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无忧鱼钩一紧,手上登时用力,手臂往上一甩,钓上来一条红豔豔的鲤鱼。
乐无忧喜滋滋地把鱼从钩上拿下来,放进一边的小木桶。近来他钓鱼的技术当真是见长,说不定以後也能达到一次一条的境界。
旁边突然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一个丫鬟道:“三少爷,庄主有请。”
“恩?”无忧转头看了他一眼,“爹找我吗?他来这里和我说话就可以了。还特地要我去山庄?”
“是。”丫鬟道:“庄主吩咐了,请三少爷去庄主书房。”
乐无忧站起身,疑惑地皱了一下眉,还是说道:“好,走吧。”
贺亭甫收了刀势走过来,乐无忧道:“贺亭甫,我爹找我,我先去了啊。”贺亭甫点点头。
乐无忧到了书房,推门进去,赫然发现他的两位哥哥也在。乐谦坐在书桌後边,正低头翻看书籍,乐无极和乐无边都垂手站在一边,表情都显得很恭敬。
“爹。”乐无忧叫了一声。
“无忧来了。”乐谦抬起头,笑道:“好,你们都到了。三个都寻个地方坐吧。”
书房里正好多出来三张红木椅子。乐无忧坐在最下首,他旁边坐著了二哥乐无边,乐无边生得也颇为俊秀,只是眼神十分凌厉,眼睛上长了两条粗粗的眉毛,转头看了一眼乐无忧,嘴角弯了一下,算是笑过了。
至於大哥乐无极,这个很快就要娶林家女儿为妻的男人,长得温文尔雅的,眉眼也温温柔柔,一点也看不出来他在江湖上凭著连端三个强盗窝点赚来的名声。
乐谦见三子都坐定,清了清嗓子,道:“今天我叫你们来……”他环顾著三个儿子,然後一字一句地道:“正是为了我乐家三百年来的传说。”
乐无忧眼睛一亮,忍不住有些热烈地看住自己的老爹。乐无极和乐无边却都还是神色如常,淡淡地坐在那里,等候乐谦开口。
乐谦也不卖关子,拿起茶杯润了润喉咙,就道:“本来这桩事情并不能这麽早就说出来,只有历代乐家家主才能了解。只是无忧所说的鹿鸣镇一事……令我有些担忧。”
他看了懵懂的乐无忧一眼,苦笑道:“这事情,实在是说来话长。最初,我乐家的祖师爷与本朝皇帝一起打了天下,他退隐江湖,可惜天妒英才,不久就身患重病,临死之前,他做血书与皇帝约定,留一份宝藏留给後人,除非王朝将倾,否则万万不能动用。这份宝藏的地图被一分为二,分别藏於祖师爷亲手所铸的两把剑中。只有两把宝剑聚齐,互相斩断,方能获得那一份地图。”
书房里静悄悄的,谁也不敢动弹,发出哪怕一点点细微的响声。
乐谦出神了一会儿,半晌又道:“什麽宝藏?所有人都不知道。哪怕是本朝太祖也不知道。据传,那宝藏所在也是我乐家祖师爷埋骨之所,太祖原想要斩断两剑,获地图寻到祖师爷的尸首,但是老太爷没有允许。祖师爷的两剑,晴方在皇族手中,方好则在老太爷手中,老太爷拼死也没有把方好交出去,最後太祖只能离去。并立下誓言,从今往後,所有人都不能再觊觎这份宝藏。”
乐无忧听到这里,不由有些疑惑,忍不住就说道:“爹,老太爷是哪个啊?”
两个哥哥都向他怒目而视,乐谦却笑道:“无忧,你不知道,我乐家祖师爷并不姓乐。”
“啊?”乐无忧吃了一惊:“他不姓乐?”
“是。”乐谦说道:“祖师爷原姓秦,是为太祖御下家臣。老太爷是祖师爷年轻时捡的一个孤儿,後被祖师爷收为养子。我霁月山庄其实是老太爷所创,只是老太爷为纪念祖师爷,才命令後人将祖师爷奉为祖师,香火不断,永世供养。”
乐无忧这才明白。他点了点头,吐舌头不好意思地道:“对不起啊,爹,家里这种事情我都不知道。”
“这有什麽,你什麽都不知道也罢,只要小脑袋瓜清清醒醒的,可以陪爹说话,爹就已经感激老天爷了。”乐谦宠溺地笑笑,又道:“当日,皇族和乐家人全都发誓,不将晴方好双剑的秘事说出去。但哪个又知道,时日一久,便有人管不住嘴巴,不小心说了出去。这条消息在江湖上疯了一样地传播,那段时日……真是……”
乐谦啧啧两声,脸色黯然。“当真是数以万计的武林人士向我乐家用来啊!他们每一个都想要获得宝藏,一言不合,早早在山庄外就已经开打。我乐家也在那场大劫中损失惨重,几乎就要灭族。但幸而皇族还念著旧情,也为了他们自己,就著军队来我山庄,将那些人击退。这一劫过後,皇室更是颁下禁口令,不允许老百姓在讨论任何和这个有关的事情。违者立斩不赦。这事儿才算是平息下去。”
乐谦将这段往事说完,脸色苍白,眼眶微红,似是看到了百年多前霁月山庄近乎破灭的场景。乐无忧便开口安慰道:“爹,不是都有了禁口令吗?何况如今山庄如日中天,有哪个宵小敢不长眼睛,来我山庄胡闹?”
乐谦叹气道:“无忧,你不懂啊!人的贪欲,最是无穷无尽。身处贫穷,便想要金钱。有了金钱,便想要地位。有了地位,又要美食美人。什麽都有了,偏偏还想著要更进一步……”他眼睛中神光闪烁,缓缓道:“无忧,你知道在鹿鸣镇,你为什麽会遭袭吗?”
乐无忧道:“他们是想要相遇宝刀。”
“不错,那些人是想要相遇宝刀。可是他们要宝刀做什麽呢?相遇虽材质上佳,有温稳人心的功效,但这世上这样的宝物还少吗?”乐谦长叹一声,道,“但事实上,相遇宝刀却是独一无二!因为只有有了相遇,才能看懂晴方好里面有的地图!这话,是祖师爷亲口传下,一代一代,只有乐家家主和皇帝才能知道!”
“什麽!”乐无忧大惊失色。这,既然这样,那不是……
“不错!”乐谦道:“那些人这样费尽心机,只能说明,他们十分清楚相遇宝刀的用处!他们是从何处得来这样的秘密?只是略略一想,便能叫人心寒啊!”
乐无忧皱著眉毛,片刻道:“可是爹,相遇最後还是送到了林家……”
“对。但就是这一点,才让我最不明白。”乐谦轻声道:“倘若如无忧你所说,你在睡梦中那杀手就能将你杀死──可是他没有这麽做!只是杀了丫头和家丁们!这是为何呢?”
乐无极忽然插口道:“爹,照你这样说,莫非那些人觉得让三弟将相遇送到林家更能符合他们的利益?”
几人都看向乐无极。乐无极温文尔雅的脸庞露出一丝冷笑:“爹,我以为,相遇送到了林家,林家必定要好生保存。在林家偷东西,和在我山庄偷东西一样,可不是什麽容易的事!但那些觊觎宝刀的人,却觉得这样更加保险,不会被人发觉……”
他看向乐谦,一字一句道:“爹,这只有一个解释。林家,有,内,贼!”
“有内贼!不错!”乐谦顿时拍案而起,“无极,你分析得不错!而且这内贼,必定是林家地位极高的人物,深得老太爷的宠爱,才能够取得老太爷的信任,甚至不被任何人怀疑!无极,你就要和林家小姐成亲,也去过林家许多回,你有没有什麽觉得可能的人呢?”
乐无极想了一想,半晌道:“爹,获得老太爷的宠爱,又不会被别人怀疑,这……无疑只有林家最核心的几个人而已!不外是林家主,他的两个儿子,还有女儿……甚至……甚至……谁能说不是林老太爷监守自盗呢?面对这天大的宝藏,又有哪一个可以不动心?!”
乐谦思索一阵,缓缓道:“这也未尝不是有可能……但我和升泽交往已久,老太爷也是我很尊敬的前辈,这两人……无极你不用想了。”
“是,爹。”乐无极恭声道。
书房里又陷入了沈默。乐无忧眨了眨眼,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了那一个夜晚。在林家的小院里,他与贺亭甫初次亲热,半夜起来,却是见到了从一旁一闪而过的林爵意……
林爵意……
他不过是一个花花公子,纨!而已。难道会是他吗?
“无忧,你在想什麽?”
乐谦见乐无忧似乎若有所思的样子,就开口询问。乐无忧尴尬地一笑,道:“没有,爹,刚刚大哥说有内奸……我在想林爵意……”
“林爵意?不可能。”乐无极闻言断然道:“小弟,你对林家这两个儿子不熟悉,林家长子林爵天为人精明,颇有野心,要说他为了图谋林家彻底的权力和外人勾结倒还是有可能。但这个林爵意嘛……并不是我看不起他,他这个人,武功不怎麽样,心机不怎麽样,成天只会想著贪图美色,饮酒寻欢,不是可以参与如此周密计划中的人物。”
乐无忧脸一红,低声道:“大哥说的是,无忧受教了。”
“好了。”乐谦摆摆手,“这疑问我们先且放在一边。我今天叫你们来,告诉你们我乐家时代祖传的秘闻,我想无极你们应该很清楚是为了什麽。有人要贪图相遇,就是要贪图那一份宝藏,就是要毁了我乐家!不是爹在杞人忧天,只是人心不可不防,世道艰难啊!”
三人一同站起来,躬身道:“但凭爹爹吩咐!”
乐谦想了一会儿,片刻道:“也罢,这事儿虽有了个苗头,但总把不住线索,我在明,敌在暗,事情很不好办呐。无极,无边,你二人身在江湖,多去打探一下是否有任何蛛丝马迹。切记不要打草惊蛇!”他看向无忧,“至於无忧你嘛……”他皱起眉毛,半晌道:“若真有那麽一天,我霁月山庄逃不过被覆灭的命运……”
“无忧你,就用尽心思,逃吧。”
“爹!”乐无忧大吃一惊,乐谦的口吻实在不是什麽好的兆头,“爹,你怎麽说这样的丧气话!我也是你的儿子,我怎麽可能在危急关头抛下山庄独自逃生!更何况,我霁月山庄如此强大,知交满遍江湖,我就不信真有人敢来撸虎须?”
“罢了罢了!”乐谦挥挥手,“无忧,我知道你孝顺,但你没有武功,是个负累……江湖里的人,大多都不认识你,就是要让无极和无边走,他们也走不得!你是爹最後的希望。”
乐无忧真想翻白眼:“爹!你干什麽要这麽说话!事儿都还没有个开头,你就想到这样远了!爹还说自己不是杞人忧天,有爹你这样的人嘛!”
乐谦嘿嘿笑了笑:“对,对。我是想得太多了。”
他又看了一眼自己的三个儿子,良久道:“你们,都要好好的……去吧。”
他挥一挥手,乐无忧一行人就行礼走了出去。
出到门外,乐无忧忙拉住他大哥道:“大哥,爹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真的有那麽多人觊觎著我们山庄?山庄不是江湖上很有名很有名的吗?”
乐无极微微苦笑道:“小弟,哥哥知道你单纯,但也不必纯到这种地步吧。绝顶的秘籍,富可敌国的财宝,这是这个世上哪一个人可以放下的?小弟,人活了一辈子,为了什麽呢?还不是图个功成名就,家财万贯吗?如果是你,摆在你面前有一对金山,你可以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吗?”
他拍了拍乐无忧的肩膀,和二弟相视苦笑,而後一道转身走开。
乐无忧回到後山,有些闷闷不乐的。贺亭甫在河边钓鱼,看见乐无忧的表情,甩下鱼竿走过来道:“你怎麽了?你爹叫你去做什麽?不会是骂你了吧?”
“没有。”乐无忧摇摇头,道:“他和我说了我们家宝藏的事情……你也知道的。”
贺亭甫眼里神光闪烁,道:“就是那一个地下密室?水光潋滟晴方好的传说吗?”
“恩。”乐无忧点点头,“爹说有人想要这份宝藏……霁月山庄大约会有很大危险。”他抬起头,看住贺亭甫:“贺亭甫,财富地位真的有这麽重要吗?可以让人不计一切代价只为拿到手?”
贺亭甫淡淡道:“也许吧。这不过是人之常情。”
“那你呢?你会想要吗?”乐无忧锐利的眼神直刺贺亭甫眼睛:“你知道我乐家的秘密,你也是人,你也有这样一种人之常情吧?”
贺亭甫笑了笑,捏住乐无忧的脸颊:“你把我当做什麽人了?钱对於我来说 ,只要够用就可以了。我有了你,这麽幸福,我需要那些东西做什麽呢?你这个小笨蛋。”
乐无忧定定地看了他很久,终於说:“好吧。我勉强相信你。”
话虽然说勉强,但贺亭甫知道他只是在闹别扭。这个少年对他是当真的一心一意,总以为两人在一起能够天长地久。贺亭甫看著他清澈的眼睛,突然羞愧,因为他在欺骗他。从很久很久以前心里就生出来的惶恐,在这一刻,无限地放大。
他忽然发现,是的,无论将来他怎麽样弥补和挽回,他都会失去这个少年,还有这个少年这样一双清澈的眼睛。
贺亭甫道:“这种事情不要去多想,总之到头来肯定有办法,你现在想破脑袋也没有用。你爹和你两个哥哥,还有你们山庄那麽多的长老弟子,哪一个是吃素的?他们可都比你厉害多了。”
乐无忧皱皱鼻子:“我明白。但你有必要说得这麽直白嘛?好像我没有半点用处似的。”
“你当然有用处了,你的用处就是陪著我。”贺亭甫笑嘻嘻的,一把搂过乐无忧的腰,“我刚刚吊了一条很大的鲤鱼,我给你做红烧鲤鱼好不好?”
“你别笑嘻嘻笑嘻嘻的,没个正经。”乐无忧拍开贺亭甫,“我是真的在担心。你不知道今天爹说了什麽,他简直就像在交代遗言!可是只不过是我被人差点刺杀,甚至都不清楚那些人到底是不是为了相遇宝刀来的!可是爹就这样认定了,认定了有一天会有成千上万的人杀到我霁月山庄来夺剑!夺地图!他认定了这个山庄将要覆灭了!”
“无忧,无忧!你冷静点。”贺亭甫捏住乐无忧的肩膀,迫使他平静下来:“乐庄主是在未雨绸缪。那一晚确实诡异,由不得人不乱想。庄主深谋远虑,自然考虑的东西就多了些,你不要这麽紧张。”
乐无忧呆了一会儿,忽然看著贺亭甫说:“贺亭甫,我很怕。”
贺亭甫温柔地道:“怕什麽?”
乐无忧喃喃道:“难道真的会那样吗?可是这些日子都是这样平静,这样幸福的!我不相信那种日子会来临。但是,但是……大哥说得对,金山银山,权力地位,所有人都是渴望的。我很怕,如果,如果真的,如果爹他们真的全都抵挡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