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错————白玉京

作者:白玉京  录入:05-24

  桃颜深吸一口气,手上加了一把劲,就要把寒翠剑刺下去。
  但剑上却忽然传来一道反向的内力,叫这寒翠剑凝在半空,上不得也下不得。她心中咯!一声,莫非是大师兄又改变了主意,偏要叫他受够折磨再死麽?急忙回头去看花宴春,见他双目一瞬不瞬地盯著完颜错,双唇紧抿,眉间川字纹愈发刻得深了,神色不住变化,似乎心中正在剧烈交战,难以抉择。桃颜心中焦急,只想叫:大师兄,你还等什麽,快下手呀!
  却听花宴春忽然又叹了口气,开口道:“完颜错,我再给你最後一个活命的机会。”
  完颜错似乎听见了他的话,神智略复,从血泊中抬起头来。
  花宴春紧捏著寒翠剑,直视完颜错的双眸,声音微颤,道:“我也可以……留你一命。只要你肯发誓──从今日起,隐姓埋名,避居边陲,再不涉足任何江湖朝堂之事,只做个山野村夫,了结余生。而你我之间……”他深吸一口气,续道:“断臂之仇,夺妻之恨,都一笔勾销。只当你我……从未相识。”
  桃颜只觉寒翠剑竟也随著花宴春的手在微微颤动,心中百感纷杂,已不知是何滋味──兄弟反目、断臂夺妻、七年征战,一桩桩国仇家恨,不共戴天。他二人谋划多年,步步设局,摆下求之不得阵,要取对方性命。谁知道,眼看即将大功告成,了断仇人性命,结清多年恩怨,花宴春竟然说──一笔勾销!只当你我,从未相识!
  若换作片刻之前,桃颜决不肯就此一笔勾销。然而只在这转瞬之间,她已是心意改变。过往的痴也罢,怨也罢,相守也罢,别离也罢,有情也罢,负心也罢,忽然间都不重要了。在这“求之不得”阵中,她竟反而将一切放下,什麽也不求了。
  她是大彻大悟了,可花宴春又是为什麽?他明知完颜错手握金国朝政大权,岂会真肯退隐,便算身体残疾了,照样能翻云覆雨。以花宴春平素的为人行事,怎麽肯如此不计後果地放虎归山?何况,就算他想要不杀,又怎麽能够?此阵并无生门,须以人命为祭,白骨铺路、鲜血做引,阵势才会消解。不杀完颜错,花宴春又如何出得了阵?!
  完颜错喘息半晌,聚起了几分开口说话的力气,面露苦笑,道:“事到如今……我还怎麽收手……大师兄,你可记得,七年前,那小舟里,我问你,肯不肯放下大业,同我一起退隐江湖……是你不肯放手,我砍了你一剑,便已永远不能回头了!”
  是了,花宴春记起来,那年秦淮河上,那时小师弟还叫做方绮错,他二人久别重逢,把酒言欢。那夜月色很美,正是江南春生时节,秦淮河十里桃花水,桨声灯影,波光潋滟,小舟随著河上轻风微微摇晃,船舱内四角点了四枝红烛。明月清风,烛影摇红,小师弟薄饮了几杯,双颊红晕愈深,但挺秀的长眉微微蹙起,似乎有著极重的心事,只是踌躇不决,欲言又止。他软硬兼施,再三逼问,小师弟方才开口。
  那时小师弟说道:“大师兄,你说过,你平生最乐事,是与知己兄弟,饮美酒,斗快剑,轻衣怒马,快意江湖。那……若叫你放下家国大业,不管什麽宋人金人,却与我一同浪迹天涯,一世逍遥去。你说好不好?”说这话时,小师弟一直紧紧地盯著他,眼中映著摇曳烛火,光彩闪动,嘴唇却微微颤抖,颊边也红得异样,似乎心情极是激动,又极是紧张。
  ──与知己兄弟,饮美酒,斗快剑,轻衣怒马,快意江湖。
  寥寥数句,教人怦然心动。那才是花宴春心底最向往之事。人人都说他是护国的忠臣,慑敌的良将,可他生就潇洒不羁的性子,其实并不想做这大宋的英雄,那不过都是旁人硬要压在他肩头的沈重担子。若是能同小师弟一起浪迹天涯,一世逍遥快活去,他一千一百个愿意。师妹想必也是愿意的,他向来知道她最不喜的便是那些阴谋弄权、血腥厮杀。
  可,那又叫他置爹娘遗愿於何处?花家祖上便是军中将领,先抗辽,後抗金,世代忠良。爹娘拼却了性命才留下花家一条根,师父尽心教以圣贤道理、名将兵法,都只盼他长大成人後,精忠报国。他如何能辜负先人、辜负师父?如何能让花家世代英名丧於自己手中?
  这是他生来就必须背起的重担,一日不击退金人,一日不夺还河山,他便一日不能放下。念及此,花宴春脸一沈,正色道:“你这是什麽胡话?如今金狗进逼,江山风雨飘摇,我怎能弃大宋江山於不顾,弃军中将士於不顾?你是教我死後无颜去见九泉下的爹娘麽?这话从此不要再提了!”语气斩钉截铁,绝无转圜余地。他对两个师弟妹向来温柔,从未如此疾言厉色,这番却正是因为自己心生动摇,才有意将话说得极重,要堵得小师弟无言以对,如此便绝了他这念头,也绝了自己动心的机会。
  话音落时,正巧一阵大风吹过,河上起了浪,小船猛地一颠,小师弟手中的酒碗“当”地落在地上,跌成两半。他立刻俯身去捡,可过了半晌也没直起身来。花宴春略觉奇怪,蹲下一看,小师弟半跪在地,两手各拿著一半瓷碗的碎片,手上慢慢滴下血来,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怔怔地瞧著两片碎碗。花宴春便问:“小师弟,伤到手了麽?要紧麽?”小师弟摇头道:“不妨事。”却慢慢抬起眼来,怔怔地瞧著花宴春,盈盈烛光下,他双瞳中隐现点点晶莹,仿佛十里桃花水的波光,都已尽碎於那一双浸墨流光的眸中了。
  他的神色极是古怪,竟似有说不出的伤心。花宴春只道是自己严词拒绝,话说得太重,叫小师弟郁郁不乐。他自己心思也已纷乱,因此并没深想,只是伸手握住小师弟肩头,安慰道:“小师弟,等大事了结,打退了金人,我一定同你和师妹退隐江湖,一天也不耽搁。”
  心中却自盘算,如何能劝说得小师弟同自己一起为大宋效力?如此宋军不但又添一名虎将,小师弟也可一展惊世才华,师兄弟二人并肩携手,跃马横刀,指点江山,又该是何等豪情快意,正如少时誓言──肝胆相照,生死与共!
  但话还没出口,却听小师弟轻轻苦笑一声,低声道:“只怕我等不到那时了……”他眉目低垂,几绺乌黑的鬈发散下来落在额前,面上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看不见神情,只有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花宴春本是胸中一腔热血沸腾,有无数言语要说,忽然见到小师弟这般模样,一时竟语塞了,心中只是想──他为何如此伤心?
  忽然却听得船舱外有说话声,他知是师妹寻来了,念及她与自己成亲之事,小师弟若知道了必然又是一番难过。他心中为难,面上却强作欢喜,笑道:“你师姐来寻人了,咱们快出去叫她好好惊喜一番!”便拉起小师弟出去迎接桃颜,就此将这退隐之事揭过不提了。
  那时花宴春还不知道,小师弟当晚就要杀他。也许那一问,是他抱著最後的侥幸念头,盼望大师兄肯同他一起抛下一切,退隐江湖,那样他就不用对自己至亲至爱的师兄师姐下毒手。可是他最後的一点希望也就此断绝了。大师兄终究还是不肯放手,他们终究还是要做死敌,他终究还是不得不杀他。
  完颜错聚了半晌力气,想用左手撑起身子,但右手右腿都已骨骼寸断,身子无法平衡,刚一抬起便又扑倒下去。
  花宴春深吸一口气,狠下心来,提声喝道:“完颜错,你若再执迷不悟,只有死路一条了!”
  完颜错方才动作过猛,最後一点力气也散尽,再也无力起身,只能勉强仰起头,毒血浸坏了他的双眼,他已看不清楚,只见得一片朦朦胧胧,绮豔无边的红色,其中隐隐有他爱恋了二十年的人。正像十年前的那一夜,漫天的桃花瓣儿在身边飘落,桃色纱幔被夜风卷得飞扬起来,拂过他们的身子,耳鬓厮磨间,无尽的温柔缱绻,情意缠绵──
  他问:“你不会後悔?”
  回答来得毫不迟疑:“我决不後悔。”
  他望著心上人的面容,满心喜悦,含笑回应道:“你不後悔,我也永远不後悔。”
  ──生而多错,唯此不悔。
  唯此不悔。
  他遍体血污,四肢残断,浑身剧痛如被千刀万剐,劲力飞速流失,意识渐渐模糊,唯有这生平唯一一桩苦苦求之,却永远不可得之事,却至死也不肯忘却。他嘴角噙著一丝欢喜笑意,喃喃说:“我……永远,不後悔……”
  他说得虽含糊不清,花宴春还是明明白白听见了这六个字,“我,永远,不後悔。”不由心头大恨,没想到完颜错死到临头,竟然还是这样顽固倔强,死不悔改!他竟还妄想以自己的半条命、半身鲜血换得完颜错一命,当真是可笑之极了。
  原来他方才与桃颜同时,竟也隐约听见了那老瞎子的琴曲。他初时也自以为是幻觉,但放眼一望,竟见身周纵横血障已全数回落,与地上完颜错的血全融为一体,阵中黑雾消散,眼前大为明朗,最外一圈剧毒血雾亦已变得极薄极淡,隐约可见外界情景,阵中光亮来源正是那间小店中的数盏灯烛。
  求之不得阵本是以阴阳八卦之理,将入阵者所在之处与现实相隔绝。既然能看见外界景象、听见外界声音,便说明这阵正在慢慢消散!
  完颜错现下情形,便正应了破阵所需的“白骨铺路,鲜血做引”八个字。待他一身白骨烂尽、鲜血流干、彻底断气之时,阵势也便完全消去,花宴春与桃颜二人便可出阵。
  当年桃谷客曾向花宴春提及,先人典籍中虽有明确记载,一旦入了这求之不得阵,不死不休、无法可破,但桃谷後人中却曾有一位极聪明的高手,称此阵并非全无破绽,其关窍便是需要大量鲜血化解阵中怨念魔障。若在阵势薄弱时,控阵者住手罢斗,点醒陷阵敌手,更消耗自身一半鲜血替代陷阵之人,双方各耗一半命血,齐心协力,或可一气冲破阵法。
  可是一旦摆下求之不得阵,必然是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敌对双方,又岂会为对方而耗费自己命血?是以这说法真假如何,从来无人知道。
  花宴春方才一念仁慈,想若是完颜错肯放下屠刀,他愿以身一试这破阵之法──“师父放心,从今往後,我与小师弟行走江湖,并肩作战,不论遇到什麽艰难险阻,都要护得师弟妹平安周全,到得生死关头,我便去拼个粉身碎骨……”当年一诺,言犹在耳,那时为了小师弟,莫说是耗去半条性命、流去半身鲜血,哪怕万死又何辞!
  谁知眼前的完颜错竟是自甘堕落,毫无悔意。花宴春胸口涌上来无尽的失望和愤怒,将心一横,寒翠剑重重甩落在地,竟是要眼看完颜错受尽折磨而死。
  不过片刻,完颜错已是出气多入气少,匍匐在地,连挣扎都已是无力,只剩下一口气吊著兀自不曾咽下。
  桃颜隐隐猜到他放不下的那一件事,心中柔情忽动,便在这一刹那,她在心底埋藏了十年的那一个秘密,再也按捺不住,就自喉头涌出──
  “小师弟,你莫要怪大师兄了。十年前,是我骗了你们二人。那一夜……本是你和我亲热了……可我隔日醒来,後悔万分,见大师兄还在沈睡,便将他移上床,褪去衣衫,又毁了你留下的信笺,骗他说,是他酒後乱性,将我……大师兄喝了我用错桃花酿的酒,什麽都忘记了,便相信了我。这些年来,他一直蒙在鼓里。他待你一片赤诚,从不曾存有欺你负你之心,这一切都是由我而起,你要怨便怨我罢。”
  这秘密她原本苦心遮掩了十年,生怕花宴春瞧出破绽。不想此刻心境大变,已放下一切,竟可以这般平静地合盘托出。一口气说出,只觉胸口一块大石从此卸去,就此解脱了。
  却不知这一块大石,却去压在了花宴春心上。这一桩公案纠缠了他三人十年,今时今刻花宴春终於明白真相,却原来不过是一个谎言,竟酿成一场不可收拾的仇恨。
  若当初师妹没有撒下这一个谎……
  他抬眼望去,便见完颜错一身雪白锦袍大半浸成黑红色,一个身子早已不成人形,鲜血犹自永无止境似的从他身上汩汩涌出,四面八方地漫延开去,满眼只见一片殷红。伸出的一条右臂已骨肉尽烂,而手指犹自不住颤抖,不知想伸向什麽事物。他只剩一颗头颅在血泊中犹能挣扎动弹,脸面慢慢仰起,一双墨黑瞳子中却忽然放出极微弱的一点光芒,喉中断断续续吐出几道破碎声音,细细听去,竟是在翻来覆去地说:“大师兄、大师兄,我好冷……”
  花宴春心上忽然一软,眼中瞧去,仿佛又见到了二十年前那个瘦小苍白的幼童,每到夜半便被噩梦惊醒,而後再也不能入睡,只是一个人抱膝坐在床头。口中喃喃低吟,翻来覆去竟是唱著支曲儿,那调子偏转跌宕,极是怪异,和中土的曲子大不相同,词儿更是全然听不懂。他唱了一遍,又以汉话唱一遍。
  “山青水碧,春日载阳。忆昔同游,彼泽吾乡。人行大道,吾履羊肠。失吾郎君,永不还乡。人皆欢喜,吾独悲怆……”那是娘亲教他唱的故乡小曲。唱得一半,那孩子发起抖来,不住说:“我好冷……”
  ……是啊,怎会不冷呢?那年澄玉峰上,他中了猲狙利齿中的冰毒,又大量失血,全身冻僵,昏迷不醒,是小师弟不顾右肩右腿骨头折断,耗尽力气把他背到山洞里躲避风雪,又冒著性命危险,为他吸去了伤口的毒血。一声声不肯放弃的呼唤,把他从冰寒地狱中唤回。又将衣衫全脱给他,用体温护著他的血脉,才使他不致四肢冻伤坏死。而小师弟却从那以後,落下了寒疾,一到冬天便全身寒冷如冰,咳嗽不止,再也没有治好。
  他在生死的边界挣扎,清楚听见小师弟嘶声喊:“大师兄,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你不可食言!”他感觉到温热的泪一滴滴落在脸上,可是他动不了,也不能说话。他又听见小师弟说:“小的时候,我夜夜被噩梦惊醒,又冷,又黑,我很害怕。你是第一个给我温暖的人。连我娘的怀抱也没有你的温柔暖和,她总是抱著我哭,眼泪也是冰的。是你夜夜以肌肤相暖,我才能安然入睡。那时我就知道,这世上终於有一个人真正全心全意,当我亲人,念著我,待我好,永远不会离开我。自从有了你,我什麽都不怕了。……现在我已经长大了,变强了,大师兄,我也能够保护你了……”
  他醒来的时候,身上穿著两层棉袄,小师弟身上却只有一件单衣,浑身冻得青紫,已经失去知觉,却还是紧紧抱住他的身子。後来他将小师弟背下山,在山脚下花了一天一夜,才将小师弟救醒。小师弟睁开眼睛时,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大师兄,我好冷……”
  是好冷啊……是何处来的漫天风雪,盖了一天一地苍茫的白,看不见尽头。他孤零零地在风雪中挣扎迈步,刺骨风霜如刀剑扑面逼来,将他的肌肤撕裂,没有人与他互相扶持,只有他一个人。他不知道要走到什麽地方去,也不知道这条路到哪才是尽头。他停不下来,只能僵硬地抬起腿,挪动脚步,不停地往前走,往前走……
  他这一生,戎马英雄,挥斥江山,谁知到头来只不过是数十年孤寂。他肩上背著卸不下的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到几时……
  风雪中忽然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那个小小的,颈上挂著长命锁的孩子,骨瘦如柴,面无血色,只有一双墨黑的眼瞳,哀伤地望著他,轻轻向他伸出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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