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琛进屋时便见少年已经坐在了床上,腿间搭著被褥,两只手抓著被沿正要躺下去睡觉。
日侯沈下脸,几步走到床前:"不吃饭就睡麽?"
谈稹愣了愣,额尔反应过来,放开被子,双手抱拳:"先生好!"似乎觉得坐在床上打招呼不太礼貌,急急取了放在一边的长袍披上,掀被下床。
宁琛瞧著他穿好衣服套好鞋,冲著自己深深一揖,脸色缓和了几分:"怎麽,小侯爷吃惯了山珍海味,对玄帝宫的粗茶淡饭很是不满麽?"
少年怔忡:"先生这话从何说起?"
宁琛指了指窗外:"你倒是会装样,如何摔了饭菜,让人在外头当做垃圾一样清扫?"
谈稹似是明白了什麽,微微摇头,走到门前冲著手执扫帚的女子招了招手:"烦请姑娘进来一下。"
那女子有些忐忑,当著日侯的面却不敢违背少年的命令,只能慢慢吞吞地走进屋内,敛衽一礼。
谈稹瞥了瞥阴沈著脸的宁琛,目注女子,语气轻和:"烦请姑娘向这位先生解释一下,究竟是谁将饭菜撒了一地?"
女子抬头望了望,少年神情平静,日侯满脸不悦,不由有些瑟缩:"是......是......"银牙暗咬:"是你自己!"
谈稹点点头:"原来是我自己,姑娘好眼神。这院子只你我二人,若是姑娘一口咬定是在下所为,在下似乎也不能分辩了。"
女子惴惴不安地瞧向宁琛:"是你自己把饭菜撒了,还要......还要分辩什麽?"
日侯眼中已有怒意,脸色越来越难看:"出去。"
女子骇了一跳:"日......日侯......"
宁琛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还不快滚出去?本侯与谈公子有事要谈,你到外头去。"
女子忙不迭提起裙摆,飞快地跑出了屋,想想又回头,将房门关上。
谈稹微笑著:"先生要与在下谈些什麽?"
谈稹微笑著:"先生要与在下谈些什麽?"
日侯蓦然觉得颜面尽失,心底对少年的反感不减反增:"谈公子好大的脾气,与一个婢女如此计较。"
谈稹勾弯了嘴角:"在下的父亲自幼教导在下凡事要学会隐忍,然也不能被人无辜欺负了去,不是在下之过在下决不会白白揽在身上。"
宁琛点点头,眼神犀利:"小侯爷果然有性格,难怪连清妍那样的人都被你骗得失了戒心。"
少年笑得亲切:"先生说有事要谈,莫不是就为了这件事?"
日侯紧紧盯著他:"小侯爷,你纵然有天大的本领装腔作势也是於事无补,清妍是个女人家,心肠又好,容易为你所惑,可玄帝宫里没有那麽多糊涂人。你若安安份份呆在这个院子里,或许事成之後玄帝宫赏你一个落脚之处,若是想耍什麽花招......"慢慢走上前,围著少年转过一周:"休怪我等心狠手辣。"
谈稹仍在笑,嘴角翘成新月:"多谢先生提醒,在下明白了。"
宁琛的声音冰冰冷:"明白就好!"慢慢踱到门边,伸手开了门:"小侯爷愿意听话,本侯十分高兴。素情,你过来!"
素情便是被派来伺侯谈稹的婢女,听到宁琛的呼喊,连忙走到门边:"日侯!"
宁琛面无表情:"好生伺候谈公子,若是他有半点闪失,本侯唯你是问。"
女子退後几步,不敢抬头:"奴婢知道了。"
宁琛轻轻地哼了一声,不再回头望一眼屋中的少年,跨过门槛,衣袂摇摇,大步离去。
女子心知自己犯了错,急急跟上日侯的步伐,巴巴地将其送出了院子,方才关紧院门,慢慢走回屋中。
谈稹立在正中,仍是微笑著,瞧见素情进来,轻轻点头以示招呼,旋即向床前走去。
女子恨恨地瞪著他:"原来你还是个小侯爷,朝廷的狗官吗?"
少年回转身:"听姑娘的语气,似乎对朝廷很是不满。"
素情美丽的容颜有些扭曲:"朝廷里没有一个好东西,枉杀忠良,坑害百姓,如今竟把主意动到武林来了。哼,总要把那些狗官杀个干净才好。"
谈稹怔了怔,隔会儿似是想到了什麽,慢慢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可惜......"
素情的眼睛瞪得滚圆:"可惜什麽?哼,你认为武林打不过朝廷吗?我们的帝主英明神武,朝廷那些个贪生怕死之辈必定不是武林人的对手,到时候你就为你的皇帝哭丧吧!"
少年摇摇头:"在下并没有那个意思。不过,朝廷中是否全是贪生怕死之辈还有待商榷,姑娘不可以点概面啊!"
素情怒意横生:"光看你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居然也能做侯爷,可见朝廷实是无人了。"
谈稹不急不躁:"在下虽有爵位,却算不上是朝廷中的官员,姑娘莫要以我为例,将朝廷看扁了。"
女子气极反笑:"你现在嘴巴硬得很,本姑娘没空和你争执,待帝主率领群雄击溃朝廷军队,攻上皇庭,倒要看看你这个侯爷嘴巴是不是还这麽硬!"说完,再不愿理睬眼前这个痨病鬼,罗裙微扬,脚下不停,直直出了房间,"砰"地一声,谈稹抬抬眼,房门被紧紧关闭。
微微勾起嘴角,笑容似嘲似讽,低语喃喃:"竟是为了此事掳我......真是太看得起我了,我有什麽用处?陛下......朝廷......会为了我休战吗?"慢慢走到窗边,仰望著碧空如洗、云散彩霓,轻轻唤道:"爹爹......"
谈稹知道自己是个很软弱的人,总在觉得徘徊、觉得沈不下心的时候下意识求助天上的爹爹,虽然明知爹爹没办法再来呵护、宽慰自己,却会蓦然感到心安意平,继而重又恢复宁静,万事尽皆随风去,自己还是过自己的生活。
第十三章
离开了小院,宁琛心底的火气仍是散不去,当他看到前方卓云舟嘻皮笑脸地走过来时,忍不住厉声怒斥:"你什麽时候才能正经一些?"
月侯愣住:"怎麽了?谁惹著你了,这麽大火气?"探头望望日侯身後,若有所思:"嗯,刚刚去见过那个小侯爷了?"
宁琛懊恼地瞪著他:"你不是要出宫吗?怎麽跑到这儿来了?"
卓云舟瞧著他,语气极缓极缓:"清妍去向帝主自请,愿意代替我出宫联络各大门派,帝主没答应,她居然自己走了,所以我只好留在宫里了。"
宁琛怔了怔:"这麽快?"
月侯目不转睛:"你知道她要走?"
日侯默然片刻,忽尔咬牙道:"这个小侯爷果然不是等闲之辈,居然把清妍骗得糊涂至此,妄图分裂我们。"
卓云舟眯著眼睛笑了起来:"清妍与帝主说,她不忍心将那孩子当做人质,与其眼睁睁看著,不如眼不见为净。所以帝主派我来瞧瞧,看看那孩子究竟还能耍出什麽样的花招来。"
宁琛点点头:"不错,清妍这次真是昏了头了,居然被这种小伎俩骗倒。"
月侯继续笑:"女人嘛......"
宁琛皱起眉头:"帝主不是派了人盯著他吗?叫出来一问便知。"
卓云舟晃了晃脑袋:"叫过啦,说来你都不信,那孩子居然告诉清妍说他喜欢上帝主了。"
日侯忽地展眉:"果然女人是最会感情用事的,清妍想必是觉得自己与他同病相怜,故而一昧维护他。说来,这位小侯爷倒是聪明得紧,知道用什麽话能骗得同情。"
星侯呵呵一笑:"帝主让我去瞧瞧他,这意思还不明显麽?"
宁琛扬眉:"你......"
卓云舟开心地笑著:"他既已知道了我们的目的,帝主也不想再与他作戏了。哼哼,他既会耍花样,总要让他知道些厉害。"
日侯终於露出了笑容:"其实方才我已经警告过他了......"
月侯摆摆手:"你那点小恫吓对这种人是起不了作用的,得用我的方法。"
宁琛拍拍他的肩膀:"这孩子身体不好,可别不小心弄死了。"
卓云舟笑得象头野狼:"放心吧,我有数。和我一起去麽?"
日侯摇摇头:"不去了,刚刚去过,你去吧!我得找帝主说些事儿。"
月侯凑上前,压低了声音:"今晚......"
宁琛瞪了他一眼,宽袖微甩,人已在百米开外:"快去办正事要紧!"
卓云舟哈哈大笑,得意洋洋地转过身,大踏步向前走去。
宁琛望著他的背影,半天不曾挪动脚步,忽地微微勾住了嘴唇,笑容温馨而甜蜜。
黄叶下,秋如许。谈稹依然靠在窗前,目光已从高远的天空移向了枯清的银杏树,小扇般的落叶飘飘悠悠、摇摇晃晃,偶尔一片被风吹到窗台上,少年摊开掌心,任那微微卷曲的叶子遮住深深的掌纹。
忽然觉得,自己的出生当真应景应时,深秋之际,从来到人世的那刻起,生命便如枝头的枯叶,轻微的细风便能将灵魂吹到九霄云外,慢慢再也看不见踪影。
可是爹爹说过,无论是谁,都应该好好珍惜生命,娘亲为了把自己生下来不惜赔上性命,若是自己自轻自贱、自怨自哀,如何对得起娘亲在天之灵?
轻轻吹落掌中的黄叶,少年微笑了起来,已经十八岁了,再过两年便到了加冠的年纪,娘亲与爹爹在天上看著,必定会感到开心,加冠哪,长大成人的标志。
视线被一个人影遮住,谈稹有些惊讶,默默抬头瞧向比自己高出一截的年轻人,半晌方才反应过来:"您是......"
那人不理他,倏地抬手,少年只觉一股大力迎面推来,不由自主後退几步,脚下站立不稳,"扑通"摔倒在地。
这一下摔得挺疼,少年轻轻皱了皱眉头,正待爬起身,黑影一闪,窗外的年轻人如飞燕般掠进屋内,站在谈稹的面前,面无表情,眼中却带著一抹狠戾之意,蓦然飞出一脚将半个身子刚刚撑起的少年踢得滚落到墙角。
谈稹忍不住捂了捂胸口,勉强压抑著,目光缓缓上抬,带著几分迷惑:"先生曾与我见过面?"
卓云舟瞪著他:"不曾。"
少年点点头:"既不曾见过面,如何初次相识便这般蛮横无礼?"
月侯似乎有些呆愣,片刻後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小侯爷的嘴皮子功夫很厉害啊!难怪清妍被你骗得发了昏。不过,小侯爷,清妍那个女人容易上当,帝主不会,我们也不会,你真是白废心机了!"
少年莫名其妙:"骗......帝主......"
卓云舟逼近,慢慢蹲下身:"小侯爷,既然你已经知道我们的目的了,帝主这样尊贵的身份实在犯不著再与你作戏!你给我好好记著......"双手突地前伸扣住谈稹的两只手腕:"不要耍花样了,如果再出现第二个清妍,我就让你的脖子和你的手一样!"双手使劲,"喀喇"一声,少年蓦然咬住了下唇,两只手腕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垂下。
月侯阴冷地笑:"好厉害的脾气,双腕脱臼都不喊疼,本侯倒有些佩服你了!记住,乖乖呆在这个屋子里,只要你听话,或许大事完成後我们会留你一条性命。"
谈稹一点一点地转过目光,笑容清冷孤寂:"在下知道了......"
卓云舟被那寒森森的微笑激得心头一跳,勉强压下这种莫名的情绪,怒气横生地踢了踢少年的一条腿:"知道就好!"身形跃起,如来时一般从窗口飞了出去。
谈稹抿著嘴仍在笑,嘴角一缕血丝缓缓淌落,胳膊肘支著地面迟钝地坐起,後背恰恰抵住墙壁。幸好那最初的一脚将他踢到角落里,否则现下估计连坐都没办法坐稳。
垂目瞧了瞧以一种怪异的弧度搭拉著的双手,不知为何,眼前掠过了父亲谈逸的身影,这手便如陛下臂弯里紧闭双眼的父亲,白惨惨的,了无生气。
视线有些模糊,似乎觉得呼吸不畅,谈稹糊里糊涂地发现自己的胸口起伏急促,默默叹息,出问题了吗?
缓缓闭上双眼,黑漆漆地浓浓一片,不是白日吗?记得今天是有阳光的,怎麽一点亮光都瞧不见了?
微弱地垂下头,爹爹......我想活到弱冠之年......可是我......真是太没用了,还是个男人......
第十四章
少年便如坠地後被灰尘掩埋的黄叶,悄然无声地坐在墙角,手臂搭拉著,脑袋垂落到胸前,素情进屋时,正见那个奇怪的孩子一动不动,连头都不曾抬起来。
心下一跳,素情走过去推了推少年的胳膊:"喂......"
失力的身体随著那一推颓然侧歪著倒地,漆黑的长发散落开来,遮住了少年一半的脸颊,沈沈的死灰色沾上了光洁的额头。
女子变了脸,颤抖著探出一指送到谈稹鼻下,忽地收回,猛然跳了起来,近乎於奔跑地出了房门,直往院外冲去。
谈稹在黑暗中踟躇著,似乎看到了一线光亮,慢慢走过去,前头有个人,少年朦朦胧胧地认出那是爹爹的背影,心下大喜,待要靠进,却见亮光聚拢,另一个人走了出来,谈稹定睛一瞧,眼皮子微跳,刚刚走出来的人竟是陛下。
陛下上前挽住了爹爹的手臂,将头依恋地靠上爹爹的肩膀,谈稹近乎於痴愣地瞧著爹爹伸出纤长白皙的手轻轻拍了拍陛下的胳膊,虽然看不清神情,少年却知道爹爹定是一贯的爱惜与......无奈。
该过去吗?黑暗中的少年犹豫了,过去......会不会让爹爹感到为难?这麽一迟疑,眼睁睁白光中相依相偎的身影越走越远,少年忍不出跨出一只脚,爹爹......
仍是无边的黑暗,爹爹与陛下带走了仅有的亮光,谈稹迷失了方向,方才踏出的一只脚复又收了回来,站在原地,少年突然疑惑了,或许自己本就应该一直呆在黑暗里......
迷迷糊糊中似乎见到了那人绝丽的容颜、风秀的身姿,少年笑了起来,这里是灰暗无边的地狱边缘,那人代表的却是永生的光明,自己的世界如何会出现那等尊贵的人种。
可耳边确确实实有人的声音:"醒了吗?"
谈稹的神智渐渐恢复,清楚地知道自己又到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可是......竟然仍是回来了!
慢慢张开双眼,果然看到美如天仙的武帝坐在床沿边,长眉轻轻皱起,少年突然有种冲动,想用手抚平那褶痕,如他般高高在上的人不应该有这种表情。
到底遏住了动作,只微微移了移手臂:"帝......主......"
凤溶仍是皱著眉:"你觉得怎麽样?"
谈稹习惯性地勾起嘴角,说话流畅了许多:"多谢帝主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微微转过目光,有些惊讶地发现床前还有两个人,一位是曾经训戒过自己、看上去十分温和的俊美书生;另一位......少年实在是忍不住想笑,另一位正紧张地盯著自己,正是将自己双手拉得脱节、喜欢从窗户口跳来跳去的年轻人。
凤溶见他笑得毫无芥蒂,眉头皱得更深:"你究竟在笑什麽?差点就死了,有这麽高兴麽?"
少年心下一凛,倏地收起笑容:"对不起,我忘了帝主不喜欢看人笑。"既然活过来便又不想死了,还是顺著些的好。
武帝抬头望了望月侯,语气放得很温和:"你不要生气,云舟脾气急,素来又和清妍交好,故而对你无礼了。"
少年摇摇头:"我没有生气。"
凤溶突然觉得对著这样一个人自己也失却了主意,不管你如何说,他都是平平淡淡,波澜不惊,便如此时,适才险些就断了气,这会儿醒来居然仍象个没事人似的。
凤溶突然觉得对著这样一个人自己也失却了主意,不管你如何说,他都是平平淡淡,波澜不惊,便如此时,适才险些就断了气,这会儿醒来居然仍象个没事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