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凤凰一定要自焚后才能浴火重生的。”
然后,铁手微笑、拱手,淡然远去。
唐月却怔在那里,蹙眉,沉思的望着铁手远去的背影,思忖着,想着,考虑着,眼神里一阵迷茫,又是一阵清澈。
5
权力帮一役,天下震惊。
慕容世情死。
墨夜雨死。
唐宋死。
唐绝死。
柳随风死。
这五个人,每一个都是可以让江湖变色的人物,却在这一役中殆亡。
消息传至京师,已是三日后了。铁游夏静静的听着,不语,合了合眸子,脸色微微有些白,却再没有别的情绪,甚至连动容都没有。然后,他就负了手,独自走出了旧楼,走出了神侯府,走出了京城,走到了城外那一片青丝已老的柳林中。
已是初夏了,春天里如烟如雾的柳丝如今已经变做低垂的长条,牵牵绊绊的在风里照摇着,而原本轻绿飞扬的颜色也凝成了暗碧,浑不再是春日的轻俏。
那个如柳般的男子,真的逝去了吗?
铁手怔怔的望着那青色依稀的柔枝,心内只觉得茫然,只觉得无由的酸楚。
轮声辘辘,一辆精巧的轮椅缓缓的行了过来,轮椅上,是一个白衣如雪,人清如月的年轻男子。此刻,他那双一向都是寒澈的目光里全满是担忧和关切。
铁手没有回头,他的心神似乎都陷进了一种迷茫的情绪里,完全不觉背后有人靠近。
“二师弟?”
无情终于唤了一声,眼色里的忧虑更盛。
铁手震了震,神色迷惘的回头,这才发现无情,他勉强一笑,道,“大师兄,你怎么在这里?”
无情不答,半晌才问:“柳随风死了?”
铁手忡怔的想了想,仿佛才知道无情在问什么一样,缓缓点点头,道,“是,天下尽知,柳五死了,”
“你伤心吗?”
无情犀利的问。
自从这个二师弟从江南回来,他就敏锐的感觉到了他的不同。铁手变了,他依然是沉稳温厚的铁游夏,但是,他不再是心无旁骛的铁手了,他有所思,有所慕,有所念,有所忆……
他思的是谁?念的是谁?
无情没有问过,他一向不是个喜欢打探别人隐私的人。可是,今天,他知道了。在铁手听到那个消息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他的二师弟,什么时候如此动过容,惊过情,伤过心?
所以,他知道了,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那个让铁手念兹思兹的人,是柳五—权利帮的五总管柳随风。
望着铁手那带着三份迷惘、三分无奈,三分忧伤还有一分深情的眸色,无情突然很想见见柳随风。
--见见那个传说中的公子,
--那个比江南更江南的青年,
--那个,已经随风而去的男子。
“伤心?”
铁游夏笑了笑,笑容很淡,他负手望天,很久很久后,他才幽幽的道,
“不,我不觉得很伤心。也许,我早就知道了,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结果,也是他注定要走的一条路吧……”
铁手静静的看着那一碧万里的天际,惘然的想着那个青衣的、笑容里总是含着忧伤的男子。
冷酷无情心狠手辣的柳随风,为他爱慕一生的赵姊生,为他崇拜一生的大哥死,才是他真正的解脱吧。没有这二人,或许,便没有了当日的随风,今日的柳五。
原是赵师容给了柳随风以梦想,以志气,是李沉舟予了柳随风一生的机遇和起落。因为这两个人,才有了名震天下的柳五公子。而他,也就注定了会为这两个人牺牲自己。
其实,在柳随风第一次看见赵师容的那刻,他就不曾为自己活过了吧。他活下去,他奋发,只是为了赵师容……
知道遇到李沉舟,他和李沉舟并肩的那些日子,让他和李沉舟之间的情,成为了他生命的另外一半支柱。
所以,在知道这一生,他再也不会触及那个背影的时候,柳五,就已经只是在为对李沉舟的义而活着了。然后,是李沉舟的怀疑……
他没有了退路,为赵师容生,为李沉舟死……
也许因为如此吧,那个才智惊人,谋略惊天的男子,才会在明知他的大哥诈死,明知道他的大哥已经不在信任他的时候,依旧拼了命守护一具假的尸体,才会为李沉舟断臂,毁容,为赵师容挡下绝命的暗器。然后,
铁手凝寒的笑了,笑容悲怆若风雪,
然后?没有然后了……
若是还有,他只希望,若有来生,他能够真真正正为自己活一次。
柳随风,杨柳随风,一叶报秋……
江南的柳树,已经残了吧,而他,那个以柳为名,随风而去的男子,终也是真的随风而逝了……
铁手垂头,缓缓合目。
柳五、柳随风,他为赵师容生,为李沉舟死。他全了他的心愿,应该,是含笑而去的吧,可是,在他的心里,可曾有念过他,想过他吗?
因该不会吧,他不过是他生命里一个邂逅罢了。
而他,却在看到那个身着黛袍在三月的柔风里,在忧伤的夕暮中弹琴的青年时,就已经醉在那双春水般多情似无情的眸子里,从此,不愿再醒。扬柳随风,漫漫知秋,他心中,那个青衫公子永远是那一抹忧悒的笑靥,终是他,永不能忘的,哀愁和忧伤
无情默默的看着铁手,看着那在夕阳里无比忧悒无比落寞的伟岸男子,一翻手,手里已多了一根玉色的笛子。无情缓缓把笛子凑到唇边,他的手,皓白如玉,竟似比玉笛更柔润更洁白。
笛音如诉,幽幽飞出,天地间也蓦然为之一寒,而后,音渐转低,如风里柳飞,日暮花谢,闻之只觉无限悲愁。
铁手听了半晌,突然以手击树,合音慷慨而歌。
“狂风日暮萧萧起,任漂泊,落谁家?
千秋万古,寂寞身后名,
薄命长辞知己别,醉醒西楼梦不成,
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千万恨,为君苦。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
狂歌痛饮,如何唤君归?
空名料应传身后,留取丹心魂相守,
到而今,生死两茫茫,
言不尽,泪空流……”
6
小小的院落里,花木扶疏,屋前,是十几株正盛的牡丹。一个白衣男子正站在花间,似在欣赏着那一片灼灼怒放的天香国色。
夕阳下,只见男子衣白胜雪,一头黑发随意的用一根白色的缎带束住,一身上下,素雅如兰。他就那么静静的站在花中,间或转侧一二,远远的,虽只见其背影,但此人举手投足间的那一股子神风秀越的风质,就已让人禁不住的为之心折。
“你为什么不穿你的青衫了?”
清柔的语声响起,随之,一个柔丽的女子从小屋里袅袅走出,走至男子身后,才温柔的把手上的那件水蓝色外衣为男子披在肩上。
“那个为一人,把黛衫穿成青衣的柳五已经死了,”
男子回头,淡淡原本英秀飞越的脸上布满了狰狞的伤痕。可是,即使如此,那累累的伤痕却丝毫也掩不住他清越高华的气质,让人一见,就只觉得神越飞扬,只觉得宁静悠远。
“如今的我,只是柳随风,”
柳随风淡定的笑,淡淡的夕阳下,柔和的余暮中,他的神情显得出奇的平和,容颜显得出奇的秀气,而气质更是出奇的柔静。
“我已死过一次,如今的我,只是柳随风,不是权利帮的柳五。”
“不过,我倒是真的奇怪,为什么我居然没有死?”
柳随风凝睇唐月,眼波如水。
“记得你临走我请你喝的那杯酒吗?
唐月站在柳随风身侧,俯首去看那一朵深紫的牡丹,婉然道,
“那里面有我从唐门带出的毒药,一种慢性的毒药。很慢,不发作的时候,人根本没有任何感觉。它虽然是毒药,却有另外一种作用,那就是,有它潜伏在人体内,其他的毒就会被克制住,不会立即致人死命。所以你才能等到我为你解毒。不过,”
唐月淡淡笑了,望着眼前半开的花,
“唐君伤的毒太霸道,你又重伤在先,我虽能救回你的命,却无法再恢复你的武功,如今,你经脉已乱,武功全废,再不能叱咤风云了。”
柳随风淡淡笑了,眼睛里一片清澈平静,对自己失去武功的事情似是丝毫不放在心上,只是带点好奇的又问,
“既然你要救我,为什么只是让我喝下毒酒防范,却不阻止我去呢?难道,你算定了我一定会伤在唐门的毒下吗?”
唐月抬头,看着柳随风,然后微笑摇头,
“谁也不知道战局终会如何,我也不知道,我并不是神仙,我只是在冒险,在赌,赌最后出手的一定是唐门的人。如果最后出手的是墨家或者是慕容,而不是唐门的话,你,也许就真的死了。”
“看来,你的命比较好,我赌赢了。”
柳随风目光里仍是不解。
“很奇怪是吗?”唐月笑了,然后伸手轻抚花瓣,徐徐道,
“凤凰必要自焚后,才能浴火重生。”
柳随风蹙眉,望着她。
“这是当初铁游夏说的。”
唐月微笑解释着,
“我想了很久,才明白他的意思。李沉舟,赵师容,是你心里的结,我可以阻止你去,可以不让你为他们死这一次,可是,那样,你永远解不开这个结,永远走不出这个茧。”
“留下这样一个柳五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我不拦你,让你做你想做的事,救你想救的人,付出你甘愿为之付出的一切后,柳五,才能真正的为自己而活,所以,这个险,值得冒。”
柳五恍然,然后垂目,含笑,眼眸里有一种悠远的思慕,这让他的神态有一种很是柔静的凝定。
他明白铁手的意思,他要他活下去,但是,那必须是一个全新的柳随风,一个再不纠缠挣扎于过去的黑暗里的柳随风。
如果不能,那对他而言,最好的结束,也许就是为李沉舟,赵师容牺牲吧。
一只小鸟飞了过来,落在了一旁的树上,柳随风目光追随的鸟影,唇边,是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
“你现在准备做什么?”
唐月悠然问。
“去京师,”
柳随风不经意的答,目光还望着那一只啾鸣的小鸟。
“我答应过一个人,若有一日,我可以为自己而活,就去找他,一定去,他会等我,”
他淡淡的笑着,笑容悠远而飘渺,他想着那个人,那个蓝衣的,沉稳的,光明温和的男子。他是真的答应过他,那一刻,在心里,他对那个远去的背影,许下了自己的来生。
他以为只有来生能许给他了,却不知道,唐月给了他一个重来的机会。
想着那个以恢弘的气派与他相遇的男子,柳随风眼色柔和一如这温柔的夕暮。他知道,那个人说过的话一定会做到,他,会等他,也许一生一世,也许此生都没有结果,可是,他相信他一定会等他的。
如果不是有这个人,有这句话一直藏在他心底,纵使有唐月在,他,也许真的也会就此消逝吧。
可是,他知道有人期待着他,有人等着他,有人,只为他而等他,那种温暖的甜蜜的感觉,是他这一生都没有感觉过的,却如此强烈的震撼着他,让他,一直都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