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错————白玉京

作者:白玉京  录入:05-24

  这阵中一百零八变化,口诀繁复无比,亏得桃颜天生记心奇好,又应变机敏,才能及时算出方位变化,但她今夜本已受伤中毒,心力交瘁,此时强行耗费神思,已是难以支撑,说完这一句後,便慢慢地软倒在地上。
  (注:“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金海陵王完颜亮南下伐宋前所作。)
  花宴春循著那株大槐树向正南方望去,正见到那面黑色帅旗飒飒飘扬,心道:好,黑色属坎,我便先折了你的帅旗!提起碎红剑,凝聚十成真力於臂,重重掷出。他“飞剑将军”之名威震天下,既是说他剑法如神、来去如飞,也是因了他这一手百丈之外飞剑杀人的绝技,曾斩杀了不少金国大将。只不过平时出手只用普通刀剑,绝不会将师传碎红剑随意掷出,但今夜和他对战之人乃是完颜错,那可是每一刻都凶险之极,用寻常武器定然对付不了。若不能一击而中,便极难再寻机会破局,这才不得不弃去贴身宝剑。
  只见碎红剑到,旗杆应声而断,便在这时,空中嚓啦劈下一道闪电,接著滚雷声动,倾盆大雨当头浇了下来。这暴雨势头好生凶猛,如江河破堤,但见水龙汹涌,祝融俯首,不多时火势渐收,花宴春一声呼喝,战鼓雷鸣。数千名连弩营精兵现於峰头,居高临下,连珠箭漫天激射,混著滂沱雨势,宋军气势大长而金军士气大消,箭雨下金兵亡命者以千万计!
  完颜错急传令暂退居弩箭难及之处,重整阵形,回击宋军。几名亲随副将拨马靠近他身侧欲加保护,完颜错却极是傲性,将几人斥退,反而纵马向前,举起寒翠剑,对准了花宴春。
  他竟要用同样的招数,以牙还牙,要飞剑穿透花宴春的胸膛。
  连弩决不或停,大军在箭雨压制下仓促变阵回退,难免秩序略有混乱,忽然在这混乱之间,又生奇变!
  只见完颜错上臂摆动,正是全神贯注,要一击毙花宴春於剑下。便在此刻,一柄长枪斜刺里穿到他右肋下,完颜错纵然武功再高,又岂料身边金将竟会反戈?他回剑急扫,偷袭他的那名副将脖颈立断,脑袋直飞了出去,一个尸身僵立著,双手兀自抓著枪不放。他虽然勉强避开心腑要害,但那支枪也已深深插入他肋下,一旦拔出,鲜血喷涌,若无大夫救治,仍是难以活命。完颜错心知军中有变,一剑砍断枪杆,急纵马向西奔驰。
  但听一名副将喝道:“皇上密旨在此,完颜错阴谋造反篡位,就地诛杀,立功者赏黄金百两,官升五级,大夥儿上啊!”
  完颜错肋下拖著半截断枪,血如泉涌,力气渐失,听得身後呼喊阵阵,是为升官发财红了眼的金军将士追了上来;头上杀声震天,是宋军发动第二轮铁弩急攻。忽然背後风声骤急,一柄长枪直刺後心。他欲待避让,却竟手下发软,控不住奔马,身子一歪,滚下马来,又一名金兵的长枪刺向他心口。
  他脑中晕眩,心中只是想:皇帝忌我功高震主,竟然先下手为强,不怕兵败如山倒、不怕朝堂大乱,也要趁此良机先除了我才安心。……为了胜过宋人,我做了十年傀儡,日夜活在欺骗之中,还下手谋害了我的大师兄。我不甘卑贱、不信命,什麽也不顾了,却去图谋那万里江山,至尊之位,一生殚精竭虑,为的是兴大金、灭大宋、一统天下,也做尽了无耻狠毒之事,到头来,却还是功亏一篑,王图霸业尽成空!宋人要杀我,金人也要杀我,罢、罢、罢,天要亡我,夫复何言,不如便由那三尺黄土、葬我一世骂名!
  胸口一凉,枪头入肉。完颜错竟不闪避,却侧头向谷口望去,花宴春於风雨之中昂然立马,英姿矫矫,宛若天神。
  他心头一动,忽然傲意复生──我完颜错一世枭雄,岂能死在个小小金兵手里,要死也要死於大宋第一神勇的飞剑花将军、我的大师兄手下!
  他身随意动,一伸手便握住了枪柄,枪头再也前进不得。正待发力震断长枪,却忽然听见花宴春道:“完颜错,你同我比了二十年,到最後是谁输谁赢?!你率了十万大军,只要围住碧山,大宋皇帝便给你困死在此,谁知金帝密旨,要趁你领军在外的绝佳时机取你性命;你的弩器精强远胜宋军,火弩阵法亦是绝妙,本来胜券在握,谁知偏偏天降暴雨,破你火计,教你大军溃退。这是天要亡你,命中注定,如之奈何!”
  花宴春的声音远远传来,并不如何响亮,却丝丝钻入他脑中,直如魔音,每一个字都仿佛在他心上重重锤了一下,想要不听,也不能够。完颜错心中恍惚,不由得喃喃道:“命中注定,如之奈何?如之奈何?这二十年……我不信命,偏要去争去抢,谁知……谁知……咳咳……那是求不得的……”手一松,那枪尖又一分分地向他心头刺去。
  他生性骄傲之极,手腕狠辣,自来信奉强者为王,命由人定。然而被困在这“求之不得”的迷阵中,竟尔不由自主,心神受控,许多从没想过的念头纷至沓来。
  花宴春又道:“你贪恋权势,绝情、负恩、叛义,可纵然机关算尽,你一心最想求的江山天下,也是偏偏求之不得!你大势已去,万事皆休!苟活又有何益?不如便自行了断了罢!”
  完颜错本是迷迷糊糊,只是翻来覆去地想:天要亡我……命中注定……如之奈何?那枪尖越刺越深,几近心脏,眼看他便要丧命枪下,却全然不觉。
  不想又听得花宴春这几句话,忽然间自他心底发出一声冷笑,又是嘲讽,又是苦涩。心中一个声音在说:江山空望远,权势如云烟。那都不过是求不得,才退而求其次。我一生最想求的东西,你……又怎会知道?
  完颜错心念这麽一动,立刻神智清明,眼前幻境尽数烟消云散。他翻身跃起,不待挺身站直,寒翠剑已反手刺出一式“幽林空媚”。这一剑去势虚无缥缈,宛若雾笼幽林,隐约似见芳华妩媚,想要寻求时却不得踪迹。武林中虚虚实实,叫人琢磨不定的剑招也有不少,但都不过是以障眼法迷惑敌人,以虚招掩盖实招,而这一招却是自身便已变幻无穷,莫说敌人,连出招者自己都未必知道剑势将走向何方,正是举世无双的“桃谷十二式”中的一式。
  花宴春明明见到完颜错陷入“贪”字局,心神迷失,两道五行毒气中的“金”毒气已深入他肋下和胸口,他也不知抵御,立刻便要毒气入心,疯癫而死。不料完颜错竟然在最後关头,破了“贪”字局,脱身而出!
  完颜错与花宴春师出同门,剑术都已登峰造极,但亦各有所缺,一则失之狠辣,一则略过平和,尚未臻完满之境,若要比试也是分不出胜负。然而完颜错方才莫名脱困,犹自心头空荡,意兴萧索,大失平日争强好胜之意气,信手刺出的一式“幽林空媚”,却竟然与招式所含空茫缥缈、来去无踪之意相通,陡然间剑招威力大增,已是毫无破绽。花宴春已无碎红剑在手,又没料到他竟在生死关头突然脱困,竟抵御不及,被他一剑斩中左臂。
  完颜错一招得手,更不迟疑,又接著一式“抱枝醉寝”,浑厚真力逼得剑尖倒弯,长剑竟如化作一条软鞭,曲曲拐拐倒刺花宴春後心。这桃谷十二式何等神妙,花宴春只失了这麽一刻先机,便已处处受制,竟连再取兵器的机会也没有。
  桃颜本已委顿在地,忽然间脸上一热,伸手去拭,竟是一大片滚热的鲜血溅在了她脸上。抬头一瞧,只见那两人都已是满身鲜血,脸色惨白。花宴春失了一臂,左臂又被完颜错砍伤,右肋还有一道极深的伤口,实无还手之力。但他轻功略胜完颜错一筹,凭借飘忽无踪的身法堪堪能够闪避。而完颜错心口受了花宴春的重掌,又数度自伤经脉、逼出自身鲜血役使阵法,还中了阵中金毒,有时抑不住气促咳嗽,剑招略为滞涩,花宴春便趁机以腿上招式攻击,倒也不致落败。只是两人若这麽一百招两百招地斗下去,势必要先後累死在阵中。
  桃颜眼角瞥见碎红剑便落在不远处,强忍浑身酸痛,拼著一股劲撑持著身子挪移过去,抓住碎红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先是想将剑掷给花宴春,但见他两人斗得难解难分,身法又都极快,在浓雾中忽来忽去,以她此刻力气,极易准头不稳,误伤花宴春。只得走近两步,慢慢抬手,长剑平指,只等完颜错转到她这一边,便要以静制动,从背後一剑捅进他身子。虽然以一敌二、背後偷袭不是侠义所为,但对付国家大敌,那也顾不得个人侠义了……
  没过几招,花宴春飞腿踢向完颜错右肋伤处,完颜错气血忽地一滞,长剑无力回砍,便向左退避,正将背心要害送到桃颜剑下来。
  桃颜正要递出这一剑,却不自禁地手腕微颤,心中只道:我……这就杀了他麽?……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我……这就亲手杀了小师弟麽?
  忽然只听花宴春说了一句:“你的东西,还给你!”
  桃颜一惊,只见完颜错略一侧身,避过了花宴春抛来的一样东西。那似乎是什麽铁弹子毒蒺藜一类金属暗器,但花宴春却是随手扔出,并没见蕴著内力。完颜错这麽一避,桃颜便已错失了杀他的良机,碎红剑竟正巧被那物砸中了。她手腕酸软,碎红剑脱手,“嗤嗤”两声,同那物一起落在地上一片紫黑的血泊中。
  完颜错也正站在这血泊之中,脚边便是萧誉肌肉扭曲、死不瞑目的一颗头颅。这时阵中并无幻境,只是浓雾氤氲,难辨方位,桃颜却瞥见地上暗黑血线纵横交错,如有生命一般,各自延伸开去,与萧誉另六块残肢相连,情景诡异无比。她不觉悚然,不敢多看,凝目去瞧花宴春扔出的物事──竟是一枚小小的银锁,颜色灰黑黯淡,显然年月已久,锁身上细细刻著一行的蝇头小字。
  桃颜目力自非常人可比,认出那八个小字写的是:“人行大道,吾履羊肠。”
  她甚是惊讶,认得这正是小师弟少年时从不离身的长命锁。那锁的另一面也刻了八个小字:“失吾郎君,永不还乡。”几句话半通不通,却辞意悲凄,很是不祥。刻在长命锁上,岂不是咒人一生孤单凄凉,不得所爱麽?她初见时曾大为奇怪,却不知完颜错的母亲是个胡女,对中原习俗也只半通不通,只为感怀自己身世遭遇,竟不伦不类地在原本寓意吉祥的长命锁上刻了这麽些话下来。
  因那是母亲唯一的遗物,小师弟日夜贴身携带,珍宝已极。但十年前那一夜後……他匆匆不告而别,第二日大师兄却在屋外回廊下捡到这锁。想是酒醉时,不慎从项圈上脱落了。当时大师兄只道赶紧寻到小师弟,物归原主。谁知一别便是三年。秦淮河上,怕是大师兄还来不及提这事,完颜错便已暴起发难。
  後来她随他去了金国,他颈中仍然日夜戴著那孤零零的项圈。他没问过那长命锁的下落,她也没再提起过。
  可是这生死决战的关头,大师兄突然抛它出来,是何用意?
  耳边却传来花宴春声音道:“三乾相会之处,该是何门?”
  人体中头属乾卦,而这阵中乾坤逆转、地父天母,乾便是母,银锁亦属乾,完颜错脚下有乾、手中有乾、心中有乾,正是“三乾相会”之像。这阵中“贪”、“嗔”、“痴”三字阵眼处於相生之处,入了其中一眼便极易再陷另外两眼。
  桃颜凝思片刻,压低声音将计算结果告知。花宴春微微点头,知道自己方才故意示弱後退,步步将完颜错引入“嗔”字阵眼中,已大功告成。
  完颜错一见那长命锁,霎时间脸色大变,寒翠剑竟尔脱手落地,对花宴春和桃颜的对话也充耳不闻,呆了一呆,也不顾会有什麽机关,竟俯身将手伸入血泊之中。
  桃颜知碎红剑已沾了毒血,不能去捡,只想趁机去花宴春身边,为他包扎伤口。不想才迈出两步,完颜错已一把将银锁抓起,心情震荡之下吐出一口鲜血。刹那间,满地毒血如受到邪魔召唤一般,倏地从地下崛升而起,形成了数道纵横交错的半透明血色屏障!
  那血障初时不过及膝,却竟如有生命一般,急速升高,桃颜见到这般诡异景象,犹豫得片刻时,血障已及腰间。她和花宴春之间虽只隔一道薄如蝉翼的屏障,却是再不敢逞强硬闯,只怕无意间坏了他的计算、破了阵势。
  花宴春见完颜错入彀,心下一松,便觉全身无力,肋下湿漉漉一片。低头一看,身上数处要害血流不止,一身蓝衫早已被鲜血浸透。他劲力已是耗去了十之七八,方才阵中谋算,又是极损脑力,这时业已觉得眼前发黑。桃谷的武功心法极为独特,与精神心力息息相关,一旦心力交瘁,内息便极易走岔,轻则全身脱力,重则走火入魔。花宴春心知若再强撑下去,恐怕便要油尽灯枯了。当下坐倒在地,点穴止血,撕下衣襟匆匆包扎了几处要紧伤口,再凝神收心,将全身真气缓缓收束於丹田,依桃谷心法自行调息。
  这运气疗伤更是万万不可著急,更不可分心。但眼见完颜错神色大异,那毒血又是一派妖异景象,恐怕他即刻就要暴起发难。花宴春暗叹一声,说不得,只好出此下策了。便开口提声,语调放得极之柔和,道:“你娘的遗物,到底是物归原主了。可惜她在九泉之下,却见不到,唉,‘山青水碧,春日载阳。忆昔……忆昔……’”顿了一顿,却故意装做记不起下句的模样。
  完颜错神情恍惚,不由自主地接了下去:“忆昔同游,彼泽吾乡。人行大道,吾履羊肠。失吾郎君,永不还乡。人皆欢喜,吾独悲怆……”
  桃颜心中大奇,原来那十六字还有前後文,倒像是首歌谣。而花宴春却为何知道这歌谣?
  但见完颜错一边念著,脸上神情百般变幻,眉宇间戾气越来越重,那将他围作一圈的血障亦随之越升越高。他猛然抬头,死死盯住了桃颜,脸上神色如痴如狂,双目中满是血丝,模样甚是狰狞。一手直直地举著长命锁,抬脚要向她走去。
  但无论他如何迈动脚步,竟都只是在原地踏步,他自己却犹自未觉。桃颜被他两道如疯狂、如绝望、如怨毒、如悲恸的目光罩住,不禁脊背生寒,想要移开眼光不去看他,竟也不能够。
  完颜错却忽然开口,向她说道:“娘!你莫急。献计的萧总管,动手的死士,下令杀你的辽王,欺辱你我的相府中人、宋朝官员,那每一张脸,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会一个、一个地杀,一个也不放过。”
  桃颜骇然,只觉颈後凉风阵阵,仿佛他正看著的是她身後冤死二十年的胡姬阴灵。他语声虽不高,但慢慢说来,字字都含切骨仇恨,加之神色可怖,当真教人恐惧。再回想他在桃花谷如何十年作伪,回到金国後如何一步步架空亲父辽王的实权、如何软禁长兄嫡母、如何算计萧誉、如何密谋夺取皇位、如何收买宋朝官员,借刀杀人的种种手段,更是不寒而栗。
  她急忙深吸了一口气,强自定了定神,想他定是在迷乱中将她当成他的亡母了。想到此节,忽地灵机一动。便放低声音,道:“可我并没叫你去杀那麽多人,我原是愿我孩儿行正品端,一生安宁喜乐……”
  她隐约猜到这阵中若是心神动荡便会生出幻觉,便装作完颜错亡母的口气,要扰乱他的心神,助花宴春一臂之力。
  完颜错脸色陡地又变,但见那血障所围的圈子竟尔收拢,正如将他困入一个不断收紧的牢笼。他却视若不见,只是死捏著那长命锁伸出手去,身子前倾,似乎是要递给幻境中的母亲,却又不舍放手。他的手触到血障,几道暗红血线便如几条赤练毒蛇一般攀上了他的手臂,蜿蜒向上爬行。
推书 20234-05-24 :金色功勋 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