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叶维收到短信没有。只是一路颠簸过来,五脏六腑都在体内翻腾。
肖成谚匆匆付了钱跑下车。机场入口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衣冠楚楚,仪态端正。见他这幅样子出现,都禁不住用好奇的眼神打量过来。
“……抱歉,让一让。”仅凭着一口气撑住肋骨和胸口处翻涌的血意,他竟然跌跌撞撞地跑起来,心里面前所未有地慌乱,仿佛设计许久的建筑物即将在一瞬间轰然倒塌。
漫无目的地捂着胸口奔跑,四面八方都是人声的喧嚣。他站在偌大的机场中间四下环顾,蓦然从背后被人按住肩膀:“先生,您很不对劲,用不用——”
“……”伤处传来的痛觉让他倒抽一口气弯下身,视野模糊,耳边也开始嗡鸣作响。机场大理石的地面摇晃到他的眼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永远骄傲伫立在众人面前的身躯,就这样在一片惊呼声中缓缓倒下。
周遭陷入一片混乱,往来不绝的人群纷纷围上,刚刚叫住他的保安也焦急地站起身,对准对讲机哇啦哇啦说了好些,小小的高台上顿时水泄不通。
彼时叶维正站在托运行李处,面色茫然而冷漠,直到旁边的小姐礼貌地提醒“到您了”,方才反应过来地挥挥手:“不必。”
他提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往出口走。路上似乎错过了很了不得的事故,但他也没精力去注意,瞥一眼那被人层层包围住的地方,干脆掉个头朝南边而去。
这边依然有人竭斯底里地喊着:“先生,您振作一点……”
叶维听着只觉得可笑,这都什么年代了,“振作一点”四个字居然还管用。
掏出手机要给秦观打电话,蓦然发现肖成谚的名字跳跃其上,这时候发短信来除了解释没有别的。可他根本懒得去看这些卑劣的借口。
看也不看地删掉,突然觉得心里的某一块松脱出一个缺口,很多的谩骂涌出来,无一不在骂他蠢货。
他觉得自己也是够蠢,又或说肖成谚这人太精明。一而再再而三,竟可以“狼来了”这么多次。
骗他去佛罗伦萨估计也是不想他离开而已,见了颜彻竟还是控制不住跑去情人旅馆……也许肖成谚就是这样的人,偏好脚踏两只船,哪一个都放不下。他真是脑袋被门夹了才会同意让颜彻和肖成谚见面,这种举动,无非是让他俩堂堂正正地嚣张起来,他自己什么也得不到。
被打击得太多次,这次心里面竟没觉得悲哀。相反有种“情理之中”、“原来如此”的感觉,觉得事情就该这么发展,这才是真实的结果。若是肖成谚见了颜彻一面,却跟颜彻什么也没有……那才奇怪,不是吗。
这下好了,他再也不用希望什么,也再不用猜忌什么了。原来只要放轻松,一切都很简单。
自嘲地笑笑,他拨出秦观的号码,男人显然在睡,迷迷登登的声音,又粘腻又不满:“小维吗?你不是今天去渡假……”
“我马上去你家。把酒准备好。”毫不留情地撂下一句话,叶维切断电话,到出口处排队等出租。
机场这边的事故也差不多处理完毕,至少在他因为路过而下意识看一眼那落地窗的时候,原先人群聚集的地方已然被有条不紊地疏散开来。
在他们都离开很久之后,飞机开始助跑起飞,通往罗马机场的国际航班,属于他们两个的座位,和最后一排很多座位一样,静静地空缺。
100
浓郁的消毒水味,四面是死气沉沉的白墙。肖成谚回国来还是第一次因为自己进医院。躺在病床上时,人的心理会很容易变得脆弱,情不自禁就想到叶维当时……该用怎样的心情独自在这里。
“一个人住着,自己千万要小心。都是社会人了,以往结了谁的仇谁的怨都不能大意,现在弄成这样子……”女人削着苹果絮絮叨叨,用袖口抹一抹眼角渗出来的泪。
“妈,我来吧。”站在她身后的青年伸手要刀:“您先出去吃点东西,刚刚就说饿。”
肖成谚半倚在床头一动不动。瞥一眼身边接替了母亲的哥哥,两片薄唇紧紧抿着。
“还以为你已经大了,用不着大哥多管闲事。”肖成歌微微皱眉,抬起眉眼盯住自己的弟弟:“凡事还是不知道分寸。想让妈急死吗?”
“……我死不掉的。”肖成谚无所谓地笑了笑:“就是因为知道死不掉,才拼着一口气过去,却还是没追到想追的人……”
他的话语蓦然被肖成歌打断,严肃而冷静的呵斥,满含了作为兄长的威严:“本末倒置!”
“……”
“有的时候某些器官破裂出血是当时感觉不到的,被打成这样,第一反应还不是来医院,你知道多危险吗?!”
“行了吧,大哥。别因为老跟林大哥在一起……就总掰些医学术语。”肖成谚淡淡地翘着唇角,眼神有些促狭。
“……少跟我胡闹,把苹果吃了。”
方才还端着架子训斥的肖成歌顿时有点拉不下面子,赌气似的把削好的苹果塞进弟弟手里,脸上有些泛红。
“我明天再来看你,先去陪妈吃饭。有什么事就打我手机。”说出这句话后,肖成歌拿起外套便大步离去了。
肖成谚适才因为对付家人而积攒出的一点笑容慢慢消失,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翻开盖再闭合,翻开盖再闭合……
重复了三四次,终于还是忍不住给叶维打过去,响不到五声就被毅然挂断。叶维这种连接都不愿接的反应,显然是没看短信。
不过,意料之中。
肖成谚默默把手机放回柜上,百无聊赖地盯着摆在被褥上的手指发呆。
依稀记得叶维烦恼时很喜欢看着自己的手指发呆,局促窘迫时也常常用看手指掩饰……开始他只觉得这种小动作有趣,时间久了竟不知不觉模仿着做出来。
叶维……
他修长的指尖全部插入自己的头发——这是他烦恼时习惯性做出的动作。
在医院里呆了几天,叶维依然杳无音讯。仿佛早已忘记了还有他肖成谚这个人。这种时候他又会觉得自己的想念,好像已经变得很遥远,也很可笑。
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便私自拔掉吊针,医生建议他多住几天,也被婉言拒绝。
“有一点急事。非去不可。”肖成谚挑起唇,很到位地微笑。
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那么从容的一个微笑里却莫名有乱了阵脚的味道。
其实这件事怪不得任何人,真正追究起来,大概也只能怪他自己。他太让叶维没有安全感,造成误会也是咎由自取。可是让他放任不管,任凭两人渐渐冷却断掉,他又做不到。
他还没有好好地爱护过叶维,他的承诺都想一一去履行但没有机会。叶维竟这样突然而坚决地想从他的生活里退场……这种事情,他绝不允许。
脚步不稳地走到叶维熟悉的公寓下,肖成谚顾不得喘一口气便爬去四楼,然后有点紧张地从口袋里掏出钥匙。
果真是很久没这么紧张过,戳了锁孔几次都没能很好地对准。肖成谚微微伏低身体,把视线落在极近的距离中,方才将钥匙成功地插进去。
咔嗒。不是门开启的声音,而是钥匙因旋转不动被卡住的声音。
事实就是锁被换掉了。那么突然,那么无声无息,他站在门口脑中空白一片,拖着副伤痕累累的身子,无计可施。
反应过来之后开始按门铃。近乎恼火地按,近乎疯狂地按,里面很快就有人应声了,女孩子清脆的声音,娇滴滴带着勾人的妩媚:“来了!”
一开门看到肖成谚略带愣怔的俊美脸容,让女生也眨巴着大眼睛傻掉,问出口的话不加修饰,全是自己的第一反应:“长得这么GAY,还要开我家门……你是谁哇?”
“…………”冷冷瞥一眼说错话的陌生女孩,肖成谚一手拦住门,一手用力拔出卡在锁孔里的钥匙:“叶维呢?”
那压迫性的一眼让女孩子不寒而栗:“吓,叶、叶什么?”
“这家原来的主人。”肖成谚深呼吸数下,极力让自己冷静:“对不起,他原先住在这里……”
女生疑惑地摇了摇头:“不知道耶,我这房子是新找的。通过中介……这地段这么好,我也是用抢的才能搬进来……喂,你怎么啦?”
男人英俊绝伦的脸霎时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倒退了两步摆摆手,胸口却起伏的厉害。小姑娘从没见过这种局面,被吓得穿着拖鞋就跳出来:“我,我说你没事吧?你是不是生病了?那个……原来住在这里的人你没有他手机号吗?别的联系方式呢?他说不定还会回去找你的,你别急呀……”
“……不……”自语般地摇头,肖成谚空落落的眼神里没有焦距,扶住墙才勉强平衡住身体:“你不明白……”
旁人怎会明白。
谁也没有他更清楚。这一次,他是真的找不到叶维了。
之前刻意地逃开他,还有一把钥匙维系他们的接触。可如今,他们算是真的再无关系。
就连上帝都奈何不了的东西,除了时间还有决心。叶维一直没有下定离开他的决心,所以再怎么胡闹,肖成谚也还是找得回他。
现在却连上帝都帮不了他。如何让人不感到绝望。
小姑娘看着他刷白刷白的俊脸心乱如麻:“你……你再去找找好了……他……反正你们一定能联系上的……”说着说着她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唯有赶紧关上门,生怕肖成谚一个不肯动,等死在她家门口。
肖成谚苦笑一下,缓缓靠着墙走下楼梯。
被殴打过外加万念俱灰的滋味,他也品尝了一次。那种再强大也没法抗拒的虚弱吞噬整个身体……就连走路都变得力不从心。
但是现在还不是觉得累的时候。
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吹得他脖子上米色的围巾飒飒往后飘,手机还是有用处的,只不过该打的号码是秦观的。
叶维失踪过一次之后,他便吸取了教训。不管怎么说,秦观是肯定知道叶维的动向的。电话响了几声被顺利接起,一听到他自报家门,秦观的声音便有些冷漠起来。
“小维?我不知道。你们要去佛罗伦萨那天,他是找我喝酒来着……但那之后他就没联系我了……房子是退了,估计他想去外地发展吧?”
“外地?在哪里?”立刻追问上去,肖成谚在路口拐角处停下身:“请你告诉我。除了你,不会有人知道。”
“看来我说不知道你也不会相信了。”秦观懒洋洋的提不起劲,似乎笑了一下:“看你那么急,我就说了吧。小维应该在F城商业街,那个地方,你听说了吧……赚的很喔。比待在这个规规矩矩的城市有前途的多。”
肖成谚有些恍惚,一部分是没料到秦观竟这么快就告诉了他,一部分是因为F城商业街这个地名。
F城商业街,繁华和堕落并存的地方。黑市相当有名,毒品交易也是一直被政府秘密严打的对象。在那里做生意属于风险大利润也大,考虑到性命,还是鲜少有人冒这个险。叶维很早跟他有提过去想那里,后来因觉得不安全,依然作罢。
现在叶维竟会又选择那个地方。开始肖成谚觉得不可能,而后转念一想,叶维那样好强,又在跟自己赌气,说不定一念之差真的会去。想到F城华丽外表下的腐朽,肖成谚就一阵心惊,匆匆对秦观道了谢,顾不上身体的筋疲力尽,转头向火车站的方向赶去……
秦观挂上手机,方才得意洋洋地冲书桌边背对着他打游戏的男人扬了扬手:“喂,小维,我做的好不好?”
“什么?”男人心不在焉地熟稔操作,把扑上来的匪徒一个个爆头。
房间里空调的温度有些高,他只穿了一件T恤,让细长诱人的颈项和锁骨毫无遮掩地露出来。
“让肖成谚死心呀。”秦观两眼呈现星星状,邀功似的趴在床上扭动:“给他尝尝绝望的味道。F城商业街那种地方,一个外地人是绝对不敢独身进去的……”
“然后呢?”叶维爆掉最后一个匪徒,淡淡斜过眼梢凝着床上的秦观。
“明知道你在哪里……却不可能动身去找……嘿嘿。”坏笑两声,秦观爬起身一脸向往:“憋死肖成谚的感觉真好。”
“无聊。”叶维没什么兴趣地站起身踹开凳子:“用下你家浴室,不介意吧?”
“喂喂,你怎么这么冷血,我是帮你报仇了耶……”秦观不满地抱着枕头满床打滚:“好啦,你用就是了……反正我说不给你用你也不可能不洗澡……”
“……”
“话说,小维。你也不能老住在我家吧?跟阿姨叔叔说了吗?什么时候去找新房?”秦观停止滚动,换了个比较严肃的问题。
“怎么?嫌弃我?”男人一手扯下套头T恤,继续斜眼看他。
“我是为你的名声好……我们两个一个1一个0.5……老住在一起有伤风化嘛。”秦观一幅义薄云天状。
“嘁。”不屑地嗤一声,叶维随手把T恤扔到地板上:“重色轻友的家伙。我一周后尽量搬出去,行吧?”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们两个在房间里插科打诨的时候,肖成谚正在逐渐降临的夜幕里等特快。去F城的火车上人烟稀少,同一候车室里的人,也大多讲着他一知半解的方言。秦观是没料到他会真去的,F城那种地方,把以前的各类报道翻出来都会叫人寒毛乱竖,又哪可能有外地人愿意孤身前往。
只可惜肖成谚他……是一个例外。
101
“小维,你真的没事吗?”
第一百零八次被秦观担心地弱弱问起,叶维抱着抱枕坐在沙发上,让美丽的眼眸里再多出一点不耐烦来:“要我说多少遍没事没事……你怎么越来越啰嗦?……妈的,你家电视怎么回事,这么不听使唤?”
秦观无言地盯着他暴走状哔哔狠按遥控器,半晌大叹了一声:“因为你把遥控器拿反了。”
“……”
如梦方醒地把遥控器掉个头回来。叶维却忘了换台,只纳闷地看着自己的右手。
好像中了某种神秘的诅咒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