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你这趟回来,是否还要出去?”
贺亭甫道:“那是自然的,京城我并不会久留。”他望一眼乐无忧,温柔地道:“无忧过一段日子是要回家去的,我还要护著他去姑苏城呢。”
兰伯马上道:“那让乐公子留久一些便罢了!乐公子,你没来过京城,不知道京城有多好玩,一定要让少爷带你好好转转的!京城这里是玩得越久包管你越不想离开。其实常住京城有什麽不好呢?唉,我家少爷就是爱往外边跑,在外边奔波有什麽好的,白白多吃许多苦头,也不知道少爷究竟是怎麽想,享福不要,在外面和那些粗人一起。也就月前些日子,他刚刚从不知道什麽山上下来,我们可都是十几年没见面了,他倒好,回家里来住了几日,马上又走了……”
贺亭甫尴尬地打断道:“兰伯,你就别数落我了,我这次回家肯定住很久。”他又看著乐无忧笑:“何况,如果我不出门,如何能遇见无忧呢?”
乐无忧真是怕了贺亭甫这样无时无刻地心迹表达,手上不留痕迹地捏了他一把,皱鼻子请他不要再这样肆无忌惮。
几人到了房间,贺亭甫有一幢独门独院的小房子,也是很老的样式,墙面上藤蔓垂挂,还有碧生生的青苔。房子有两层,最上面一个小阁楼,贺亭甫的卧室在二楼,就把阁楼清出来给乐无忧,倒也干净清爽。
兰伯安排好就走了,少爷回家是个大事,虽然贺亭甫申令不必声张,也不需要什麽接风,但晚餐也是要好好准备一番才是。
乐无忧坐在自己房间的床榻,床榻边上是一扇小窗,透过窗子可以看见外面翠绿的枝叶。贺亭甫说过自己并不喜花,但他房子外面却种了成片的树木,此时近夏,已是树荫满眼,让人心生愉悦。远远地有橘红色的夕阳和橘黄色的云朵,漂浮在色调渐深的天空。
贺亭甫推门进来,坐到乐无忧身边:“今天好好休息,明日带你出门玩玩。”
乐无忧马上转过头去看他,眼睛明亮:“去哪里?你知道,我从来没有在这种城里面逛过,就算是在洛阳也没有。我听说这里有很多青楼酒馆是不是?还有赌坊。”
贺亭甫哈哈笑道:“你想要去青楼?赌坊?没想到我们的乐三少爷脑子里都是些不太好的东西哦。”
乐无忧道:“你别装了,我就不信你没去过那种地方。只要是男人那些地方怎可能会不去。”
贺亭甫立刻摊开双手装无辜:“我是真的没有去过,兰伯也说了,我住这里不过两天,很快就走了。我哪里有时间去逛那种地方?”
乐无忧十分不相信:“那你要怎麽带我去?”
“……你真的要去?”
“为什麽不去?”
贺亭甫开始觉得自己把乐无忧带回来是不是错误。这个单纯得像白玉一样的男孩子居然会对青楼赌坊有兴趣?
“不行,赌坊可以,青楼不能去。”
“为什麽?”
“为什麽,你还问我为什麽?”贺亭甫怒了,一下子把乐无忧扑倒在身下。乐无忧躺在他身下,眨著他清澈的眼睛,笑嘻嘻地看著贺亭甫。贺亭甫道:“你是非要弄我生气不可是吗?”
乐无忧迅速地亲了一下男人的嘴唇。“你是在吃醋咯?”
“没错。”贺亭甫抱住他,两个人倒在了床上。
结果第二天两个人还是出现在了万花阁。
万花阁是个很俗气的名字。但这并不代表万花阁就是一家很俗气的妓院。事实上,万花阁的姑娘都是很贵的,她们大多数都是卖艺不卖身,除非你出了足够足够多、多到能让老鸨眉开眼笑的价钱。
贺亭甫自然比不过不打算出这笔冤枉钱。
他本来确实不想让乐无忧来这里。但是挨不住乐无忧软磨硬泡,结果还是来了。贺亭甫要了一间二层楼上的雅致的包间,乐无忧坐在桌边,好奇地看著房间里边红豔豔的纱帐,纱帐下一张铺著描金线的粉红花色被子。
贺亭甫则在桌子另一边应付热情的老鸨。
“两位公子看著眼生,怕是第一次来吧?”老鸨呵呵笑著,“我看两位公子都是风流人物,我院子里都是全京城最好的姑娘,我这就唤她们过来,任由公子你们挑选~”
贺亭甫只得笑道:“徐妈妈,钱少不了你,你只要叫两个最好的姑娘来伺候就可以了。”
乐无忧看了他一眼。
老鸨面露为难之色:“这最好的,全京城都知道,昭华姑娘善歌,琦月姑娘能舞,只是昭华和琦月都不太招待客人,这个……公子你也知道……”
贺亭甫爽朗笑道:“既然如此,便叫昭华和琦月来吧。我说过,钱少不了你的。”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银锞子,直接递到了老鸨的手里。老鸨手掂了掂,登时乐了,笑道:“那老身这就去。”一边出了门。
乐无忧看人走了,便很响亮地哼了一声:“我看你很熟吗?”
贺亭甫苦笑:“你别捉弄我了,我怎麽会熟?那老鸨也说我眼生啊。”
乐无忧低估了一句:“谁知道你。”又道:“那什麽琦月什麽昭华,等下来了干什麽?我也不想听人唱歌,也不想看人跳舞,你爱听爱看自己去便是。”
贺亭甫一听就笑了,走过去陋住他:“是谁吵著说要来这里看看,现在来了又不高兴?恩?吃这麽大干醋做什麽?”
乐无忧也觉得自己有点不地道,平白吃这些醋,讷讷地红了脸,不敢去看戏谑笑的贺亭甫,只嘴里说:“你昨天自己也是嫉妒,今天还说我。”
贺亭甫看著他微红的脸颊,只觉得越看越爱,忍不住心里一荡,低头就往他的嘴唇吻去。
乐无忧被贺亭甫抱在怀里面,两人唇舌交缠,都有些忘乎所以。直到门外传来脚步声,乐无忧才猛地把贺亭甫推开,擦了擦红嘟嘟的嘴巴。贺亭甫颇有些受伤,很伤心地看向无忧,露出被抛弃的小狗的表情。
老鸨带著两个姑娘走了进来。一个脸蛋微圆,杏眼白肤,神情平淡,身上穿著嫩柳色的纱裙。另一个身材纤瘦,腰肢款摆,眼角吊起,容貌颇为妩媚。一身金红的长裙。显得这少女华贵而端庄。
那神色淡漠的少女道:“小女子昭华见过两位公子。”另一个华贵少女则笑道:“两位公子安好,小女子琦月。”
这老鸨倒不是胡吹,这两个女孩子确实是百里挑一的容貌,兼且气质极佳,比乐无忧上一世在文献里看到的青楼女子图片不知道要好看多少倍。
後面有小丫头捧著古琴和绸带走了进来。贺亭甫挥手道:“行了,两位姑娘留下,其他的退下吧。”
老鸨和小丫头都笑著退下了,顺带著带上了门。那昭华和琦月都是盈盈一礼,昭华先是抱过了她的琴,那是一具桐木的古琴,琴面微拱,带有冰纹断痕,倒是一具好琴。她坐到一边,低声道:“两位公子想听什麽曲子呢?”
乐无忧一呆,他对古时候的琴曲是真的没有任何研究。现在倒是很想听听陈奕迅的歌,不过想来这位昭华姑娘是肯定不会弹的。
贺亭甫道:“就拣你最擅长的曲子弹来。”
昭华略作思索,双手往琴弦上一抚,一首曲子便如流水一般弹拨出来。琴声淙淙,如细雨湿花,却是一首《山有扶苏》。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桥松,隰有游龙。
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她的歌喉带著一点女子特有的妖娆,音调转弯时还有一点点的俏皮,把这首会情郎的情歌唱得生动跳脱。琴曲最後结尾时,唱腔又变得绵延,仿佛依依不舍。乐无忧从未听过这样的唱曲,听得有滋有味,差点就要帮她打起节拍。
一曲唱罢,贺亭甫鼓掌笑道:“果然不愧是号称京城最善歌的昭华姑娘。山有扶苏灵动有余,深情不足,姑娘却唱得令人心动啊。”
昭华低下头,羞涩著道:“公子谬赞了。”
贺亭甫转头对乐无忧道:“无忧,你觉得怎样?”
“很好啊。”无忧兴奋不已,“我从没听过别人唱这些歌,今日一听,果然不同凡响。怪不得古人要说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昭华是更加羞涩了:“乐公子这样说,却是要折杀奴家了。奴家琴歌都是马虎,平日还要勤习不辍,方能摆上台面。哪有琦月姐姐天生舞姿,全京都是有盛名的。”
两人就都望向站立在另一旁的琦月。琦月大大方方的,取了身旁椅座上的血红色绸带,绕在双臂,笑道:“那还要烦劳昭华妹妹为我鼓一曲霓裳。”
霓裳羽衣曲本要起码十人同舞,琦月却大胆变革为独舞,缠绵琴音响起,只见这个少女绸带翩翩,已然起舞。
姜夔曾听此曲作词。亭!正望极,乱落江莲归未得,多病却无气力。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流光过隙。叹杏梁、双燕如客。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幽寂,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沈思年少浪。笛里关山,柳下坊陌,坠红无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漂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
词调娴雅,却颇多感慨,是为桃花依旧笑春风的伤感。乐无忧看著少女天仙一样的舞姿,那抹淡淡的微笑挂在她的脸上,眼角眉梢,具是风情。绸裙翩跹,风起处,仿佛身在云端。这舞蹈和无忧心中的舞姿似是而非,却一样得让他忍不住为之窒息。
是美。好美。
他们曾经一起去看。他好不容易才买到的票,因为知道那个人对这些古代事物有著无与伦比的热情,就算那票价在网上炒到几千几万他也不在乎。那昏暗的戏院,舞台上暧昧的浅黄色灯光,他悄悄地偷看隔壁座位上男人专注的侧脸,那人转过头来,向他微微一笑:“怎麽不看舞蹈?”
贺亭甫猛地抓住他的手:“无忧,你怎麽了?”
乐无忧愣愣地看著他:“我……我怎麽了?”
“你哭了。”贺亭甫伸出手帮他擦拭脸上的泪渍,“为什麽哭?这琴声这舞姿……有这麽令你感动?”
乐无忧这才反应过来,脸蛋顿时通红,匆匆忙忙地抹干净脸面,嘀咕道:“没事,就是想到别的东西了。”
贺亭甫还是看著他,乐无忧冲他做个鬼脸:“都说了没事了,你别盯著我看好不好。”
昭华和琦月早停了下来,琦月开朗,这时掩嘴轻笑道:“琦月跳这首霓裳曲也有不下十几回,这还是头一回有人看著我舞都哭了呢。霓裳本来不是什麽忧伤的曲子,公子这样哭出来,我和昭华都好生吃惊。莫不是小女子舞姿太丑,甚至要令公子伤心得不忍睹卒啊。”
乐无忧只得强笑道:“琦月姑娘说笑了。我也不知道怎麽的,莫名其妙就流了眼泪,让你们看笑话了。”
贺亭甫握住他的手,“无忧,你实话给我说,你为什麽哭?你有时候总是这样,突然就会发呆,表情难过得让我都要忍不住难过。无忧,究竟是怎麽,你有什麽曾经很伤心的事情吗?你告诉我,我可以为你分担。”
乐无忧笑道:“贺亭甫,你这人怎麽这样疑神疑鬼的,我可没有什麽难过事情可以讲,你不要担心。”
贺亭甫看著他的眼睛,“真的没有?你知道的,我可以帮你。”
乐无忧摇摇头。他也不去看贺亭甫,只是向房中的那两个少女道:“舞也跳过了,歌也唱过了,你们都先歇歇,倒两杯酒给我和贺公子。”
琦月就笑著翩跹走过来,挨著贺亭甫坐下。昭华也坐到无忧身边,提起酒壶,往梨花一般白的酒杯里倒下一杯酒。“这是二十年的女儿红,公子且喝喝。”
贺亭甫面色有些沈,他仰头饮尽手里的酒,看向乐无忧,乐无忧也是把酒一口干了。
琦月笑道:“两位公子都是好酒量啊。”她又是一人一杯,又给自己和昭华斟了,举杯道:“那这杯酒我和昭华就先干为敬。”两人具饮毕。
乐无忧击掌叫好,拿起酒喝了。昭华再替他满上,无忧又要饮,贺亭甫却劈手夺下他的酒杯,道:“无忧,莫要喝了,你的酒量自己清楚。”
乐无忧却道:“你不用管我。”
他拿过贺亭甫的酒杯,自己斟了,扬头喝下。贺亭甫太阳穴跳动,走过去按住乐无忧的肩膀,“无忧,你在伤心。为什麽?刚才你还好好的。”
乐无忧笑道:“并没有。贺亭甫。”
他又饮酒,此时已经有些醉。脑子里朦朦胧胧的,视线里也是朦胧。贺亭甫英俊风流的脸庞,那双桃花也似的眼睛。转瞬间变成记忆里那个无论怎样想忘掉都忘不掉的男人。他一直都不明白,为什麽那个人这样狠心,竟然能杀掉他。金钱、地位,有这样的重要?其实他什麽都能给他。只要那个人说出口。
“韦承……”
乐无忧这一声“韦承”喊出口,顿时叫贺亭甫又惊又疑。
“韦承是谁?”他抓著乐无忧的肩膀,使劲地晃。他还没有那样大的好肚量,会叫所爱之人心里面装著另外一个男人的名字。
乐无忧却笑嘻嘻地,伸手推搡贺亭甫,以为他在和自己游戏:“你捏痛我了,韦承。”
贺亭甫气极,低吼道:“什麽韦承,我不是!你眼睛睁大点,我是贺亭甫!”
乐无忧顿时睁大眼睛,眼神依旧恍惚,他努力地看向眼前的男人,皱起眉毛嘟嘴说:“恩……不对……你是韦承啊……”
贺亭甫真想一个巴掌扇过去,让这醉鬼清醒一点,可是他又舍不得。“看清楚了,我是贺亭甫!贺亭甫!”
乐无忧盯著他半天,才说:“哦,贺亭甫……”又说:“那你是贺亭甫,我是谁呢?”
贺亭甫还是忍不住一个毛栗子上去:“乐无忧!”
无忧吃痛,气恼地摸额头,“我知道嘛,我是乐无忧。我是乐无忧,那你为什麽是贺亭甫?……韦承呢?韦承在哪里?”
贺亭甫简直无话可说,他脸色铁青,闭紧嘴巴,扛起乐无忧一下扔进里间的床铺,拉了床帘转身坐到外面,定定坐在椅子上,眼神恶狠狠地,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公子……”琦月小心翼翼地喊。
贺亭甫瞥她一眼,又静默良久,才开口说:“说。”
琦月和昭华互相交换一个眼神,才轻声说道:“公子,乐公子以後就住在京城了吗?这……会不会不大方便呢?”
贺亭甫哼了一声:“不方便?怎麽不方便?他住在我这里,我才有价码好和乐谦谈条件。乐谦以前对他这个小儿子多有疏忽,现在却是千依百顺,宠爱的不得了。你以为我为什麽一门心思要把他栓到我身边来?”
琦月被莫名其妙训了一通,有些委屈,“公子,可是我看您……公子,恕奴婢大胆,乐公子天真可爱,确实十分吸引人,公子对乐公子如此眷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