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错哪里是因恨意太重才要残毁萧誉身体?他分明是早已算好时机说出自己身世秘密,借以扰乱花宴春心神,再演一出恨下毒手的戏,神不知鬼不觉之间,用萧誉的尸体摆出了这求之不得阵。花宴春宅心仁厚,最重情义,虽然说是旧日恩情一剑勾销,又岂能真的全数忘却,乍听完颜错这一番身世苦衷,哪里狠得下心立刻向他动手?他对花宴春的心性果然是了解得彻底,也利用得彻底!
难怪桃谷客说这求之不得阵阴毒邪门之极,习之有违天道,原来单只初摆门道,便要将一个活人身躯生生砍成七块,想完颜错试习此阵时,怕是活活虐杀了不少人。
桃谷客当年只教了桃颜阵势变化口诀,以七门、六仪、三才排开共一百零八阵,每阵又因逆运阴阳五行八卦各有不同变化,口诀固然是繁复无比,且她亦不知口诀如何与实阵对应,只因节气与时辰不同摆阵之法各异,这却是完颜错才知道了。虽知贸然闯阵极是凶险,但桃颜心中早存下与花宴春同生共死的念头,见他怔怔站著兀自出神,完颜错一剑却已刺到他心口,当下不顾一切,扑上前去。她踏开“轻红飞”步法,胡大夫哪里来得及拦阻,见她一脚踩在一支断臂上,已从七门中的一门入了阵,瞬间身形一虚,竟也如水中倒影一般模糊起来。
桃颜入阵不过片刻,那薄雾已凝成一团极浓如血的红雾,什麽也看不见了,两边属下察觉异样,急忙都快步抢上前。
他们不知这阵势奥妙,当先一人伸手去触那雾气,没见什麽异样,便都放心前进。只见前面三人的身子已经半没入雾团,忽然僵止。後面的人正觉奇怪,顷刻之间,竟见三人露在外面的半个身子上,衣衫骤地爆裂,浑身上下鲜血喷涌如瀑,竟连挣扎也来不及便都已断气。而三具尸身犹自直立不倒,血自尸身上汩汩不绝流入红雾之中,仿佛是被什麽东西吸走的一般,那红雾的颜色愈发浓豔了,竟似还有扩散之势。
余下之人哪还敢靠近。那红雾渐渐逼近,饶是几名死士亲兵个个剽悍骁勇,人力又怎能与这诡毒之阵相抗,不得不步步後退。
桃颜一入阵,眼前景象倏忽间竟变了个模样──哪里还是这昏暗凄冷的夜店,却变作一间喜房,红烛高烧,鸳鸯帐挽,大红喜被铺展开去,赫然竟身在花宴春与她大婚那夜的洞房!
贴著红色双喜字的门帘忽被一阵寒风卷起,帘後的黑暗中现出完颜错沾满鲜血的白袍。却听他低低一笑,声音似是讥嘲,又似叹息,道:“师姐,你到底还是向著他。这些年来,你都是骗我的。”桃颜浑身一震,只觉他这话说得无比凄凉伤心,忽然间一股悲凄绝望之情充塞胸臆,眼中竟流出泪来,颤声道:“对不起……对不起……”便是这麽神思一乱,竟然内息失控,体内原本被花宴春内力压制的藏青芽寒毒竟又发作起来,五脏六腑都是一片寒意,胸腹间伤口更是疼痛难当,浑身失力,只觉难以支撑,几乎便要软倒下来。
忽听身後花宴春道:“师妹,那都是幻境。别去想它。”他声音平和沈稳,自有一股暖意,桃颜精神一振,竟然遍身如沐春阳,寒意全消,也再无疼痛之感,心中大为惊讶。她回头向花宴春一笑,便想握住他的手。谁知伸手过去,竟只抓住一片虚空,花宴春明明就在眼前,却好似水中月,镜中花,无论怎样也触碰不到。
那正如她这一生的情爱,终於只是水中月,镜中花,明明就在眼前,却永远也抓不到。
花宴春见桃颜明明已被自己唤醒,转眼却又陷入魔障,神思迷乱,不由暗叹一声。但此刻求之不得阵已启,生死胜败只在眼下,一著错棋便是万劫不复!他无暇分心去顾桃颜,双眼只盯住完颜错,也不轻举妄动,静待完颜错发难。
方才完颜错自揭身世,花宴春固然心神受扰,但两人对敌七年,今夜决战生死,他岂不知完颜错一举一动都是别有用心,岂会真的上这个套。他一直故意示弱,只是在耐心等待完颜错摆出阵来。
──只因这求之不得阵最为关键之处,不在摆阵、不在变化,只在阵眼!
而完颜错却全然不知这个厉害。他绝不会想到,纵然他习得阵势变化,但只要不知阵眼所在,便永远赢不了花宴春!他二人武学修为不相上下,单以武功比拼只怕到天亮也决不出胜负,只有入了阵,花宴春才能取完颜错的性命!
这一夜,看似完颜错步步设陷,谁知他正是自己一步步走向死局,一旦他摆下阵,便是走上了黄泉路!
第五章 求之不得(三)
──寻常阵法,只要衍自九宫八卦,无论如何变化,皆有八门,休、生、伤、杜、景、死、惊、开;而这求之不得阵的一百零八阵法,阵阵都只有七门,独独少一个生门,所以一旦入阵,有死无生。桃谷客教给桃颜的便是这一套表面文章,却将此阵真正的秘密告诉了花宴春。
原来这个阵中,什麽倒乾坤,错八卦,逆运九宫星辰,一百零八变化,五行奇毒,血雾杀人,其实竟全是障眼迷雾,真正的奥妙却明明白白就在它的名字上:求之不得,其实并非江湖传言说是这奇妙无双的阵法教人梦寐以求,而是阵眼所在──
佛家有云,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其中最为难解,是求不得苦。世间一切事物,心所爱乐者,求之却不能得,执念成劫,痴缠不清,魔障自生,不能解脱,是为求不得苦。
然而红尘众生,沈沦芸芸苦海,欲念生生无已,又有谁能超脱?
是以阵中七门,实是合人之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而六仪则应人之六根:眼、耳、鼻、舌、身、意,三才则生三毒:贪、嗔、痴。又有金木水火土五行有形毒雾,随阵局不同而触发点各异。人一旦入阵,便会随其心意不同,见到种种幻境,皆是自己苦苦索求而不得之事物,而深陷魔障。或贪,或嗔,或痴,将眼中所见一切幻境,都当作实象,应验於自己身上,即便不触发五行毒,也会在疯狂中自残而死。
譬如桃颜身上寒毒其实早已被花宴春化解大半,又服了胡大夫的解毒药,本来没什麽大碍,一切疼痛冰冷自然全是她自己幻觉,但若无花宴春唤醒,她也便真的会如寒毒发作一般,浑身僵冷而死。
世间阵法,皆以外力夺人性命,唯有这“求之不得”阵中,一切魔障劫难却都是生於人心,只要人心不灭,阵法便永不能破。而这世间又哪有真的无心之人?
先前澄玉峰上那些回忆自然也是因这阵而生的幻觉,花宴春由此推算自己应是由“惧”门入,在“耳”、“身”位附近。只要定住心性不陷魔障,再於桃颜相助下推算出阵眼,变幻阵局将完颜错引入其中,他的性命便在自己掌中。待九宫八卦逆正生克,死门与贪、嗔、痴三处阵眼之一相交相汇时,完颜错的死期便到了。
只是想完颜错聪明之极,参研此阵多年,多少也该摸到了些门道,因此花宴春也决不敢托大。阵中变化奇幻诡异,但凡是人便逃不出红尘羁绊,便不可能永远立於不败之地,花宴春自然也不例外。一旦动了心,堕入魔障,谁生谁死,那也难说得很。
完颜错眉宇间煞气愈浓,眼中寒光闪动,双手举起寒翠剑,口一张,一蓬鲜血竟噗地从口中暴出,直喷到碧幽幽的剑刃上。他手腕微抖,鲜血陡地连成一条细线,顺著剑势疾射向花宴春。
花宴春虽不知如何操控此阵,但见完颜错以自身鲜血祭剑,想起“尸为阵、血为引”两句,也猜到他一定是在引动阵势了。也不知这鲜血有什麽古怪,便侧身闪避开去,血溅在地上,划出长长一道殷红印迹。完颜错手腕翻转,这回运足十分真气,当头向花宴春砍下。
这一剑砍来,碧光划破浓雾,忽然竟有一道森蓝闪电当头劈下,霎时间,桃颜身周狂风大作,惊雷隆隆,完颜错与花宴春的身影都已没於风中。她心中一惊,随即便觉手上一暖,花宴春握住了她的手,拉著她往後疾退。桃颜心中不及思量,脚下已自然而然踏起了“轻红飞”的步法,随著花宴春急速後退。
但见身周黑茫茫一片,顶上苍穹暗沈沈压住,轰隆隆的霹雳不断地打将下来,一道又一道闪电每一闪过,都要似将天穹撕裂一般。这宛若天地发怒、降劫人间的情景,令人不由不生出敬畏惧怕之心。桃颜身入阵中,心神受扰,早已不如平日镇定,心下惶惧不安,忽听耳旁花宴春道:“澄玉峰上错桃花,那是山有雪,雪生花,坎艮为蹇……不如将势就势,引他入彀。师妹,此是小寒丑时,阵中震巽相交,风雷互激,如何转艮宫入伤门!”
桃颜心中一凛,那变阵口诀她少女时便已背得滚瓜烂熟,此刻不须多思,自然而然浮现脑海,脑中飞速计算,不住地道:“小寒生坎,丑时破军,此局天蓬斗朱雀……三八变庚阳……庚金交巽,风雷益,双木成林……辰戌不全,贪狼断足,生土,入艮宫,乾位逆行八步、即入伤门!”
花宴春哈哈一笑,道:“好个‘贪狼断足’,要的便是这个‘贪’字!有‘贪’,有‘狼’,亦有我这个‘断足’之人,阵势可成!”
──完颜错忍辱负重,自降身份拜入桃谷,而後不计十年恩情痛下杀手,不就是贪那翻云覆雨的滔天权势,贪那君临天下的九五尊位,贪那中原大地的锦绣江山!花宴春对他高傲偏激的性子了如指掌,知道正因他幼年受足苦楚侮辱,是以更誓要成为人上之人,这天下,无疑便是他生平最欲贪得之物,今日却偏偏要他求而不得!
他两人口中说话,脚下不停,桃颜只听耳边风声呼呼,恍惚间眼前浓雾似乎渐渐淡了,也不再霹雳闪电,却只见深林苍莽,巨木参天,山石嶙峋犹如鬼怪,四下里阴森幽暗,凄凄冷冷。忽然竟听花宴春朗声道:“师妹,金人的军队来的极快,不可耗时与完颜错做无谓的意气之争,快同我退入碧山隘口,整兵迎战!”
第五章 求之不得(四)
桃颜惊疑不定,不知为何突然便到了百里之外的碧山,却又似乎觉得花宴春说得没错,身不由己,被他拉著越发急速飞奔,不一会便看见前方竖起一座山峰,遍覆林木,碧郁葱笼,想来便是碧山了。又见山体当中有一道细细的隘口,仿佛给无比巨大的斧子劈开的一般,真可谓鬼斧神工。四周山峰环绕,别无去路,而隘口细窄,只容数骑并行,果然是个易守难攻的军事要地。
忽然间,四下里响起无数人的齐声呼喝,声震山谷,轰隆鸣响。桃颜大惊回头,只见身後尘土飞扬,万马奔腾,乌压压一片,不知有多少万大军如潮涌来,铁甲金戈,反射出刺眼已极的光芒。一面黑色帅旗“呼啦啦”地当风招展,上书两个汉字“完颜”,下缀女真小字,当先一骑白马银甲,马上人貌若明珠美玉,雍华都丽,然而眉宇含煞,嘴角微噙冷笑,手中长剑直指前方,神情倨傲,睥睨天下,正是完颜错。
桃颜顺著他长剑所向望去,竟然见花宴春不知如何也骑在马上,独臂勒缰停於碧山峪口,身後隐约也有不少兵马,只是藏於隘口中无法计数,但想来小小山谷又能藏得多少?决计不能与完颜错大军相抗。然而花宴春竟未披挂,嘴角也微微带笑,面对十万大军全然不惧,神色从容,谷口大风吹得他蓝衫不住飘舞,加之他容颜温秀,意态闲雅,竟不像是手下万千胡虏亡魂的大宋第一神勇将军,却仿佛仍是桃花谷中那个笑若春风,倜傥潇洒的大师兄。
花宴春面带微笑,朗声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完颜太师,想要取我大宋的天下,先得从花某尸体上踩过去!”
完颜错一声冷笑,长剑一挥,只说了两个字:“放箭!”
刹时间,呼啸声大作,密密麻麻的箭雨遮天蔽日,尽向花宴春射来!花宴春更不犹豫,拍马转身,径自退入隘口。
桃颜站在隘口边不远,眼见著无数铁箭四面八方地射来,竟是避无可避,方自动念要躲,一支箭竟已穿胸而过。然而身上既不流血,也不疼痛,竟是毫无感觉。而不但这十数万大军,就连花宴春与完颜错二人,也都好似根本没看见她一般。她只如一个无形无实的幽魂,冷眼旁观这一场厮杀。然而究竟是她自身为虚幻,还是这漫天箭雨为虚幻,却正如庄周梦蝶,蝶梦庄周,身处阵中的人是不能想明白的了。
只见完颜错挥动令旗,金兵分列小队,弓箭手为先锋,步兵紧随,骑兵接应,前後互为翼助,阵形严整,进逼隘口。即刻短兵相接,隘口中厮杀声大作,金铁交击声间杂马嘶人呼声,血腥气渐浓,宋军固然占尽地利,然而敌人竟是杀之不尽,金军尚有一大半兵马正渐渐逼近。完颜错一直勒马停於谷口,并不贸然闯入,这时见宋军不敌,呵呵冷笑,高声道:“花将军,还有什麽招数一并使将出来罢!”
他话音刚落,只听“轰隆隆”的巨响犹如霹雳连击,自两座山峰上接二连三地滚下来许多巨石,却是宋军事先埋伏好的落石阵。完颜错似早已料到此节,并不惊慌,挥旗号令各队以预定之路线退後。但不知为何,金兵队伍竟而阵脚大乱,那隘口又是里宽外窄,大批金兵慌乱间尽堵於出口,顷刻间惨呼声四起,巨石下压出了无数肉饼。而前队既乱,众兵士慌不择路,马匹脱缰,互相踩踏,阵势立破,谷外大军溃不成形,那山峰上滚下的巨石更是有如神助,越射越远,竟似是无论金兵逃得多远也逃不了被巨石压死的命运。
完颜错长眉微挑,自言自语道:“坎艮蹇,门前有陷。巽木易位,虚辰缺戌……难怪陷我於落石阵。”忽然纵身而起,左足在马鞍上一点,已然冲天而上。碧山地势虽险,山峰却不过百来丈高,完颜错以树干山石为阶,借助“轻红飞”步法之神妙,不多时便已登至峰顶。峰头零零星星生著十来棵树,完颜错口中念念有词,脚步倒错,忽前忽後、左突右纵地踏了九步,想是计算方位,停下时正对著一棵大槐树。他催逼内息,自伤肺脉,又是一口鲜血喷上剑刃,长剑挥处,大槐树轰隆倾倒。而後立刻转身,向著山下高声喝道:“放火箭!”
令到箭发,万千火箭齐射,将暗沈沈的天空烧得通红。碧山覆盖草木,山风又猛,一沾火种,立刻熊熊燃烧起来,火势迅速扩大。金兵放箭不止,不多时一座碧山便燃得一座火焰山相似,宋军哪里有路可逃,登时如甕中之鳖,只能束手待毙;但见血肉尽成焦炭,生魂都化野鬼,有如人间修罗场,更无一条活路!
完颜错早已下得山来,停马观战,见一条隘口给烧成了鬼门关,朗声而笑:“花宴春!你终还是输给了我!你我争斗七年,究竟还是我占了上风!哈哈……”他笑了几声,忽而脸色一寒,道:“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花宴春,宋朝气数已尽,这天下有能者居之,快叫皇帝出来递降表,迟了我便将碧山烧得寸草不留!”(注)
桃颜心知二人斗法,完颜错已占上风,甚是焦急。忽听花宴春的声音低低传入耳中:“师妹,鬼木为槐,这是北草却生於南山之顶,他砍的槐树必是关窍所在,庚金克木,他将水山蹇变做火风鼎,由此当可推算出方位!”
桃颜不敢有片刻分心,急忙记诵口诀:“鬼木为槐,太阴临中宫;坐北则煞南;生於顶是艮山止……这是小寒丑时局……庚七丙四,艮巽相会,生廉贞之火,开暑门,生景风……大师兄,那槐树所在便是巽位!”花宴春掐算那七情六根与五行八卦的对应,又道:“我要以水克火,送他入休门,令他身受金铁之创,又当如何?”桃颜再度凝神默诵口诀,许久方道:“当破巽位正南之坎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