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我好冷……”
他慌忙伸出双臂,要将那孩子抱在怀里。
他想,若是在那孩子被父亲找到之前将他带回桃谷,他便能和自己与师妹一般,快快乐乐地长大成人,再不用怀著那些阴谋诡计,再不用背著那些沈痛罪责,此後的一切背叛与厮杀也再不会发生。
忽听耳边一声尖叫:“不可──”一个女子飞扑入两人之间,双手成爪斜扫过来,似乎要拦阻他抓住那个孩子。隐约间,那女子的面容风华绝豔,仿佛便是那一笑倾城的相府胡姬。
不能让她带回小师弟,不能让辽王寻到这个儿子──
花宴春挥袖拂去,掌风所及,那女子猝不及防,被猛地推了开去。
他却听到一声凄然的呼唤──“宴春……”
那是师妹的声音!眼前风雪迷雾骤然消散,一道寒意自花宴春顶心贯下,直刺入心肺,眼前情景令他肝胆俱裂,如堕地狱。
一把匕首自桃颜心口插入,背後穿出,刀柄握在完颜错左手中。
霎时间,天旋地转。
花宴春心头已是明白──方才自己听了师妹述说十年前那一夜的真相,心思大受干扰,纠结於不可追回之往事,竟生了强求之心,就此为这“求之不得”阵所缚,陷入了魔障!
而完颜错却不知如何,竟已恢复神智,脱出幻象,身中魔障之毒也因此消去。他却故意装作仍在受苦挣扎,打消了花宴春戒心,更引花宴春心乱而堕入迷障幻境,再以贴身藏好的匕首偷袭,雷霆一招,击杀花宴春!
只不知是何时,是何事,竟能唤得完颜错放下“痴”念,脱出本已必死无疑的绝境?
好个完颜错,一场失心戏,演得著实逼真,一声“大师兄,我好冷”,就教花宴春入套,霎时间局势天翻地覆。他偷袭之时,花宴春神智迷乱,根本不知躲避,桃颜自然出手阻拦。她本可挡得完颜错一招半式,不致有大危险,可万万没想到花宴春身陷幻境,迷茫中竟将她当作胡姬,发出的一掌正巧将她推到了完颜错的刀尖上。
桃颜哪里想到花宴春会向她出手,全无防备,心口就此被这一刀刺穿。
正像当年她在花宴春怀中发的誓言──我若有半点欺瞒,教我死在大师兄手上。
桃颜心中一阵凄凉,回眸望了花宴春一眼,在这生命的最後一刻,她忽然只想告诉他一件事:“我……从来不爱桃花……”
──其实她自小到大,从来只爱莲清荷碧,不爱桃穠李豔。常年穿桃红衫裙,不过是因为他喜欢桃花罢了。她总算是说了出来,也终於能够彻彻底底地放下这痴情孽障、解脱这寂寞红尘苦了……
桃颜双眼缓缓阖上,神情竟是异样安详释然,嘴角竟还隐隐带著一丝笑容。
花宴春心痛如绞,脑中一片空白,双眼模糊,连她的模样也看不清了。
忽然间却觉得胸口微微一热。
一朝春尽时,两不相见日。
自此後,江南桃花远,黄泉幽梦寒。
花宴春缓缓低头,完颜错一只手掌按在他的心口,面上无喜无怒,眸光朦胧。恍惚间这只不过是桃花谷里,师兄弟间再平常不过的一次比武。
然而那是桃谷十二式的第十二式,“一朝春尽”。
一招夺命,心碎成灰。春尽花谢,万事皆休。
原来竟终是小师弟赢了。
自己到底是不如他狠心。
也罢,这一生负了师妹,就以命相报她的深情,随她去黄泉地下罢了。
花宴春抬眼望著完颜错,他五脏六腑尽已被这一掌震碎,鲜血从口鼻眼耳中不住涌出,他却只是微微一笑,轻轻地道:“以後再也没人拦著你啦。恭祝小师弟,江山霸业,求而得之。”
(本章完)
第七章 万豔同春(一)
完颜错浑身一震,似乎这才从迷梦中惊醒。他心中实是记挂著一件事情,如今万事皆了,阵破局收,他到底是赢了。生平唯一劲敌已中了绝命的招数,顷刻之间便要断气,然而那件事情他记挂了整整十年,若再不问个明白,便永远也没机会了。他再也忍耐不住,张口说道:“大师兄,我有一句话要问你。”
花宴春缓缓软倒在地,眼神涣散,已在弥留之际,却还是听见了完颜错这句话,声音极微弱地道:“什……”却是连说第二个字的力气也没有了。
完颜错一颗心怦怦跳了起来,双手微微颤抖,一双眼却只是紧紧地瞧著花宴春,道:“若我不是金国王子、你也不是……”
谁知他一个“是”字话音刚落,花宴春忽然全身弹起,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随即身子一歪,压倒在桃颜身上,竟已断气了。
完颜错呆呆地等了一会,等不到花宴春的回答,却见花宴春七窍流血,脸色铁青,胸口毫无起伏,又伸出手去摸了摸,胸骨全已断碎,这才知道,大师兄是真的死了。
他怔怔地瞧著花宴春的尸体,仿佛还不敢相信似的,心底一片茫然。
他压在心底十多年的那一问,终究是没有得到答案,也再不会知道大师兄是会点头还是摇头了。
小店里温暖的火光明晃晃地照到他身上,他身上因阵中幻境而生的各处皮开肉绽、骨碎筋断之伤都已消失无踪,他知道这是“求之不得”阵得了人命与骨血为祭,已全然消散失效了。
面前师姐的尸体靠在大师兄怀里,大师兄的尸体斜倒在师姐身上,相依相偎,两人面上都带著极浅的笑意,似是情深不渝,生不能同衾,死也要同穴。
这两人是他生平的至亲至爱,本可以好好地做一对神仙眷侣,却被他强行插足,横刀夺爱,毁了他们姻缘,毁了他们一生,到今天,还断送了他们性命。
一个是他从少年时便痴心而绝望地爱慕著的人,一个是他从懵懂时也已真心挚意地眷恋著的亲人。
她为他做的衣服鞋袜,他为他誊写的入门剑法,虽然早已用不上了,他却都一直珍藏於王府桃园,除了师姐,谁也不许碰。他斥十万两白银修的桃园,和当年的桃谷,一草一木都没半点分别。可那又如何?他布局杀大师兄,已布了七年,师姐不过是大局中一枚棋子,连他那未出世便已死去的孩子也如是。
师姐为了偷取《兵卷》,对他虚与委蛇,心中从没爱过他,他清楚得很,早已设计下一个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连环圈套。她犹以为他不知她为了大师兄竟以真换假,却不知连她偷偷抄录带出的“真”兵卷,也是假的,送到宋朝皇帝的手上,便正中了他的计。
那一句“大师兄,我好冷”,自然也是假的。他一听见师姐说出十年前那一夜真相,便已破出迷阵,人犹在半死不活间,脑中却已瞬间计较出绝命的手段,只这麽一句话,六个字,便断送了大师兄和师姐两人的性命。他本不想杀师姐,但当时情势,为了能杀大师兄,他什麽都顾不及了。
连这两人都能杀,天底下还有什麽他做不到的事?
从此──翻天覆地、掀腥风血雨,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再无可以阻他之人。
万里江山,锦绣中原,都已如探囊取物。
只是……他生平那唯一一桩苦求不得之事,却是此生此世,永远也──求之不得了。
纵然来日君临天下,那九五至尊的金殿上,也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纵然俯瞰众生,到底是高处不胜寒……
完颜错也不顾疗伤止血,却咬紧牙关,向前膝行了一步,伸出双臂,慢慢俯下身去。他双手止不住地颤抖,想要将痴恋了多年的人拥入怀中。
他苦苦求了一世,要的不过是,一点儿真心,一点儿温暖。
却终是求不得一颗真心,只留得一具冰冷的尸体……
忽然间,胸口轻轻地痛了一痛。他似乎听见极轻微的“哢嚓”声响,那是──他自己心碎的声音。
一朝春尽时,两不相见日。自此後……江南桃花远,黄泉幽梦寒。
花宴春与完颜错四目相交,只见他面上震惊之色转瞬消散,神情却变得颇为古怪,有几分讥讽,几分凄迷,又有几分释然,口唇微微颤动,似乎是想说:大师兄,我终於是死在你手里。
只是他开不得口,他中的这一招“一朝春尽”的力道足足是他和花宴春两人全力相加,若一开口,怕是立刻要连心肝都一并吐出来。
花宴春勉强聚著最後一口真气,轻声道:“万豔同春。”四字出口,他也真气立散,口中鲜血喷射,颓然软倒。
而完颜错一双眼眸中,却竟猛地放出极明亮的光芒。他明明已是将死之人,惨白的脸上却忽现出桃花般的绮色红晕,仿佛欢喜之极,不能自禁,竟有种病态而诡异的绮丽。花宴春回以一笑,目光欣悦,神色也甚是温柔,在这绝命之时,两人心意相通,他知道小师弟终於明白了当年自己阻止师父传他第十三式的苦心。
不错,他方才所用的就是那威力无双、一击必杀的第十三式,“万豔同春”。
──那第十三式,并无任何招式,而竟是一种同归於尽的心法。
桃谷本就有过度损耗自身、凝聚一时暴发力的心法,这“万豔同春”便是将这种心法发挥到了极致,只到了必死之时才使用,哪怕是心脏停跳、喉头绞断、头骨碎裂,也能叫你回魂片刻。中了敌人绝命的招数後,便即进入假死状态,而暗中迸断全身经脉、燃尽一腔热血,爆发出数倍於己身的真力,在敌人放松戒备时一击而中,甚至还可将己身当作火药炸弹一般射出,凭敌人隔得多远,也要一同灰飞烟灭。名字虽美,其实却是逼不得已时,怀著满腔悲愤、断魂绝命的招式。一旦使出,经脉崩裂,骨肉迸破,鲜血飞溅,双双死无全尸。
当年花宴春对师父说道:“这同归於尽的招数,弟子一人学便够了。若真到了必死的境地,弟子便一人冲在前面,与敌人同归於尽,必要叫小师弟平安逃脱,来日再为弟子报仇。再有,弟子更怕的是,小师弟性子偏执傲气,若学了这一式,即便未必到了实在活不下去的时刻,却万一为了一股傲气所激,便将这一式使出,岂不是轻易丢了性命?因此弟子以为,这第十三式便不要传授给小师弟了。”
从前,他是一心将生死相拼的危险揽给自己,将活路留给小师弟。
又怎麽想得到,这一式万豔同春,最後竟用在了小师弟身上。
花宴春知道完颜错在自己临死前方肯问出的那个问题,必然是他心中看重已极的,便故意在他一言未尽时运功截断气息,令得他怔仲无措,失落不安,而他心防最弱之时,正是花宴春一击而中的最佳机会。
完颜错算计了花宴春一条命,花宴春也算计了完颜错一条命,这师兄弟二人终於扯平了。
说什麽霸业雄心,青史英名,还不是黄粱一梦,都如烟消云散去。
他师兄妹三人,到头来尽数殒命於这求之不得阵中,正应了那时师父教他们一同发下的毒誓:
“弟子花宴春发誓,决不将所知‘求之不得’阵法泄露於除我之外的第二人,决不妄图自行习练阵法,若有违此誓,必教师妹、小师弟与我三人一同死於求之不得阵中。”
“弟子桃颜发誓,决不将所知‘求之不得’阵法泄露於除我之外的第二人,决不妄图自行习练阵法,若有违此誓,必教大师兄、小师弟与我三人一同死於求之不得阵中。”
“弟子方绮错发誓,决不将所知‘求之不得’阵法泄露於除我之外的第二人,决不妄图自行习练阵法,若有违此誓,必教大师兄、师姐与我三人一同死於求之不得阵中。”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尽付一抔黄土。
第七章 万豔同春(二)【完结】
花宴春神智流失,眼前渐渐暗下来。朦胧中瞧见完颜错看著自己,他的眼神竟然很是温柔,嘴角微微含笑,那笑容很是苦涩,也很是凄凉,他低声说道:
“我……从没把你……当、兄、弟……”
这八个字吐尽了完颜错最後一口生气,他内腑碎肉不住自口中涌出,皮肤骨骼亦寸寸碎裂,声音一字比一字低,似叹似泣,终至不闻。
似有一把尖刀陡然穿透花宴春心口,冰冷剧痛,他肺里一抽,鲜血无止尽地从口中喷出,眼前只剩下一片血红。
刹那之间,他什麽都明白了。
──竟不是师妹!竟不是师妹!
竟不是师妹……
桃花开了又谢了,一年又一年,他却直到此时此刻,才终於知道,小师弟为什麽口口声声说,“我从没把你当兄弟”。
二十年来的往事,潮水般涌上心头。
二十年前,那个颈项上挂著长命锁的六岁孩童,眉目如画,脸色却很苍白,紧紧牵著他的手,唤一声“大师兄”。
十年前,那桃花树下十六岁的少年,白衣鬈发,负手而立,嘴角边似笑非笑,眉梢眼角,也映著淡淡桃红。
师父面前,小师弟曾说道:“青梅竹马,日夜相伴,他平日里温柔体贴,悉心照顾,绮错并非草木,岂能不动心?”
那时他以为他说的是师妹,却原来他念著的那人是自己。
澄玉峰上,小师弟说:“大师兄,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你不可食言!”
原来那时,小师弟就已将生死相许。
秦淮小舟上,小师弟问他:“若叫你放下家国大业,不管什麽宋人金人,却与我一同浪迹天涯,一世逍遥去。你说好不好?”
原来小师弟既不求江山天下,亦不求报仇雪恨,求的只不过是与他一同浪迹天涯,一世逍遥。
风雪夜店中,小师弟问他:“但凡我想要的,你给得起的,眼睛也不眨一下全都给我。你说这话时,可是真心真意?”
刀剑相对,小师弟说:“我要的就是你这颗心!”
他以为小师弟是要将他剖心取命,却原来小师弟要的,竟真的只不过是他一颗真心。
然而直到死,小师弟也终是──求之不得。
他全身鲜血即将流尽,十年前饮下那错桃花酒的药性也随血而散,他终於记起来,十年前他忘却的那一夜。
那一夜,推门撞见师妹与小师弟欢好情景,他又惊又怒又是尴尬,甩门而去,小师弟随後追上,他责怪小师弟不该借酒相欺,将师妹女儿清白毁於一旦,小师弟却只是望著他道:“我得不到,只好毁掉,教旁人也别想得到。”
他大怒之下,便和小师弟动起手来。两人都已醉了,拳脚中既无真力也无招式,像是小儿摔跤耍赖,在地上翻翻滚滚,纠缠了许久。後来他打得累了,躺在地上气喘吁吁地说道:“既然事已至此,念在你对师妹一片真心,师父不在,就由我这大师兄作主,你们便择个吉日成婚罢!”
小师弟忽然仰天哈哈大笑,笑得他莫名其妙,笑毕却说:“你以为我要的是师姐?”
他吃了一惊,翻转身瞧著小师弟,小师弟一双浸墨流光的眼瞳就在极近极近的地方,也静静地瞧著他。
那时九曲回廊,望云春亭之中,桃花漫天飘洒,纱幔如烟如梦。暗香氤氲间,只见桃花如面,春水横波,已说不清情从何处生,意从何时动。
从小师父教他的是圣贤书,忠良道,行端坐正,不可有一点差池。他本是飞扬跳脱的性子,为得肩负著国仇家恨,也不得不日日收敛起来。旁的心思,纵使偶尔心动,也如风过无痕,从不知还可那样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