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错————白玉京

作者:白玉京  录入:05-24

  只听“铮铮”之声不绝,竟如一曲铿锵错落的豪歌,曲调愈拔愈高愈加激烈,忽地一声巨响,双剑上真气已充沛到及至,硬碰硬地一撞,双双荡开,两人同时连退几大步,方才站稳身形,都是脸色苍白。却见四周桌子忽然一个接一个“喀喇喇”地碎裂开来,散作一地木屑。二人出剑奇速,且护身真气凝厚,是以这木桌被剑气波及,里面木质早已片片断裂,却直至此时方才真地破碎倒塌。桌上油灯纷纷跌落熄灭,屋内骤然阴沈下来,唯余屋角一盏残灯,一点烛光摇曳无主,映得两人面容明明暗暗,神情模糊。
  完颜错忽然厉声道:“你为什麽不使那第十三式?!”
  花宴春怔了怔,低声道:“第十三式?”
  完颜错冷冷一笑,道:“不错,桃谷十二式真正的最後一式,威力绝顶、一击必杀、世上无人能抗,第十三式──‘万豔同春’!”
  听了他这一句,花宴春的脸色已在瞬息间变了数变。先是震惊,然後却又似明白,又似不明白,只道:“你……偷听到了?”
  这边桃颜听见,也是大吃一惊──桃谷十二式向来只有十二式,为何完颜错却说还有第十三式,大师兄却也不否认?
  完颜错嘿嘿冷笑数声,神色极是阴沈,冷冷道:“十四岁那年师姐生辰,师父打发你我回房,却又半夜三更来探看我睡著没,我就知道定有蹊跷。我不敢惊动师父,过了许久去你屋中一看,果然没人,等我到师父窗下一听,果然听得师父在另传你功夫!……哈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原来师徒多年也只落得这一句话!”
  花宴春心头一沈,师父桃谷客多年幽居空谷,生性严苛古板,择徒亦极严,非忠臣良将遗孤不收,非资质绝佳不收,非幼童不收,是以除孙女桃颜外一直只有花宴春一个徒儿。後来又收了方绮错为徒,师父虽喜他资质上佳聪慧绝顶,却也厌他狠辣决绝不肯低头。这也罢了,待方绮错年纪渐长,容貌竟隐隐似有些胡人异相,师父便确实对他起了猜忌之心。
  那夜师父确实是特意瞒著师妹师弟,传授那第十三式於自己,想来那时师父已然病重,行动间略有疏忽,便惊动了小师弟。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句,确也是那夜师父提及小师弟时所言,竟也被他偷听到了。
  当时小师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听见教养他多年的师父背後却说出这一句,如何能不伤心怨恨?
  ──可这金国小王爷投身桃谷,不本就是为了偷师学艺、以灭大宋麽!
  念及此,花宴春心肠便又一硬,冷冷道:“师父所言,原来丝毫不错!”
  微弱烛光映照下,完颜错脸上更无半分血色,咬牙道:“好,既然师父所言句句不错,那你为何要拦阻师父传我绝招?──‘因此弟子以为,这第十三式便不要传授给小师弟了。’这话可是你亲口说的?!”
  第四章 前尘旧恨(四)
  花宴春这才明白,原来世事弄人,完颜错当年竟只听到这最後几句言语,无怪他虽知这第十三式之名,却不知其中奥妙。
  ──当时听自己说完,师父长叹一声,道:“你说得原也有理……何况这一式‘万豔同春’威力绝顶,一击必杀,无人能抗,到底杀孽过重,绮错那性子,学了……总是不好。再者,我毕竟担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那时他自是绝未对小师弟起半分疑心,但知师父脾性古怪顽固,也不便为小师弟辩解,只怕惹得师父病中生怒伤了身子,聊了些琐事便告退了。
  师父此前言道,这第十三式“万豔同春”,乃是化自第十二式“一朝春尽”。那第十二式确实是十二式中威力至强,已是当世无敌。但这万豔同春却是一旦使出,身周敌人尽灭,绝无失手可能。所谓“万豔同春”,其实是说招式一出必然血流成河,血“豔”如春花烂漫,情景著实可怖,全无香豔之意。如此绝招,师父一直绝口不提,自然另有原因。师父本要他等小师弟成年後再相授,却被他劝阻,也正是为了这个原因。小师弟却不曾听得他之前说明,断章取义,竟成莫大误会,自那时便心生了嫌隙。後来他见小师弟时常郁郁不乐,只道是怨自己抢了心上人,多番明里暗里劝慰,甚至有心相让,──谁知全然用错了心。
  想到此,不由一阵黯然,低声道:“没错,是我说的。”
  事到如今,兄弟反目,旧日恩情早已勾销,国仇家恨亘於眼前,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多言何益?
  一盏孤灯渐燃渐弱,一点残芯寸寸烧作灰,已将烧到尽头。寒夜凄凄,屋内晦暗无明,连两人面容也全隐入黑暗中了。
  完颜错低低冷笑一声,道:“我才智资质,武功术学,哪样在你之下?可师父自来疑我,师姐心里也只向著你。这些我早明白,也罢了。谁知道连你也骗我──说什麽肝胆相照,生死与共,到头来也不过是为了一己之私,算计欺骗!”
  花宴春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点头道:“肝胆相照,生死与共。肝胆相照,生死与共。”
  他念了两遍,每个字都念得极慢,好似要极艰难才能说出口。顿了一顿,道:“完颜太师,你也配跟我说这八个字麽?”
  却没听见完颜错回应,想是无话可答了。
  二人默然相对,只见那灯芯儿燃到尽头,“劈啪”一响,就此熄灭,屋内顿时一片漆黑。
  便在灯灭的一刹那,寒翠碎红双剑齐出,又斗在一处,两道霞光重将满室照得如同白昼。二人不约而同,出手都是最为凶狠的第十二式“一朝春尽”,只要一剑穿心。虽同时出招,功力相同,速度也是一样,但碎红剑比寒翠剑略为细长,眼见是花宴春的剑先要刺穿完颜错的心口。间不容发之际,寒翠剑陡然一侧,那雷霆电掣的一剑竟半途生生改招,换作一式“千红揉碎”。剑刃碧光大盛,剑气苍茫,好似溟海怒涛呼啸,劲风方及面,已如利刃切割,势必不能硬当。而这一式後著变化却又已将花宴春所有退路方位全数罩住,避也无处可避。这千红揉碎本是用来攻击四面八方的敌人,而被完颜错化为攻击单人的一招,便如将本来可致数十人殒命的力道全数击向对方,世上谁人能挡。
  即便是花宴春片刻之间也绝想不出破解之法,此刻生死攸关,只得瞅准千百朵剑花中力道最弱的一处,侧身直迎了上去,竟是以自己肉身阻挡剑势。左手手腕一翻,却将碎红剑脱手射了出去。虽然兵器一失,必然大落下风,但这一招来势凶猛无匹,若非以此逼完颜错撤招别无他法。剑方脱手,只觉右肩一阵剧痛,寒翠剑已斜斜斫入体内。幸而花宴春右臂早断,否则这一剑早已斫断他的手臂。宝剑锋锐,切割血肉便如切豆腐一般,还要深入花宴春胸肺时,那里碎红剑直如霹雳,已逼到完颜错右肩。完颜错若不退避也是断臂之灾,只得足下一蹬,收肩疾退,寒翠剑随之抽出花宴春身体。
  利刃锉磨过花宴春肋间骨肉,当真痛彻心肺,但正因剑在身体内阻了一瞬,完颜错身形也缓了一瞬。高手相争只在片刻,花宴春忍痛抢上,一式“抱枝醉寝”,左掌运足十分真气,击上完颜错右肋。这一掌劈山震海,完颜错堪堪避过九分,只因抽剑略缓,中了一分掌力,心脉立损,哇地喷出一口鲜血。
  花宴春只觉头脑晕眩,右肋一片湿漉,想是失血过多,料得完颜错必要调息片刻方能重战,急飘身退开,回手点穴止血。谁知完颜错竟宁可拼著内息紊乱、大损功力,却仍是步步紧逼,寒翠剑一招狠似一招,剑剑夺命,自己口中血涌不止,却也逼得花宴春连退再退,眼见长剑当空一转,一式“桃之夭夭”,便要将花宴春开膛破肚。
  在这万分紧急之时,花宴春也已将伤处止血穴道全数点毕,左臂一长,一式“花开堪折”,竟要空手入白刃。寒翠剑切金断玉,锋锐无伦,出手方位只要差得一丝一毫,抑或完颜错剑尖偏得一分,一只手定是废了。却见花宴春仍是意态从容,手势竟然颇有温柔之意,倒好似瞧见枝上桃花开得正豔,忍不住心生爱怜,伸手去拂玩。但出招速度却又是迅如急电,完颜错尚未及反应,他中指竟已触及剑尖侧刃,只要一指弹得实了,剑刃必然荡开,完颜错也将受他内力所震。
  谁知忽然之间,花宴春只觉一阵疾风奇袭背心灵台穴,心知不妙,必然是那萧誉从混战中脱了身,见二人斗得两败俱伤正是自己立功良机,这才出手偷袭。萧誉乃是金国内廷第一高手,夺魂银丝下亡魂百千,功力本只略逊二人半分,他与完颜错合力,花宴春岂能抵挡得住!
  此刻千钧一发,花宴春若有半点分神,右手必然废在寒翠剑下。当机立断,花开堪折只使半招,五分力荡开剑头,五分力足下一沈,身形柔软如无骨,整个人已骤然滑下,避开剑锋和银丝。但也只缓得一刻,长剑和银丝瞬即转向,当头击下,眼见是躲得开寒翠剑躲不开夺魂银丝,躲得开夺魂银丝躲不开寒翠剑,重伤在所难免。
  却不料刹那之间,奇变陡生!
  第四章 前尘旧恨(五)
  只见完颜错剑尖一滑,不知如何,竟猛然刺进了萧誉胸口!
  花宴春惊得竟呆了一瞬,这一剑显然不是失手,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完颜错为何会在这个紧要关头杀了萧誉这个得力助手?但他不及多想,趁机起身,去拾起地上的碎红剑,凝势待发。
  萧誉更是不敢置信,双眼死死瞪住完颜错,眼角如欲迸裂,口中连喘两声,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只听完颜错叫道:“当年你撺掇辽王……咳……杀我娘……”
  语声竟极是凄厉,却说不了几字便要咳嗽,许是因方才中了花宴春一记重掌不曾调息所致。他一边说一边递送长剑刺穿萧誉胸口,迅即抽剑,萧誉胸口登时鲜血喷涌,将他一身雪白的貂裘喷得鲜血淋漓。寒翠剑因不与碎红剑交锋而光芒黯淡下来,剑刃上凄凄碧光倒映在完颜错面上,映得他面色惨碧。他容貌本就阴柔带煞,此刻更衬出神色冰冷阴森,两道目光如浸满了刻骨血恨,令人不寒而栗。
  完颜错喘了一口气,不及再说,又连声大咳起来,口中溢出丝丝鲜血,呼吸也极为急促,仿佛快要接续不上似的。那一剑并没刺穿萧誉心脏,虽然受伤极重仍不致死,但萧誉听了完颜错一句话,便已恍然大悟,知道完颜错此次一定要置他死地了。他不顾一切,只是性命要紧,急道:“我是奉命行事……”手下却偷偷扣了一枚毒雾弹,提起最後一分劲力扬腕便欲射出,以趁机逃走。不想完颜错虽然咳得站立不稳,手下却丝毫不慢,长剑一挥,已将他右臂斩断,一条断臂顺势直飞出去,重重地落在远处。萧誉更骇得肝胆俱裂,几乎便想束手待毙,但一想深怨积了多年,这狠毒的小王爷定会百般折磨,只得拼死一斗。左手握了一把暗器,状若疯狂,连人带暗器直撞向完颜错,全是同归於尽的招数。
  完颜错却是料定萧誉逃不出他手心,一边躲避暗器,一边在萧誉身上东刺一剑,西刺一剑,好似猫戏耗子,每一剑精准之极,都挑断萧誉一处经脉,萧誉重伤无力,哪里躲得过。完颜错手下不停,口中也不停,说到激动之处,气息不继,更是连声咳嗽不止:“你真以为我,咳,当时年幼,咳,什麽也,咳,不明白麽?你出主意,咳,偷梁换柱,杀我娘灭口,咳,送我入桃谷!”说到最後一句,声音愈加凄厉,长剑陡斩,萧誉一条左臂又飞了出去。
  萧誉身上多处经脉被挑,那削经断脉之苦,就如用热铁炮烙每寸经脉,萧誉早痛得死去活来,双臂被削,更是斗志全失,瘫软在地上,尖声叫道:“小王爷演得十年好戏!算你狠,我认栽!你要杀,便快杀了罢!”
  想这内廷第一高手初时举手杀人,对阵死士,重创桃颜,何等厉害,谁知转眼间落得如此凄惨,遍身血污狼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完颜错停了手,长剑指住萧誉,阴森森地道:“你害我不痛快了二十年……咳……咳……我怎会让你死得痛快?”
  此刻满室皆黑,只他白衣浸血,长剑泛碧,恍然如复仇夺命的地府鬼神。唯因方才剧烈咳嗽,苍白的颊上染了两抹异样的红晕,色如春日桃花绮豔,竟有种病态诡异的美。
  寒翠剑唰唰两下,又将萧誉两条腿齐根斩断。许是因恨意太重用力过猛,那实沈沈两条血淋淋的大腿竟也顺著剑势飞了出去,一左一右落在地上。
  萧誉大声惨叫,声音极其凄惨,深夜中听来愈令人毛骨悚然。他忽然尖声道:“一个家妓……”
  完颜错脸色一变,不等萧誉再多说一字,一剑递出,刺穿了他的喉头。萧誉就此断气,脸上神色兀自狰狞可怖。想来他是有意激完颜错杀了自己,免受活罪。
  自始至终,花宴春就站在完颜错身旁三尺之内,完颜错却似是拿准了他是堂堂君子,绝不会忽施偷袭,根本不加防备。
  第四章 前尘旧恨(六)
  花宴春怔怔地站著,却是心头大震,耳中听到每一个字都实实砸在心上,砸得心头翻江倒海,万般滋味混搅纠缠。
  自秦淮河一夜惊变,他心上悬了七年的一个谜团,终於在今夜解开了。
  ──当年完颜错以六岁稚龄,身负重任投身桃谷,若说是自愿为之,一个六岁的孩子便有这般野心,这般坚忍耐力,著实不合情理。若非自愿,则他身为辽王之子,金太祖之孙,天潢贵胄,辽王手握大权,怎麽可能让他幼龄离家,十年辛苦,冒这样大险?
  七年来,这个疑问每每在他脑中冒出一个尖儿,便被他强行摒去。不是不愿多想,实是不能多想。
  如何能想,想他倾心相待,誓约生死与共的兄弟,却原来从头至尾谋划著这个惊天骗局。想十年自幼童长成少年,朝来一同读书习武,晚来相伴弹琴饮酒,那人却翻脸便是无情,只是要他的命。想那寒光闪闪的长剑削断了他的臂膀,冰冷剧痛,撕心裂肺。想那人逼他休妻,师妹临去前凄然回眸,泪落成雨。想两国交战经年,河山破碎,生灵涂炭,无数一同出生入死的好兄弟都捐躯杀场,累累白骨堆积如山。
  完颜错。方绮错。这两个名字与所有的前尘旧恨纠缠在一起,锥心刺骨,刻骨铭心。
  如何能多想?
  白日里想了一瞬,夜里便要做噩梦。梦里鲜血铺天盖地漫涌,连风也是腥的,满目都是凄豔的红,那人的身影朦朦胧胧,隐在一片血幕之後。
  他问他:“我将你当亲兄弟,你却要杀我?!”
  那人大声冷笑:“你把我当兄弟,我可从没把你当兄弟!”笑得急了,便呛咳起来。却还是侧过头去。“只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罢了……”
  他喉头一腥,吐出一口鲜血。
  便从梦里惊醒。
  茫然四顾,漫漫长夜,原来终是只剩下他一个人。
  直到今夜,听到完颜错和萧誉一番对话,花宴春才终於明白了前因後果。
  萧誉那一句“一个家妓……”虽只四字,但联系完颜错神情与当年情形,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已是呼之欲出。
  二三十年前,两国局势较如今缓和,金国曾多次派王子出使宋朝,那韩相都殷勤请到自己府上招待笼络。金使常常一住就是数月,相府上养了数十名色艺双绝的家妓,少不得结下些露水姻缘。等金使一走了之,内中却有个胡姬珠胎暗结。这些家妓地位极是卑贱,但凡来客便被送上枕席,不过玩物而已,岂能许她们怀胎生子。却不知这胡姬用了什麽手段,竟真的将这个孩子生了下来,给他起名叫绮错──或许在她心中,她犯了大错,却是个绮丽无边的错,教人心甘情愿地沈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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