著。
  这竟是他们三人曾经共同居住了十多年的家啊。
  厅後便是大师兄的卧室,屋里常东倒西歪地滚了几只酒坛子。左间是小师弟的卧室,案上摆了一张桃木琴。右间便是她的闺房,床上总是铺著他俩待补的衣裳。
  一丝一毫,不曾改变。一情一景,恍如昨日。
  桌上一壶酒,三只杯,四碟小菜尚冒热气,仿佛下一刻大师兄便会举杯向她笑道:“师妹,你来迟了,叫我和小师弟好等。该罚三杯!”
  恍然间,竟不知今夕何年,身处何地。
  瑶琴不懂规矩,好奇地四下张望,一不小心绊倒屋角一只木箱,箱盖开处,衣服鞋袜散落一地,那衣裳有男有女,自孩童至少年,虽颜色暗淡,显已是陈年旧物,却仍是干净之极,并无半点灰尘,仿佛有人时常照料。
  ──那全是他们当年穿过的旧衣裳。她怔怔地瞧著,再也忍不住,眼泪一滴滴落下来。
  身後忽传来完颜错轻叹之声:“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师姐,你瞧,这儿的一切,和桃花谷可是一模一样?”
  她低声冷笑,“人不如故……好个‘人不如故’。这话你有脸便去对大师兄说罢!”
  完颜错默然不语,半晌,自离去了。
  没多久,完颜错娶了裴满氏为正妃。他本已军功赫赫,才高智绝,又是宗室子弟,再得了外戚裴满家族的助力,直是步步高升,荣华富贵无极。那新王妃貌美性妒,甫进门便要闯他金屋藏娇之地,想给她这南朝将军的下堂妻一个下马威。完颜错对这有恃无恐的新妇毫不含糊,得知消息便令死士阻路,刀剑相逼,而後丢下一句话:“我自是舍不得动我的新娘子,不过桃谷里这位夫人从小和我一同学功夫,她若一不小心失手割了谁的喉咙,我却也舍不得怪罪她。”裴满氏见识了他狠辣利落的手段,再不敢造次,可从此便在心中恨上了她这侧室。
  连正室亦不得他正眼相看,外间那些千娇百媚的各色莺燕,亦更不过是逢场作戏的玩物,小王爷这痴情的名声传得金国宗室间人人皆知。王府中但凡有什麽东海夜明珠、南海红珊瑚,他一股脑地全赏给她。除开行军步战处理事务,他多半都歇在她的偏院。更甚之,他还亲自下厨做她从前常做的西湖醉鱼,也不知他什麽时候学了来。
  但她并不领他的情,连瑶琴也懒待搭理,常常站在桃树下,轻抚著树上桃花,呆呆地出神。
  完颜错也不多说什麽,平时忙於军务,一闲下来就去自己从前的屋里看书或弹琴。他从小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琴是最绝,一曲桃夭,绮豔无双。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於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於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於归,宜其家人。
  起调琅琅清亮,玲珑错落,似清溪潺潺,又似莺声呖呖,欢悦欣喜。她仿佛看见溪畔有个红衣垂髫的女童,挽著个小篮子,仰著小脸傻傻地盯著一棵粗壮的大桃树。桃树枝干横斜,沈甸甸地挂著粉嫩嫩的桃子,枝叶遮掩间隐隐传出孩童的嘻笑声:“小师弟,你怎的偷吃?师妹等著接桃子呢!”“大师兄你怎的冤枉人!我可没偷吃!”“哈哈,没偷吃,那你的脸怎麽跟桃子一般样儿?让我检查一下!”忽然“当”地一声,似有东西从树上落下来,小丫头傻乎乎地以为是只大桃子,连忙去接,没想到结结实实被个男孩儿压个正著。虽然两人都有功夫,并没磕碰到哪,男孩还是连忙扶起她又是揉後脑又是拍灰尘,忍著笑道:“师妹痛不痛?要是痛啊,今晚别做小师弟的饭,谁让他竟敢踹我下来!啧啧,简直没大没小。”树上却又露出一个小脑袋,没好气地道:“你活该!”……
  琴音一转,宫升商调,飘逸飞扬,如春风绿野,又如惊鸿凌云,灵爽而不失婉丽。那垂髫的师妹已是豆蔻年华,儿时贪玩爱闹的大师兄却日见稳重,性子孤傲的小师弟也渐学了一丝温柔。春日朗,春山茂,春水柔。青草尖儿上还挂著露珠,桃花开得鲜妍明媚,发丝微鬈的白衣少年坐在一块大石上,大师兄亲手斫的桃木琴横於膝头,十指轮飞,琴声翔空,林间百鸟纷纷停於他脚边石上,引颈合鸣。蓝衫的少年随著琴声舞起碎红剑,剑气如虹,剑光如电,身姿十分矫健中却又有十分的风流蕴藉。秀丽的少女歌喉婉转,红袖曼舞,细腰微折,桃色裙角被春风吹起,露出半截雪白的腿儿。琴声骤然转急,如千浪拍岸,又如万马奔腾,大珠小珠疾落玉盘,拨弦转调间不余半分喘息之机,似是有意一较高下。蓝衫少年微微一笑,手腕一抖转使快剑,紧随琴音不错半拍,剑花挽成一片霜雪也似剑网,身影化作疾风,却又不失潇洒之态。琴声越奏越快,剑招越舞越急,忽然琴音连拔三高,碎红剑三招连环,七弦一声齐鸣,剑作龙吟腾空射入云间,一曲终了。
  大师兄仰头便往草地上一躺,解了衣襟,拿过石上一碗酒一饮而尽,哈哈大笑道:“又是平手!今儿不比了,你瞧师妹跳得脸都热红啦。”小师弟也额头微见细汗,双颊晕红,仍有不服之意,昂首道:“下回定要分个高下!”满树桃花被剑气所激,花瓣纷纷飘落,洒在三人发间肩头与衣角。大师兄一手支颐,一手端著酒碗,跷著脚,笑吟吟道:“啧啧,小师弟怎不心疼你师姐每次为咱俩备酒备茶,手绢儿擦汗的辛苦?”她心头一甜,脸上烧红,垂首一笑道:“那算什麽辛苦。”
  半晌却不听大师兄回答,抬头一看,他正远远地朝自己看过来,目光凝注,毫不掩饰,尽是赞赏之意,又似还有三分惊豔,三分爱惜。她心头如小兔乱跳,垂眼不敢与他目光相接,只余光瞥见他嘴角微微含笑,眉眼温柔多情,春风也没这般教人沈醉。他似是瞧得痴了,连鸟儿也似醉於春意,止了鸣叫,林间忽然静寂,漫天桃花瓣儿纷飞,仿佛有种说不出的绮丽旖旎气氛慢慢弥漫开来,万般情思暗涌。
  忽听小师弟在她背後轻咳一声,她这才如梦初醒,大师兄却倒不甚尴尬,仍是笑吟吟道:“小师弟,这桃花开得越来越美了,真让人看不够。”身後小师弟却不冷不热地道:“桃花再美,也不是由你随便看的。”说完竟起身甩袖而去。
  想来二人不谐,那时便埋下种子了吧……
  《桃夭》第二叠奏毕,嘎然而止。此曲本有三叠,完颜错甚少弹奏,每弹也必在第二叠尾生生断去。
  第二章 桃花妃子(四)
  似水流年容易过,如花美眷寂寞老。年年岁岁,桃花开开谢谢。完颜错长年领军与宋对战,她见他的时间并不多。他与花宴春师出同门,武功谋略与阵图机关各术造诣皆不相上下,又各有所长。这两军主帅都绞尽脑汁想要打败对方,却又因太过了解对方手段想法,总是此消彼长,各有输赢,没有谁能彻底占到上风。
  他回来,她便有时看他在桃树下怔怔地发呆,有时听他弹半曲桃夭,有时见他屋里点一盏孤灯,窗纸上透出他的侧影,直到天明。他的西湖醉鱼做得越来越好,自己却很少动筷子,她从没忍心告诉他,她也不爱吃,从前常做这道菜只不过是因为花宴春爱吃。
  到了第七年的春天,距当年完颜错离谷出走已是整整十年。那一夜她忽然见大师兄房里点起灯,很是吃惊,到得夜深,琴声响起,又是一曲桃夭。第二叠终,琴音渐息,忽然又破空而起,调转少商,竟续上了第三叠。这第三叠的曲调她已整整十年再没听过了,今夜重温,恍惚又回到十年前那一夜……
  这第三叠比前两叠又是不同,调子最高,曲韵极之繁复华丽,旖旎柔媚,醇醉如酒,又似春日桃花灿然盛开,撩人三千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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