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务所可以不解散,但是我不干了,我不再是党生所的大股东,我退出合伙。”廖党生一挥手,“我把这会儿手上的案子做完,我名下的股份你们都收购回去。那什么,好聚好散;就这样,散会。”
底下的人有窃喜的有惊慌的,只有何瑨宁冷飕飕地盯着廖党生,散了会就跟上去:“不混了?”
“不混了,回头老子就金盆洗手去!”廖党生笑嘻嘻一勾何瑨宁的脖子。
“您这是大彻大悟了?要出家了?”何瑨宁斜睨他,“你以后不当律师干嘛去?”
廖党生想了想:“下海,做买卖,能干什么干什么。反正我一不偷,二不抢,心中装着执政党;再不济就到咱律所楼底下开一家小卖部,一天到晚赚你们的钱。”
何瑨宁翻了个白眼儿:“谁稀罕让你赚。”说完,几步把廖党生甩在后面走了。
廖党生自讨了个没趣,站在后面吼:“我肝硬化都中期啦,再不老实做人就真该等死了!”
何瑨宁眉头一皱,撒脚丫子跑了。
何瑨宁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心里堵得慌。他觉得又气,又难过,又失望,又伤心。
廖党生是何瑨宁这辈子接触到的第一个职业律师,第一个教会他尔虞我诈的人。何瑨宁半只脚踏入社会时就跟着他,廖党生教他八面玲珑,廖党生教他两面三刀,廖党生教他无毒不丈夫,廖党生教他打落了牙齿和血吞。
廖党生发迹前一个月一半的收入都用于打车,另外一小半用于置备行头,剩下的钱紧巴巴不够养活何娓妮,廖党生天天下庭脱了西服就挽袖子钻菜市场;何瑨宁撇着嘴跟何娓妮一块儿守着廖党生炒菜,廖党生回头严肃教育何瑨宁: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五年后廖党生带着他坐了人生第一次宝马,廖党生摸着真皮座椅笑嘻嘻跟他说,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钱才是真的。
——廖党生说对着母猪夸貂蝉不嫌恶心么?恶心你也得夸啊,张张嘴那就是钱啊!
——廖党生说法官是什么,爹啊,你亲爹!
——廖党生说你不是学历高么,学历高能让你赢官司?
——廖党生说在庭上你可以比对手无知,但不能比对手没派头。
——廖党生说干咱们这行就是要抱着魔鬼跳舞,搂着天使睡觉。
何瑨宁出师了,廖党生拍拍屁股说要从良了。
何瑨宁神经病似地爬到律所楼顶上去抽烟了,他看着烟头在黑暗中一明一灭,脑海里似乎有无数个怪模怪样的小人在他眼前交替;他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廖党生都不混了,你他妈还混什么呢?
何瑨宁吹着夜风在顶楼上待到半夜,突然从眼眶里觉出了点儿酸楚,他下意识地朝脸颊上摸了摸,发现自己哭了。
30 江秉宪
“你到底在帮谁做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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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秉宪通过何娓妮,主动约了何穆谈事儿。
何穆这两天正被何瑨宁的事儿弄得心里不舒服,见江秉宪之前先打了电话问何娓妮,说你那个顾问突然跑来找我什么事儿,我这几天忙着呢。
何娓妮说就一顿饭的时间,耽误不了您什么事儿。虽然我不知道他找您谈什么,但江先生当了我这么多年的顾问,难得开口跟我提什么要求,您就去见见他。
何穆握着听筒没说话;何娓妮怕他不高兴又补了一句,江先生这人挺好的,应该不会有什么过分的要求。
何穆一肚子问号,下班前跟何瑨宁打了招呼说晚上不回家吃饭,披上外套就下楼了。
江秉宪把饭局设在一个日式居酒屋里,两个人独占一间小和室,面对面盘坐着;何穆不太喜欢鬼子的吃饭方式,双手撑在矮桌上只觉得腿疼。
江秉宪慢条斯理地点了菜,待服务生出去后才轻轻扶了扶眼镜,说何局长,耽误您了,这次来主要就是想让您帮忙听个东西。
何穆挂上习惯性的社交笑容:不碍事。什么东西?
江秉宪微微一笑,侧身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支录音笔,从从容容地摁下了播放键。
何瑨宁的声音在小小的和室中骤然响起:
“苏略我知道你走得冤枉,你爸的事儿我会尽力的,别再来缠着我了,我睡不好也没力气帮你爸奔波……你爸出来以后我每个月都上门去看一看,就算是帮你尽尽孝心,你要是舍不得就多去看看你爸你妈,别一天到晚跟着我……”
何穆头皮一紧,一双眸子死盯着江秉宪。
江秉宪像个没事人一样稳稳坐着,示意何穆继续听。
“……你那天要是跟我好好儿谈,我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谁叫你一副吃了鬼的样子。”何瑨宁的声音继续说道,“给政法委写信也是我不好……可那不是你跟方驰先从我那儿偷资料么?……算了,我们还是和好。我不恨你了,你也别恨我,我再帮你把你爸弄出来,咱们就两清了。”
何瑨宁说完了,和室里死一般地寂静了一两秒。
江秉宪手指在矮桌上动了动;何穆下意识地就要去摸配枪。何穆手指刚触到腰间才想起下班前枪已经交了,他迟疑了片刻,只见对面的江秉宪已经凌厉出手,矮桌下面有把黑洞洞的手枪正对着自己。
何穆不由动怒:“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
江秉宪抱歉地一笑:“不好意思,我刚刚以为您要拔枪。”说完很坦诚地把枪放了上来,当着何穆的面把弹匣拆了下来,一件一件摆在矮桌上。
何穆刚要发作,和室的门从外面被两个服务生打开,两三个瘦小的和服女子端着方木盘鱼贯而入,一小碟一小碟地把刚刚点的菜摆上了来。江秉宪的枪大剌剌地在桌面上放着,服务生们看也不看一眼。
何穆等着那几个女人出去,冷眼看着江秉宪:“这是哪儿?你他妈到底是什么人?”
江秉宪提起筷子给何穆夹了块生鱼片:“何局长您别生气,我要是真想对您怎么样,这段录音早就交到省公安厅去了。”他说罢搁了筷子笑笑,“我就是个替人做事儿的,您要是看得起我,我今天就陪您说说话。”
何穆沉默了一阵,抬下巴指着江秉宪的录音笔:“那一段儿,什么时候录的?”
“前阵子在凤凰山公墓,何瑨宁到刘肇青的坟前去烧纸钱的时候录的。”江秉宪温和一笑,“我也只是放了几只录音笔在那儿碰运气,谁知道小何律师就亲自上门来了。”
何穆一挑眉,心里直想掐死何瑨宁这个闯祸精。他给自己沏了杯茶,定定神直直看向江秉宪:“那好,你想要我做什么?”
“何局长真是个痛快人。”江秉宪笑笑,“不是什么难事,对您也有好处。”
何穆皱眉:“说。”
“临沧那边挖出来的骸骨需要和刘肇青的父母作DNA比对,刘家父母的部分会在凫州这边的司法鉴定中心做出STR图谱再送往云南。”江秉宪慢慢说道,“我们只想让您把抽样调换一份,或者图谱调换一份,让凫州这边的STR分析不与云南临沧的骸骨吻合。”
何穆不由抬眼看了看江秉宪。
“就是说让苏略的骨灰变成真正的刘肇青。”江秉宪注视着何穆一笑,“我想您对这个结论也会是非常满意的。”
“可以。”何穆放了茶杯,“你要把所有的录音和拷贝都给我。”
“我非常乐意。”江秉宪把桌上的录音笔朝着何穆推去,“还有个事儿,城南有个叫月空侯的娱乐会所,没事儿还得劳烦您关照一下。”
何穆拿着录音笔玩味了一下,最后还是问:“你到底在帮谁做事儿?”
江秉宪静静回答:“何局长,这您就不要问了。合适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您。”
何穆沉默着回了家,直想把何瑨宁抓过来打一顿屁股。他不像旁人脸上藏不住事儿,心里焦躁,表情还是安详得很。
何瑨宁尚不晓得到底出了什么大事,前阵子耽惊受怕了半天,心神刚刚有点儿安定,见了何穆回来就从沙发上跳下来跑到厨房去切哈密瓜:“何穆你过来,今儿好又多哈密瓜打折,看我给你选的。”
何穆把外套搭在餐厅座椅靠背上,沉眉伫立了一会儿,冲着何瑨宁低声叫了一句:“宁宁你给我过来。”
何瑨宁端着果盘一脸疑惑:“怎么了?”
何穆没跟他多做解释,从兜里把录音笔掏出来放在餐桌上:“你听听这个,听完销毁。”
何瑨宁看了看何穆的脸色,知道事情不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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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曲水三观不正,写文又涉及黑道了。在这儿想说明一下,虽然我在这儿YY得起劲儿,但是目前中国尚木有黑社会,只有黑社会性质组织(截至2009)。所谓黑道,大多是大混混加一些金钱利益再加保护伞,只能说有了黑社会的雏形,离成熟期还早(参见意大利黑手党)。广大小说包括我本人描写黑道,特别是动不动就一堂主二堂主分工严密跨国走私贩卖军火坦克原子弹航空母舰的,大多是在尽情意淫,不作数。
31 藤缠树
“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见树缠藤。”(涉BG,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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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瑨宁这两天变得非常不安定,觉得走到哪儿都是人心惶惶的。
事务所里早就没法儿待了,廖党生要隐退的事儿就像小男孩儿落在了广岛跟长崎上,整个事务所走到哪儿议论到哪儿。党生所内部向来派别林立,一栋楼里阴谋诡计地折腾得厉害,廖党生一走,不晓得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事务所主任的位置。何瑨宁向来被大众划归为廖党生的心腹,是首当其冲的太子党;这回廖党生要从良的消息一放出来,所里一干人就用一种看丧家犬的眼神儿看何瑨宁,弄得何瑨宁火冒三丈:谁他妈失势了?谁他妈跟你们说我是廖党生心腹的?
何瑨宁想坐在自己的小单间儿里寻清净,刚一清净脑袋里就会想起何穆带回来的那段录音;何瑨宁脑袋瓜子嗡嗡响了一会儿,收到条何穆发来的短信,说苏母正式报案了,刚刚录完口供。
何瑨宁趴在办公桌上觉得头皮一阵发麻,他忽而有一种被人逼到绝路的感觉,对着满室的法律文书都想吐了。
所里里里外外看不见廖党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何瑨宁揣着车钥匙下楼,想到三环路上去兜兜风。
何瑨宁把车开到了一环口子上,生生被堵了半个多小时;何瑨宁有点儿郁闷,磨磨唧唧地从车流中挤出来,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
刘肇青的父亲前天来警局抽血,何穆顺路过去看了一下,把血样和一个在押嫌疑犯的血样对调了,敦促局里的法医赶紧送到凫州大学司法鉴定中心去。何穆给何瑨宁打电话,说过两天会出成果,确认云南新挖出的骸骨不是刘肇青。
何瑨宁问你说这样一来江秉宪到底会得到什么好处?
何穆说不知道。
何瑨宁闭闭眼,说我也不知道。
隐藏的敌人是最恐怖的。何瑨宁现在见了跟在何娓妮身后的江秉宪生理反应似地就想绕道走,江秉宪见了他倒是喜欢阴笑阴笑的,就像被哪家的厉鬼附了身。
何瑨宁发着愣往前开,视线里不留神就冲出一辆奔驰小跑。
何瑨宁吓了一跳,赶紧刹车,见前面那小跑车东扭西扭了几下才停住,差点儿就要撞在墙上。何瑨宁手心儿里都为那车主捏了把汗,等那小跑停好后就探出半个脑袋去:“我说哥们儿,你怎么开的车?”
那小跑没有理他,一溜烟跑了。
何瑨宁心下一阵纳闷儿,心说我又没撞你你也没撞我,什么事儿能跑那么快呢。
何瑨宁四处张望了一下,发现自己这会儿居然是在小槐花巷巷口。
何瑨宁犹豫了一下,在巷子外面停好车,探头探脑地往灰城的方向走过去。
灰城酒吧在靠近小槐花巷尽头的地方,何瑨宁一路走进去就看到巷子里各家各户都快被拆空了,有的住户负隅顽抗,墙上还被画上了红圈儿,中间写一个“拆”字,自以为是盖上了哪家的公章。
何瑨宁走到灰城门口,诧异地看到刚刚跟自己打过照面的那辆奔驰小跑正停在酒吧门口。何瑨宁疑惑地看了看那车,心里一阵儿嘀咕,鬼鬼祟祟地又进酒吧去了。
灰城的驴脸老板娘站在门口吧台上擦杯子,见了何瑨宁就扯开嗓门儿招呼:“何律师,你来找朝歌?”
“不是不是。”何瑨宁头皮一紧,“您小点儿声。”
老板娘努了努嘴,何瑨宁侧身一看,见邬红梅提着她标志性的大裙摆过来了。何瑨宁靠在吧台边儿上,邬红梅见了他整个人就僵住,保持着提裙子的姿势站在何瑨宁三米之外,眼珠子乌黑浑圆。
老板娘戳戳何瑨宁:“诶诶诶都给我进去说话,别站在这儿把我店门给堵了。”
何瑨宁对着邬红梅扯开笑容:“……那什么,门口那车是你的?”
“是我的。”邬红梅终于把裙子给松开,弓着背转身,“进来吧,别跟那儿堵门口。”
何瑨宁讪讪跟着邬红梅进去。灰城这时候还有不少人,邬红梅走到自己刚刚的位子旁边,有点儿心情不悦地轻轻给了边上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小青年一脚:“给何律师让个座儿。”
那小青年“哦”了一声,乖乖地滚到一边去。
何瑨宁这桌周围有好几桌都是人,一个个叽叽咕咕地都想朝这边看;邬红梅坐下来之后瞪了个眼,把周围的目光又瞪回去了。
何瑨宁浑身不自在,在椅子上换了无数种姿势,最后问邬红梅:“后来是廖党生把灰城的行政诉讼给接了?”
“是他给接了。”邬红梅盯着眼前的茶杯说道,“小沈上午打的电话,人家中午就来把授权委托书给签了。”
“灰城是廖党生手上最后一个官司。”何瑨宁看看邬红梅,“廖党生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代理行政诉讼官司,案子一结就不干这行了。”
邬红梅惊诧抬头:“为什么?”
何瑨宁低头想了半天:“……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
邬红梅眉头一皱:“我怎么就不明白?”
何瑨宁抬眼去看她:“你要是明白,就不会带着十多万现金跑到党生所来找我。”
邬红梅深深望了何瑨宁一眼,恶狠狠地抠了抠自己的发茬子,不屑扭头:“我还不稀罕你们一天到晚瞎折腾什么呢,假正经个什么劲儿。”
何瑨宁懒得跟她辩,低头去拨弄茶杯盖儿:“行,我就是假正经。”
邬红梅不高兴地翘起二郎腿,穿着绣花鞋的脚丫子跟着生气地一抖一抖。
何瑨宁把她的脚按下去:“女孩子家家,大庭广众的别这么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