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翔轻轻一笑:"愿得此生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师兄不必以我为念。"
暂别了狄丰,楚翔却不愿即刻回城,这是他到夏州后第一次出城,此时夜色已深,万籁俱寂,苍山上杳无人迹,天地辽阔,繁星闪烁。楚翔深吸了几口气,静下心来,仔细思索下一步的计划。行刺符陵的主意在脑中筹划已久,但这大胆的设想真要实施起来却又困难重重。如何潜入敌营行刺?是引蛇出洞或是乔装改扮?飞天银针极轻极细,最擅近处攻击,又该如何贴近他身边?楚翔在山间徘徊良久,想出几条计策,都有若干漏洞,又一一否决,楚翔热血沸腾却又无可发泄,干脆面向江宁方向长啸数声,略抒心中郁结之气。
"呵呵,半夜游山,楚将军真好兴致!"他啸声未停,忽听得身后有人说话,声音低沉,略带磁性,极是动听。楚翔暗暗心惊,已知是谁,正是说曹操曹操到!他内力甚高,听力远胜常人,但对来人却毫无察觉,可见此人功力远在自己之上。楚翔转过头去,数步之外站着一人,深蓝长袍,白玉腰带,伟岸的身躯外罩的黑色貂裘大氅,迎风扬起,头上没有戴皇冠,额前却佩了一条金带,镶嵌着一串红蓝宝石,如天上星辰闪闪烁烁,剑眉入鬓,一双眼睛漆黑如墨,寒气逼人,不怒自威,果然是秦国顺武帝符陵。此时他脱了皇袍戎装,少了几分肃穆杀气,更显得风流倜傥,气度不凡。
楚翔迎上符陵凛冽的目光,那目光如一把利刃,似要穿透自己,不由一震,"他来此何事?"不及多想,已凝聚全身内力准备迎敌。眼角余光一瞟,却发现符陵未带随从,竟是孤身前来,不由既喜且忧。喜的是刚才自己还在苦思冥想如何才能接近他,他却不请自到,全不费功夫,荒郊野外,机会难得。忧的是已知他武功在自己之上,若是单打独斗地硬拼,只是白白送死,而若要使计,飞天银针尚未拿到。楚翔心念如电,告诫自己不可莽撞,面上不动声色地道:"彼此彼此。"
符陵眼光柔和下来,缓步走近楚翔,道:"周国国君已对朕称臣,你竟然不肯称朕一声陛下吗?朕前日晚上花大半宿写了封亲笔信,白日里只换了一对耳朵回来。朕念君多时,却不知何处得罪了将军?记将军曾言后会有期,此番幸得重逢于千里之外,将军竟是这样对待故人?今宵夜色正好,朕心中烦闷,出来走走散心,竟有缘与将军偶遇,不知是否扰了将军雅兴?"符陵语气戏谑,眼角含笑,丝毫不见愠怒之色。
楚翔暗自叹服:此人能屈能伸,果有帝王之气,想说两句"自古汉贼不两立"的狠话,见他似并无恶意,又觉无聊,也笑一笑,道:"你我本为沙场对手,何来故人之情?你若是来劝降,我奉圣旨守卫夏州,未得上谕,惟有死战。"
符陵微叹一口气,道:"你在虎山时,不也曾打算抗旨么?现今反而倒退了?不过......你要等的圣旨,也快到了吧!"符陵停了一下,又道:"楚将军,别的不说,夏州城中现已断粮,就算朕不攻城,你就忍心眼睁睁看着数十万军士百姓活活饿死?他们的生死,全凭你一句话。楚将军,你是个明白人,秦国主力现皆在此,早就可将夏州夷为平地,箭在弦上,为何迟迟不发?你难道不知?"
层层迷雾散去,楚翔忽然眼前一亮,却问道:"难道是因为......我?"
符陵哈哈大笑道:"不错!因为你,你一个人!朕信中未曾谈到,但将军也当自知,朕千里迢迢从江北而来,正是为了此事!只要你肯效力大秦,夏州数十万生灵便可免于战祸,你若有任何条件,也尽管提出,朕绝不会亏待你!良鸟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将军人中龙凤,寄居于南朝,受那些昏君佞臣之气,岂不是明珠投暗?况且周朝迟早归于大秦,将军何不先行一步?"
楚翔略一沉吟,忽想起当年荆轲刺秦的故事,心里现出一个大胆的计划,适才的难题竟迎刃而解。这莫非是天意?笑道:"陛下的说法,竟是几全其美的好事,而陛下屡次盛情相邀,诚意无可怀疑,我若不降,倒是不知好歹不识时务了!"
符陵一听,知他已被自己说动,忙道:"将军若有意归降,明日朕便令人送上军粮,以解将军燃眉之急。"
楚翔想到白日里所见情形,不再推辞,略一躬身,道:"多谢陛下!若朝廷圣旨一到,我便开门献城。"
说话间天色已微明,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少时,霞光变幻,五彩缤纷,一轮朝阳喷薄而出,却只见山岭原野,更无烟树楼台。楚翔心中一痛,江南的日出,终究是不可再见了!耳听得符陵问:"楚将军,你可去过塞北草原?"
"没有。"
符陵遥指北方,豪气干云:"那日后朕带你去!天苍苍,野茫茫,秋风骏马,大漠孤烟,才是铁血男儿尽情驰骋的天空!远胜过杏花春雨的江南,你一定会喜欢的!以后凡是你所能看见所能到达的地方,都将是我大秦国的疆土!"
四 图穷事自至(上)
楚翔听若未闻,与符陵并肩伫立片刻,便要下山去,却被符陵叫住:"楚将军,清晨霜冷露重,你把这披上吧!"说着解下身上的黑色貂裘大氅,亲手给楚翔系上,握住楚翔的手,楚翔微一用力,却被他牢牢钳制。楚翔知他功力,便不再拒绝。符陵看了他一眼,眼中深不可测:"楚将军,这是朕的心意,你务必收下,朕向来是言出必行。"
是怕我反悔吗?呵呵,怎么可能?我已是过河的卒,再无后退之路......楚翔还了一礼:躬身答道:"请陛下放心,三日以内,必有消息,楚某就此别过!"拢了拢貂裘,大步走下山去。
这日符陵果然依约送来了军粮,楚翔令将士们饱餐一顿,又分了一部分给城中的百姓。军民见此情形,虽不知楚翔密会符陵之事,亦料得他答应媾和,大都松了一口气,只有少数主战派的将领心有不甘,但知大势已去,也无可奈何。
晚上师父杨一清按期抵达,带来了飞天银针,楚翔只告之已有了行刺计划,并不详谈。楚翔又秘密修书一封,托狄丰带给安澜,嘱咐他照顾自己的老母小弟。封缄时,摸到颈间的碧玉观音,楚翔取下来攥在手中,那碧玉观音盈盈含笑,恰似远方佳人如花的笑靥。楚翔抚摸良久,终于没有放入信封内,这次行刺无论成败都毫无生还可能,就自私一回,留着它做个纪念吧!
第二天一早楚翔送走了师父和师兄,不久圣旨便到了,果然是令楚翔投降。楚翔苦笑,朝廷的旨意,符陵却比自己清楚得多。接旨后,他即命人通知符陵,安排受降事宜,符陵闻报大喜。
第三日清晨,楚翔大开城门,自己则卸了盔甲,赤足散发,身着麻衣,率周军将士出城投降。城外已连夜筑成了一座三层高的土坛,坛上遍布五色旌旗,秦兵拥簇坛下,符陵身着明黄色的龙袍,头戴冠冕,于台上端坐,众部将拱列两侧。西风正急,号角声起,呜咽如泣。楚翔来到坛前倒身跪下,叩首道:"夏州守卫楚翔今率众纳降,臣不识天命,抵抗王师,乞陛下恕臣之罪,臣从此愿归大秦,竭心尽力,肝脑涂地,以报陛下大德。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说罢解下佩剑,双手捧着高举过头,便有人上来收了,楚翔抬头一看,却是符陵之弟符明,符明扫了跪着的楚翔一眼,尽是鄙夷不屑之色,鼻中冷哼了一声。楚翔视若不见,复叩首再拜。身后十万周朝将士亦同时跪倒,山呼万岁,声撼大地。
符陵收了楚翔的佩剑,笑道:"楚将军请起!将军请暂下去歇息,朕今日进城,晚上将大宴群臣,对将军另有封赏。"
楚翔见符陵并不命他上台,相距过远,无机可乘,只得谢恩起身。便有秦国部将上来带楚翔下去沐浴更衣,以备晚上盛宴。符陵赏赐周国降兵,一部遣散,一部收编整顿,留作己用。
是夜,夏州城内的将军官衙已暂时改成了符陵的行宫,符陵设宴慰劳秦国众将,共庆南征完胜,酒至半酣,令楚翔作陪敬酒。楚翔已换了一身白衣布衫,方来到大厅门前,里面觥筹交错之声嘎然而止,上百道目光都齐刷刷地聚集在他身上,更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楚翔深吸一口气,微微一笑,暗想:都是来看楚朗之子是如何投降受辱的吧?也罢,要看就让你们看个够!少时更有好戏!
楚翔从门边的侍从手中接过酒来,敛眉低首,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着酒杯,一步步从两旁赴宴众将的嘲笑声中走过,短短的数十步的距离,楚翔却走得慢而又慢。终于到了尽头的阶前,楚翔双膝跪倒,朗声道:"降将楚翔敬陛下一杯!陛下威加天下,定能平定四海!"说着将酒杯向上一举!说时迟,那时快!两枚细若发丝的银针已从楚翔指缝间破空而出,无声无息直刺符陵双眼!
原来这飞天银针是飞天门的暗器之王,针上喂有密制毒药,见血即封喉,无药可解。银针既细且轻,极为隐蔽,施以与之相配的暗器手法,五步以内,取人性命,从无虚发!为收奇效,不到最危急之时,这银针不得轻用。飞天门历代相传,银针只由掌门保管,虽楚翔的师父破例传了楚翔暗器手法,但若要用时,还得经过师父批准,才能得到这银针。楚翔自忖符陵防范周密,武功高超,唯有此可以一试,且他刚才走过来时,已暗中计算好了方位角度,为防符陵身上有护体之物,银针取他双眼,自是万无一失!
楚翔方一出手,主座上那人果然毫无反应,未及呼救,双眼已中针,砰的一声,连人带椅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顷刻毙命!大厅内一片惊呼!但楚翔却感到有什么不对?来不及多想,已有数名侍卫冲到面前,楚翔侧身一躲,避开锋刃,施展擒拿术扣住一侍卫的手腕,顺势夺过一柄长剑,刷刷两剑已刺倒两人!复挥剑冲杀,此时侍卫武将已将楚翔团团围住,楚翔心知今日绝无幸理,干脆放手一搏,杀得兴起,转眼又有数人中剑!
"哈哈!楚将军,朕果然没有看错你!"这声音楚翔听来无疑是晴天霹雳,他大喝一声,剑光猝起,将一众敌人迫退三尺,身形一转,却见后堂出来一人,一面抚掌,一面大笑,竟是符陵!楚翔一怔,才想起有何不对,适才中针那人若真是符陵,以其身手,就算躲不开也决不会毫无反应!而自己进入大厅后依礼不能抬头凝视,竟未察觉座上的不是符陵本人!
楚翔略一迟疑,腿上已中了一剑,血如泉涌,顷刻浸透裤脚。心中一叹,自己仍是摆脱不了荆轲的宿命,功败垂成!果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到底自己是何时让符陵起疑,而作此设计?楚翔此刻更无暇细想,也不去管那伤口,欺身又上,众人见他虽已带伤,但气势逼人,越战越勇,都暗自心惊。瞬间楚翔又刺倒数人,但毕竟众寡悬殊,不多时肩上、背上、胸前皆已中剑,鲜血染红了洁白的衣衫,如大片大片的红色雪莲盛开于雪山之巅,竟是一种摄人心魄的瑰丽!楚翔脸色愈见苍白,暗运真气,咬紧牙关又往复冲杀了一阵,终于脚下一软,眼前一黑,跌倒于血泊之中,眼看数十柄长剑就要刺下!
四 图穷事自至(下)
"慢!"符陵突然喝道,一声令下,众人只得硬生生地将剑停在半空中,有一柄长剑已划破了楚翔的颈项,几滴鲜红的血珠滴在雪白的皮肤上,分外触目。符陵令众人收剑,缓步走到楚翔面前,叹道:"楚翔,朕数申肺腑之言,你却为何还要谋刺于朕?"
楚翔倚着一根柱子坐着,身下的鲜血已汇集成一洼血泊,脸色却甚是平静,抬头看了符陵片刻,嘴角慢慢浮起一抹淡淡的笑容,似极为满足:"楚翔生是大周的人,死是大周的鬼,今日虽不成事,亦偿吾愿了。"
符陵略一迟疑,复开口道:"既然如此,朕亦倾慕将军忠勇,自当成全令名,楚将军还有何话说?"
楚翔微微地闭上了眼睛,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你对我,是何时起了疑心的?"
符陵一笑,道:"飞天银针,当真名不虚传!你毕竟是楚朗的儿子!从你答应投降之时,朕便料得你恐非真心,为防今日之事,朕事先已选好了体形容貌与朕相似之人,让他换上朕的服饰,才躲过此劫。楚翔,天下知你者,非朕莫属,只可惜......"
楚翔嘴角一动,似想再问什么,但失血过多,再也支持不住,昏厥过去。
符陵虽是不舍,但知他决绝,终难撼动。缓缓地摇摇头,欲要下令,旁边一人却转身而出,奏道:"皇兄,不可!"却是符明,符明道,"此人胆略武功,皆是世所少有,更是忠心可嘉,皇兄既有爱才之心,何不再徐徐图之?"
符陵环顾四周,见自己帐前十八名一等武士,已折损大半,部将亦多有伤亡,回想方才刀光剑影之中,楚翔如入无人之境,翩若惊鸿,气贯长虹,血花飞舞,竟是一副绝美的图画!而他那一抹凄然笑容更让符陵的心头莫名地痛了起来,这个"杀"字便说不出口,沉吟一刻,方道:"四弟说的也有道理,既然如此,先把他带回上京再做处理。"便令人将楚翔抬下去,唤过随军良医,为他止血疗伤。
符陵这一招瞒天过海,事先连符明也不知晓。此时群臣惊魂方定,纷纷上前,恭维符陵英明决断,料事如神,符陵犒劳了侍卫伤员,令人将大厅内迅速打扫干净,重开盛筵,复与众将开怀痛饮,若无其事。临近子夜,酒筵散去,符陵方找人来问:"楚翔情况如何?"
"已为他止了血,现押在地牢,尚在昏迷之中。"
符陵点点头:"朕去看看。"
随从打开地牢的门,一股潮湿霉烂的气味扑面而来,符陵眉头微拧,弯腰低头进去。楚翔正蜷缩在角落里,手足已上了镣铐,身上大约是清洗过了,换掉了血迹斑斑的衣衫。墙上油灯昏黄的光正照在他面颊上,因失血过多,脸色苍白近乎透明,再不见刚才的神气,长长的睫毛搭下来,遮住了那清澈的双眼。符陵看了一会,楚翔一动不动。
"陛下,小的去把他弄醒。"狱卒禀道。
符陵摆摆手,示意不需要,走近楚翔蹲下,右手抵住他前胸,将真气度进去为他疗伤。少顷,楚翔哼了一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眼中一片茫然,显然不知道身在何处。
"楚翔?"符陵低声唤道。
楚翔闻声转头,迷茫的眼神渐渐有了焦点,疑惑中困难地开口道:"是你?怎么你......你没杀我?"
"为什么要杀你?"符陵笑笑。
"要我投降?你休想!"楚翔用尽全身力气,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这句话,牵动伤口,胸膛一阵剧烈起伏,脸色却因激动而变得潮红。
"对朕而言,天下没有什么事是办不到的。朕自从第一次见你,就发誓要定你这个人!"符陵冷冷一笑:"朕不杀你,朕喜欢这个挑战。你现在不降,没关系。终有一天,朕会让你心甘情愿地跪在朕面前。"
楚翔似是倦了,恍然不闻,一言不发闭上眼睛,象是睡着了。符陵静静地站了一刻,转身走出门去。
昏昏沉沉中不知过了多久,楚翔再次醒来时,地牢里又来了几个人,看清了却是符明。真是没完没了,劝降的戏码还要演几遭?楚翔心里暗暗叹气,半睁双眼睥睨着来人,失血过多,头晕眼花,没有力气说话,随便他吧!符明低声对身边的人吩咐了几句,便有人上来解开楚翔衣衫,去了伤口的包扎,重新清洗上药,不知涂了什么药粉,一敷上便觉清凉舒服,连神志也清明了许多。楚翔心知必是皇家独有的伤药,嘴角浮起一丝嘲笑,秦国还真舍得花本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