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仍是毫不知觉,只是恨恨地瞪著桃颜,一边不住呛咳,一边道:“‘安宁喜乐’?行正品端、安宁喜乐?……咳咳、我怎还能安宁喜乐?你可记得如何夜夜搂著我哭泣、肌肤寒冷泪如冰?你可记得我特为你摘来枝上鲜花,你却说何苦何苦,到头来都化作烂泥腐土?你可记得我被管事的打得只剩一口气,自昏迷中醒来,你第一句话却是教我贱人只得贱命,若要报仇雪恨,便得不择手段,做人上之人?咳……咳……二十年後,你却同我说什麽……行正品端……一生安宁喜乐?”
花宴春正自运气疗伤,不能轻易动弹,二人对话却一句句传入耳中。想那胡姬自身命运多舛,满怀偏激,竟将一个幼儿也教养得性子阴暗凶狠,教他看不见朗日晴空、鲜花嫩柳,只看见寒夜凉泪、烂泥腐土。桃花谷十年,师父的谆谆教诲、师兄师姐的关怀怜爱,竟还是不能化去他心头自幼时种下的恨意嗔念,他在压抑十年之後还是爆发,在这嗔怒仇恨的泥淖中越陷越深,不能自拔了。他若不是想要权势荣华,那必是想要翻身扬眉、雪幼年受辱之恨、报母亲枉死之仇。
既然“贪”字阵不奏效,用这个“嗔”字定可将他逼入死地!
桃颜却如何答得上来完颜错那一番质问。亏得她机敏,急忙转了话头,道:“我只怕孩儿犯了弑父之罪,死後堕入阿鼻地狱受苦!”
这时那数道毒血已由完颜错手臂爬行到了他喉头,远望便如一圈红线勒紧了他的喉咙。只见他脸色青黑,喘息愈发急促,却仰头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不住地剧烈呛咳,鲜血不断从口中呛出,身子也向後跌去,口中却还在不停大笑道:“活时且自纵横,哪管死後煎熬?哈……咳咳咳……娘,我已是生不得安宁喜乐,死将受阿鼻苦刑,你莫再将我放在心上,你且去,咳、自去投胎转生……”
花宴春见他已深陷迷障,此刻不动手更待何时!也不等他说完,拼起这片刻间蓄积起的一股真气,纵身扑上前,只待再补上一掌,便可送了他的性命!
哪知完颜错口中说到“投胎转生”四字,神色一震,眼神陡转清明,竟是忽然放下执念,从那“嗔”毒中解脱。他睁眼一见花宴春凌空扑下,自己正翻身後仰,无法止住跌势,手中亦无武器,当机立断、甩手便将那银锁作暗器,用尽全身力气掷出。
花宴春半空中急倒翻一个筋斗,这才堪堪避开,但方才凝聚的一口气也因此而泄了。他双足一挨地便已无法支撑身体,竟跌坐在地,只觉内息沸乱,四下奔突,无法收束。而全身脱力,一只手臂有千钧重,连抬起也觉艰难。他为了聚起这雷霆霹雳的一道掌力,已耗尽余力,一时半刻间再也难以恢复。
死到临头,他心中第一个念头却只是大惑不解:“贪”、“嗔”连环竟都囚不住完颜错,难道这些年来,自己竟全然料错了?完颜错心中最念兹在兹、求之不得之事,竟既不是他的天下、也不是他的身世!
──这世上究竟什麽才是他真正求之不得的?难道……
但哪还由他多加思索?完颜错早已翻身立定,拾起寒翠剑刺了过来。
寒芒凌厉,势如风雷,是开膛穿心的一剑。
花宴春知道自己错算了完颜错,在这求之不得阵中棋差一著,竟已满盘皆输。他微微一笑,闭目待死。
(本章完)
第六章 唯此不悔(一)
桃颜与那两人之间本隔著那麽一面无边无际的“血墙”,但她见花宴春情势危急,顾不得自己中毒,当即双手连振,打出四枚铁桃花暗器,两枚荡开寒翠剑,两枚袭向完颜错面门逼他回手自救,同时纵身扑向面前血色毒障。
她身子穿过血障,登时觉得自己仿佛落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沼泽,呼吸艰难,行动也滞涩起来,只觉身子无比沈重,身上毒血所沾之处,竟好像被地下伸出的一双双无形鬼手攀住了,要将她往地底深处拉去。
完颜错侧头躲过铁桃花,一掌拍向桃颜。她武功本就大不如他,这时行动迟缓,更不是对手。与他双掌一对,登时胸口剧痛,整个人被大力击得向後飞去,直跌到花宴春身上,随即一口鲜血喷出,几乎便要晕去。
完颜错哪容他二人片刻喘息,寒翠剑疾刺而来。
桃颜心知今夜已然无幸,拼力仰头望定花宴春双眸,急道:“你我生死一处!”
花宴春勉力抬起左手,握住她手,向她微微一笑,眼光温柔,仿佛是在叹息:师妹,你这又是何苦呢?
桃颜强忍心酸,回以一笑。身侧风声尖锐,剑气刺骨,她知道不出片刻,便可解脱这红尘苦海了。完颜错方才打她那一掌已是出了全力;他本就是忘恩负义、翻脸无情的人,今日还怎会放过她与花宴春?他二人求不得生同衾,总能求个死同穴罢。
然而等了片刻,身後竟再没有动静。忽听一声脆响,寒翠剑“呛啷”落地。桃颜惊愕万分,回眸竟见完颜错怔怔站在他二人身前,一动不动,神色竟似是痴了。
眼前那两人紧紧依偎在一处,四目交投,脸露笑容,似是情深无限,就是立时死去,也是做了一对同命鸳鸯。
完颜错眼前景象忽然一片朦胧,模模糊糊中瞧出来,正是七年前的秦淮河上,他长身玉立,笑颜温润,她娇豔如花,眼波柔婉,两人双手交挽,相视而笑,神情各自温柔,当真是天造地设,好一对璧人。
可笑他被困於金国辽王府中,花了整整三年,用尽手段,百般筹谋,才安排周全了一个瞒天过海、金蝉脱壳之计,从此後不必再背叛师门,不用助金伐宋,远离战火硝烟,只与心上之人远走高飞,隐姓埋名,浪迹江湖。
却谁知秦淮河上一见,原来那两人早已做了夫妻。
只骗得他一个人好苦。
“生而多错,唯此不悔。”──那不过是个笑话。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这才是他心中,真正最想要,却永远也求之不得的东西。
要什麽江山天下,要什麽权势富贵,要什麽报仇雪恨,要什麽名垂青史。那都不过是求不得,才退而求其次。
唯有眼前情景,他苦苦求了一世,只是──
求之不得。
自这一刹那,“求之不得”阵终於真正启动。
完颜错遍体毒血同时发作,如变了一张细细密密的血网,紧勒住了他全身,一分分一寸寸地往骨肉里勒。
勒断他的骨,绞碎他的肉,割裂他的心。
只见他全身剧烈颤抖不止,身上毒血所沾之处,肌肤寸裂,皮肉迸破,鲜血泉涌而出,口中更是一口口地吐出大股大股的黑血。脚下踉踉跄跄,宛如酩酊大醉一般,而双手不断在颈项和胸口乱抓,想要扯去那些勒得他无法呼吸、浑身剧痛的毒血之线,却哪有一点儿用?身上衣服很快便全被他扯成碎片,露出赤裸的上身。苍白的肌肤上,条条道道,遍布著刺眼的陈年旧伤。而那一个失了长命锁的银项圈,依旧孤零零地挂在他颈项上。
忽然间,他整个身子猛地一震,胸口一道长长的旧创竟突地红肿起来,一端渗出鲜血,紧接著整个创口都裂了开,竟好像平空有一根无形的鞭子,在那当年的伤处又重新抽了一道。他痛得仰头尖叫一声,花宴春和桃颜不由都毛骨悚然──那声音细幼尖锐,绝非完颜错平日的声音,却十足是一个五、六岁的幼童在惨号!
只见片刻之间,完颜错胸口数道旧鞭伤接二连三地迸裂,鲜血暴溅,花宴春和桃颜二人似乎都听见了那道无形长鞭在空中劈啪作响。完颜错连声惨呼,双手伸向空中乱挥乱舞,又用那尖细的声音嘶叫道:“打我!来打我吧!莫打我娘!”
他向前冲了几步,便扑跌在一片血泊之中,却又急急伸出双手,像是在极力护佑著并不存在的母亲。他上身赤裸,因此清楚见得那诡异的鞭伤在他胸腹、脊背、手臂各处接连显现,而下身的袍子上也浸出一道道的血痕。那幼细的童音一会儿凄厉呼号,叫著:“打我!莫打我娘!”一会儿又嘤嘤哭泣,道:“娘,莫走!莫要抛下我一个人!”
眼前一幕,俨然竟是在重演二十余年前的幼童绮错在相府受刑的情景,若闭眼听去,几可想象当初他曾受过何等酷虐。饶是花宴春早知这求之不得阵奥妙,也不曾想其间幻境竟会诡异至此,不由得心头发寒。
完颜错身上无数伤口急速扩裂,鲜红血肉翻卷,顷刻间已是体无完肤。他在血泊之中痛得不住翻滚,昏乱之中两手胡乱攀抓,竟扯住了桃颜的裙角。
冰冷柔滑的锦缎入手,他似是惊了一下,神智略复,恍恍惚惚地抬起头。他的目光沿著裙角慢慢上移,呆了一会,忽然说道:“你骗我。”
然而那语气神态,又是茫然,又是伤心,既像是六岁的绮错怨怪母亲骗了他,从此天人永隔;又像是十六岁的小师弟怨怪大师兄骗了他,使他不得所爱;还像是二十六岁的完颜错怨怪师姐骗了他,叫他以为此生至少还有一个人真心待他。
他的目光在桃颜与花宴春身上慢慢移过,眼神迷迷蒙蒙,嘴角却微微翘起,不知是在冷笑,还是苦笑。他轻声道:“大师兄……师姐……你们好啊……骗得我好……”
他此刻遍体鳞伤,情状惨不忍睹。一头鬈曲长发浸透鲜血,绞缠著覆在脸上,满面血污,神色惶然。哪里还是从前那白马轻裘,明珠美玉般的少年。
从前……到底也是十年来朝夕相处,她曾当他亲弟弟一般疼爱怜惜;到底也曾七年来同床共枕,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海样深……谁曾想有朝一日她会眼瞧著他生受这人间地狱般的酷刑……桃颜再也忍不住,脱口唤道:“小师弟!”
一听这声“小师弟”,完颜错面上骤然雷霆变色,厉声道:“你负了我!你以为可以一笔勾销麽!”他一句说完,接不上气来,伏倒在血泊中咳喘不已,听来仿佛连心肺也要被他咳得撕裂了。
桃颜浑身一震,想起她与他大婚之夜,他便说过这话。他还说:“我完颜错生来便是恶人,得不到,便毁掉。你让我一辈子不快活,我也让你一辈子不快活!”
──他们三人,这一辈子,确然都不快活。
花宴春听到此,不由得呆了,这才恍然大悟。
他算来算去,竟没算到,完颜错真正求之不得的,竟只不过是,他心上那一个人。
贪、嗔两阵都杀不了完颜错,偏偏就在他即将杀了花宴春、得胜脱阵之时,见到花宴春与桃颜二人执手相望的一刹那,竟就此陷入一个“痴”字,万劫不复。
原来这个位高权重、叱吒风云的完颜太师,这个狠毒倨傲、智奇才绝的小师弟,竟只不过是,一痴儿……
他想起十余年前,师父本已改变心意,答应将师妹许给小师弟。若不是那一夜自己酒後乱性,做下那等糊涂事,师妹早就与小师弟琴瑟和谐,遂了小师弟此生心愿,未必他还会回金国复命,或许便从此携佳人浪迹江湖,做一对神仙侠侣。而此後桩桩件件师兄弟反目相残之事,又岂会发生?
那是他生平最大的一桩悔恨事。每逢春暖花开之时,见到枝头桃花灼灼,忆起少年时三人相伴情景,何等快活欢喜,到如今桃花依旧,人面无处可觅,只剩得自己孤身一人。那悔意恨意便翻翻滚滚地轧上心头,悔不该负了小师弟一心信任,又负了师妹一生,恨小师弟绝情,又恨自己糊涂……只不知是悔多些,还是恨多些。
思及往事,心中当真是酸甜苦辣,百味翻腾。花宴春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声,说道:“小师弟,是我对不起你。”
完颜错痴痴抬头看他,满面惶惑,像是神智已全然不清楚了。花宴春明知完颜错受这魔障折磨,身心都已无法支撑,已是去死不远,现在说什麽都已无济於事了。然而他生性便极温和,小师弟又是自来脾气倔傲,从小到大,他事事都让著小师弟,早已柔言软语哄劝惯了的,这时自然而然便放柔了声音,道:“十年前那一夜,原都怪我。我心中一直很是後悔。”
完颜错眼神涣散,喉中呵呵作响,似是哭,又似是笑。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抬起,不知是要抓住什麽。
花宴春不忍再看他,垂眸道:“那确是我这一生做下最大的错事。我原是真心将你当兄弟,并无半分虚假。只这一件事,千不该万不该,是我错了,是我负了你。我当真後悔得狠……”
桃颜怔怔听著,心头却一点点凉下来。她永不会忘记完颜错在那纸笺上颠来倒去写的字:“生而多错,唯此不悔。”而大师兄却说:那是千不该万不该、大错特错,他这一生都後悔得很。
情深情浅,岂不分明?
完颜错怔怔听著花宴春说话,眼瞳中最後一点光芒也已黯淡,脸上缓缓露出一个凄凉之极的笑容,轻声道:“你……终於……後悔了……”
听了这六个字,桃颜竟如遭当头棒喝,呆呆地瞧著完颜错,忽然间只觉得一颗心飘飘荡荡,不知该向何处去。
後悔……她可是後悔了麽?
她一腔柔情,二十年来全倾注於大师兄身上,纵然相隔千里,却日夜牵肠挂肚,一时不曾或忘。好容易熬到今日终於相见,更是一心只要同生共死,万事皆不顾了。可是忽然之间,心中竟已是翻天覆地,这满怀柔情,竟寻不得一个著落处。回首过往二十余年,竟恍然只如一梦。
恍惚间耳畔竟似又响起那胡琴曲儿──当时年少啊……负了多情,纵使泪尽啊……不能够还……
花宴春听得完颜错一句“你终於後悔了”,却只道完颜错在临死前终於肯原谅自己,微觉宽慰。抬眼看时,却又一惊,完颜错分明确实在笑,可那笑容竟是说不出的凄苦,说不出的悲凉。他不觉打了一个冷战,只觉似乎有什麽错了,却又说不上来究竟哪里不对。
还不及细想,就见完颜错眼、耳、鼻、口,七窍之中,忽地一齐流下血来,又听极轻微的“哢嚓”声连续作响,在完颜错伸出的右手上,五根指骨竟一节节地自行碎裂,右手掌软绵绵地垂了下来。这裂骨怪象自手腕慢慢往上延伸,但见森森白骨连著青筋,自破裂的皮肉中节节刺出来,情景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完颜错一头栽倒在血泊中长声痛呼,却竟不能昏去,清清醒醒地受著这地狱般的酷刑。那骨头一段段断裂的速度偏又缓慢,不肯给个痛快。一只血肉模糊、白骨突出、绵软扭曲的手臂就伸在桃颜与花宴春脚下,他二人早已看得头皮发麻,再听得他凄厉惨呼一声声钻入耳中,再也无法忍耐,桃颜颤声道:“大师兄,就……给他一剑罢!”
花宴春何尝不想,偏偏见了完颜错受种种酷刑的异象,心神大乱,体内真气更加乱做一团,浑身四肢竟似都不由自己控制了。他提气半晌,才勉强将手臂抬起,摸索著握住地上的寒翠剑。但那寒翠剑甚是厚重,平日神完气足时耍来有若无物,这时竟然提不起来。
而桃颜又被完颜错那一掌伤得极重,一动弹便胸腑剧痛,两眼发黑,更是难以用力。但她还是强忍剧痛撑起身子,伸手扶住花宴春手臂,两人合力,这才将寒翠剑拾起,一点点地移到完颜错身子上空,剑尖下指,对准了他的後心,两人都已是累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