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真心实意地道谢:"谢谢你。"
武帝难得露出了尴尬的神情:"快睡吧!"
谈稹忽然又想笑,好在他还记得前两次的教训,立时端整了容色,老老实实爬上去,自己盖了被子,安安静静躺好。
凤溶微一晃手,房内烛火顿熄,秋雨连绵的夜是没有月光的,屋里顿时黑乎乎一片。少年看不清楚那人的动作,却感觉到一个温暖的身躯躺在了自己身边,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仍是霸道地伸出手将自己搂进怀里。
第十章
自从爹爹过世後,除却昏厥,谈稹就没有睡过一个整觉,总是迷糊一两个时辰便会突然清醒过来,往往再也睡不著了。有时候是因为身体的不舒适,有时候却是因为寂静的夜晚耽耽毫无睡意。
因此,纵然窝在凤溶温暖的怀抱中,谈稹仍是习惯性地睁开了双眼。
凤溶的睡相很好,睡著後一动不动,一直保持著原先躺下的姿势。少年转了转眼眸,身边人光洁如玉的面容五官看不分明,只依稀勾勒出完美的翦影。
忽然有种冲动,想要抬手抚上那深刻在心底的脸庞,谈稹不由自主动了动,却仍是放弃了。悄悄将手伸出被外,少年垂目看著自己的手,瘦骨嶙峋,便是在黑暗中,犹是惨白得刺眼。
谈稹不知怎麽又想起了爹爹,想起小时候爹爹睡在躺椅上,气色苍白,见著自己却缓缓挺直了腰背,让自己坐在他的腿上,拉过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比对著夸赞:"稹儿是大孩子了,瞧,手都快和爹爹一样大了"
少年蓦然别过头去,十二年了,爹爹的一言一行竟是从不曾忘记。其实那时年纪尚小,爹爹却已病得歪歪倒倒,连起床都需要别人的帮助,偶尔有些精神,爹爹会用温暖的手合著自己的小手一笔一画慢慢在纸上划著,每每写出一个漂亮的字来,爹爹总是开心不已:"稹儿的字写得越来越好了!"
可总是这时候,陛下便会过来叮嘱自己:"稹儿,你爹爹身体不好,不要太让他为你废神。"接著,必定不由分说抱起爹爹,语气不容反驳:"逸,你的身体不能劳累,须得多多休息。"
皇帝的背影高大挺拔,越走越远,爹爹回过头,目光定定地望著自己,无奈而担忧,有几次谈稹清清楚楚瞧见爹爹张了张嘴,他明白,爹爹是在呼唤自己:"稹儿......"
轻轻翻了个身,少年稍稍背对那人,长时间的一个姿势让身体又酸又麻,他的这具皮囊便如秋日零散的黄叶,虽然仍然挂在枝头,却是颤颤危危,一阵秋风扫过,便会飘飘悠悠地坠落於地,碾做尘土。
窗外静悄悄的,刚刚还在下个不停的雨这会儿想是已经停了,偶有细风吹进,谈稹看到丝帐似乎有些摇晃。
雨停风月霁,便是微风,这样的夜色应该也是澄澈干净的,少年撑了撑手臂,几乎又是出於一种习惯,想要起身下床去看看窗外的天和地。
一只手扣住了他的腰身,凤溶的声音带著睡後的沙哑与迷离:"乱动什麽?"
少年怔了怔,撑起的手臂软软垂落:"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武帝收了收手臂,少年抵不住那力道,顺溜溜地重又缩回他怀里,头顶上的人不耐烦地喝斥:"好好睡觉!"
温热地气息传到心底,莫名起了一层满足感,少年忽然想叹气,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微笑,爹爹,我放不下了呢,自作孽......
迷迷糊糊地又想睡了,谈稹难得地在深夜醒来之後重新添上了睡意,耳边是那人均匀的呼吸声,细微轻缓,少年唇如弯月,沈沈地进入了梦乡。
再醒来时屋里亮堂堂的,天色大明,雨後的阳光带著清新的气息射进屋内,谈稹睁开眼,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这一夜居然就这麽安安稳稳地过去了,而自己,竟是睡得死沈,错过了日日等候的晨起之时。
耳边有软语轻吟:"公子醒了?"
谈稹调转目光,床前一名宫衣罗裙的秀美女子,看那样子竟有几分熟悉,少年想了想,蓦然记起这个女子正是昨晚送膳进屋时冲著自己偷笑的佳人。
佳人柔若无骨、优美白皙的双手伸出便待上前扶起少年:"公子起床吗?"
谈稹突然发现自己实在是太过敏感,因为他清清楚楚地看出女子温和若春风的笑容中,含带的竟是某种戏谑的神色。
缓缓摇了摇头,慢慢撑坐起身,自己探手拿起外袍套上,随即掀被下床。那女子瞧见他迟缓的动作,眼中闪过一抹厌恶之色,旋即恢复如常,却静静地站在一旁,再不插手相助。
洗漱过後,少年用过已经送来、这时候有些微凉的早膳,便发现自己又回复到昨日的状态,空著双手完全不知道有什麽事情需要做、可以做。
女子将碗筷送走後重又回到屋中,却并不搭理谈稹,独自坐在一旁的小椅子上忙著自己的针线活。
少年瞧了瞧她,想起在宫里时自己坐在窗下看书,香袖总拿著个花样坐在旁侧绣花,偶尔会拉住自己嚷嚷著问绣得好不好......谈稹忍不住笑了起来,隔了一天了,小丫头现下也不知怎麽样了,会不会按照自己的吩咐安排好生活,那块金牌放在何处只有她知道,但愿她找著金牌出宫去吧。
走到窗前倚身靠著窗框,昨日的雨水还不曾完全干透,甫靠上去,便觉袖管有些微微地湿了,谈稹立直身体,双手扶住上框沿观望著窗外。
院子还是和昨天一样,只不过院中的一棵银杏树经过一夜的风雨盘打,原本黄叶缀冠的树枝这会儿已是满目稀疏。少年的目光向下移,不经意间又看到了路牙边的青苔,奇怪的是昨日近乎执著地想要将它铲除干净,今天却又觉得枯黄的小院子留这麽一片绿色倒也不错。
院门吱呀一声打开,小椅子上忙活的女子站起身迎出门外:"黄嬷嬷,您来啦!"
谈稹看清那是个年纪将将五旬的老太太,慈眉善目,随著女子进屋後瞧见了少年,神情似乎有些惊讶:"就是他?"
女子点头:"这位就是谈公子。帝主吩咐,为公子添置几套衣服,说是里里外外都要重置。"
老太太上前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眼角的鱼尾纹深深笑开:"谈公子,可否让奴婢量量尺寸?"
少年微笑著点点头:"有劳嬷嬷。"
老太太摆摆手:"这是奴婢份内的事。"掏出软皮尺,认认真真地从少年肩头一路量到腰踝。
老太太话不多,量完了行个礼便走,那女子似乎与老太太关系亲笃,一直将嬷嬷送至院门口方才扭动著腰肢,款款嫋嫋地回了屋,却仍是不说话,重新坐回门前的小椅子,继续低头绣花。
两人一站一立,一个上午便在沈默中悄然滑过,直到午时女子看了看天色,起身出门,谈稹猜测,她是去取午膳了。
指尖有些微凉,少年默默摩梭著手指,突然发现太安静的生活其实也不好,若是香袖在身边,与自己说说笑笑,时间好像会过得快一些。
院门吱呀一声,少年的眼光不由自主被吸引了过去,一个并不陌生的身影走了进来,透过窗户四目相对,少年明明白白看到了进来之人眼中的怜惜与不安。
刚刚走进院子的正是昨日来过两次的星侯慕清妍。
今日一早众人照例到紫微殿议事,本来谈得好好的,卓云舟突然冲著星侯眨了眨眼,随即却向武帝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帝主夜来睡得可好?"
宁琛一眼瞪过去,慕清妍怔住,心里明白定是这混蛋昨夜没沾上日侯的便宜,这话表面上是问帝主,实际上就是想看自己吃醋。
柳眉倒立,正要教训教训这个惫懒的家夥,却听武帝淡淡开了口:"这种事情仅此一次,下回不要再让本座去做了,装模作样的,让人倒尽胃口。"
第十一章
慕清妍的心思全被"装模作样"四个字吸引了过去,瞥眼间宁琛正对着自己微微地笑,似乎在说我没讲错吧,那少年擅长伪装,皇宫里的人哪......再没那念头找卓云舟算帐,望着武帝有些犹疑地问道:"帝主是指那少年装模作样?还是您......"
凤溶淡淡地打断了她的话:"是本座也是他!宁琛,你让探子继续盯着朝廷的动向,一个月后若是褚澜仍旧继续在寻找这位小侯爷,便通知朝廷人在我们手上;若是放弃了,那人......就关着吧!"
日侯轻轻点头,武帝想了想又道:"这一个月须得加强警戒,召告各大门派,提防朝廷秘密派遣军队逐个击破,若有风吹草动,立刻通知玄帝宫支援。"
卓云舟拱手朗声应答:"帝主放心,这件事属下已着手派人去做了,目前,少林、武当、华山等几大派已遣人回了话,言道武林同心、共抗朝廷。"
凤溶点点头:"如此甚好!"
心绪逢摇落,秋声不可闻。
慕清妍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自昨日与那少年两次对话后,总是不由自主想起谈稹寂然无波的眼神,苍白失色的双颊,平静的面容没有任何能让人看透摸清的表情,慕清妍自认识人无数,却从不曾见过如此清淡到几乎感觉不到存在的少年。
可是这么个人,却让她莫名地牵挂与担忧,帝主是决定要利用他了,若让他知道会怎么样?还是一如既往地淡漠平和吗?这个少年,这个十来岁的孩子,怎么就没有一点情绪的起伏呢?
窗后少年瘦弱的身影无声无息,慕清妍却知道他已经看见了自己,那双眸子微微上翘,嘴角照例带着笑意,一朵黄叶悠悠飘落,堪堪掉在少年身前的窗框上。
少年拈起树叶,探手扔在了窗外的地上,双眼下垂,隔会儿抬起,却离开了窗台。慕清妍一动不动,定定看着纤瘦的身影出了门,慢慢走到自己面前,温和地打招呼:"您好!"
星侯皱着柳眉:"你......还想离开这里吗?"
谈稹似乎有些怔忡,隔会儿缓缓摇了摇头:"不想了!"
慕清妍倏然盯住了他的双眸:"你昨日还想离开,怎么今日就改变主意了?"
少年笑着:"这儿吃的、穿的都比宫里好,所以改变主意了。"
星侯美眸微闪,若有所悟:"你终于还是念上了帝主,对么?"
谈稹抬头望了望秋色高爽的天空:"姑娘果然兰心惠质,一猜即中。"
慕清妍突然觉得愤怒:"你可知道我们对你没安什么好心,帝主他......他......"心头一颤,下面的话竟不忍再说出口。
少年无所谓地笑着,自己替她将话说完:"他只是逢场作戏是吗?多谢姑娘提醒,我心里知道。"
慕清妍怔了怔,对面的少年笑容不变,嘴唇缓慢地一张一合:"不过,不管他对我如何,我也没办法改变我的心意了,喜欢便是喜欢,便是知道他对我另有所图,我仍是念上了他。只是,在下实在不明白,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值得贵主上图谋的?"
星侯默默地望着他,少年单薄的身体似乎快要被瑟瑟秋风吹走了,嘴角微勾,神情平静如水,方才那些话便如不是他说的一般,这会儿抿了嘴唇,沉寂得像是地上渐渐渗进泥土中的黄叶。
清晰的脚步声传来,女子娇甜的声音柔柔响起:"奴婢参见星侯。"
慕清妍转过身,眼前的女人宫衣似锦,丽容胜花,手中端着一个不大的托盘,盘中放了几碟精致的菜肴,一个钵大的碗装的是白白的米饭,饭碗旁搁着副竹筷。
星侯沉下脸:"帝主让你来伺侯谈公子?"
女子好像有些怕她,低垂着眼,声如蚊呐:"是。"
慕清妍表现出异样的清冷:"好好伺侯谈公子,若有什么怠慢之处,让本侯知道,把你这张妖媚的脸剐了。"
那女子退后一步,娇躯微微颤抖:"奴婢知道。"
星侯冷冷地哼了声,回头瞥了瞥谈稹,不再多言,云罗轻舞,转瞬出了院门已得远了。
女子缓缓抬起头,冲着院门的方向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装什么清高,还不是一天到晚想着上帝主的床。"回头狠狠瞪向谈稹,这会儿,早上故意装出来的矜持顿时消失怠尽:"都是因为你,害得我被她威胁。"手上故意一松,托盘"咣啷"一声掉在青石路面上,摔成两瓣,碗打盆碎,米饭菜肴洒了一地,几片黄叶飘飘忽忽落下,遮住了白白的米饭。
少年瞧着摔在地上的托盘,淡淡道:"姑娘气撒了便好,只不过这摔碎的垃圾还须请姑娘动手清扫干净,有劳了。"说完,转身返回屋内,留下那女子独自气得浑身发抖。
慕清妍慢慢向着自己居住的院子走去,诺大的玄帝宫,从最深处走到前院,若不是自己腿脚轻快,怕是走上一两个时辰也不定能到,就像这时候的自己,全无心思施展功夫,任凭一双脚一步一步量地似地走着,莫名觉得这步子越慢越好,这路越长越好。
迎面有人走来,星侯视若未睹,直至那人抓住了她的手臂方才回过神来:"宁......大哥......"
宁琛皱起眉:"你去找那孩子了?"
慕清妍忽地有些激动:"宁大哥,别利用他,他对我们没有害处,那么平和的一个人,为什么不能让他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呢?"
日侯叹了口气:"你怎么还是如此固执,那少年给你吃了什么迷 魂 药了?连帝主都断定他是在装模作样,你怎地就发现不了呢?"
星侯轻摇臻首:"你们不懂,他不是装模作样,他是看透了,他比你、比我、比所有人都清醒,他知道我们将要利用他,知道帝主在戏弄他,宁大哥你知道吗?他心里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明白。不明白的是我,我不明白,他年未弱冠,怎能如此平静,看得如此透彻却仍是波澜不惊?"
宁琛吃了一惊:"你说什么,清妍,你疯了,这些事情怎么能够告诉他?"
慕清妍抓住他的胳膊:"不是我,我没有跟他多说什么,我只是问他还想不想离开,他说不想,他知道我们在打什么主意,虽然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事情,可是知道我们对他没有存什么好心,包括帝主假惺惺的情意。"
日侯一把捂住她的嘴:"清妍,你这两天是怎么了,我瞧你是被鬼迷了心窃了。"
慕清妍执拗地拉开他的手:"宁大哥,我出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十六岁跟着师父闯荡,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有贪生怕死的,有故作英雄的,独独这样的人从来不曾碰到过。宁大哥,凭我的阅历,我相信他不是装模作样。"
宁琛沉下脸:"你擅自把帝主的决定告诉他,本已犯了宫规,这会儿还逞嘴么?"
星侯怔忡,过了会儿低低叹了口气:"宁大哥,这件事我不想参与了,你们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但是不要让我与你们一起去利用他。眼不见为净,我想替云舟去各大派走访。"
日侯淡淡道:"你去向帝主自请吧!我做不了主。"
慕清妍轻轻点了点头,绕过宁琛,心事重重地缓缓向前走去。
宁琛微眯了眼,倒不能小觑了那孩子,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居然把清妍迷惑得糊里糊涂!
第十二章
寂静的小院,飘落的黄叶,宁琛跨过门槛时,却见一名罗衣女子正在清扫著地上的垃圾。
凑近一瞧,不由讶然:"饭菜怎麽洒了?"
女子抬眸瞧了瞧,立时规规矩矩地屈膝行礼:"奴婢参见日侯。"
宁琛摆摆手:"不必多礼,谈公子在屋里麽?饭菜怎麽洒了一地?"
女子妖丽的桃花眼瞟向正屋,脸上满是鄙夷的神情:"公子脾气大,撒了饭菜要奴婢打扫。"
宁琛忍不住皱眉,俊美的脸带上了几分冷意:"怎麽,嫌玄帝宫的膳食不好麽?"
女子垂下头去,有些底气不足:"或......或许......"
日侯眯了眯眼,轻轻甩动宽大的衣袖,绕过女子,往屋内走去。
窗户大开,秋日正午的阳光微带几分暖意,融融地射进屋内,亮亮堂堂。谈稹坐在床沿边,脱了鞋,解开长袍,拉过被褥便待休息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