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来的雷德凯本来想在院子里仔细看看这个新家,但母亲没多久就从后屋里出来了,许是刚刚在喂鸡,头上还沾上根鸡毛呢。他母亲一见他,愣了下,然后跑上来握住他的手上下打量,看着看着眼眶都红了。
母亲知道他坐了很长时间的车一定很累,没聊几句就让他简单漱洗一下,赶他到弟弟的房间里休息了。其实家里也有留下一房间给他,大间的,放着双人床,说是为他和将来的媳妇准备的,但还没有放上被子所以不能立刻睡进去。母亲下楼后雷德凯听到楼下传来倒米洗锅的声音,知道醒来后等待自己的会是顿丰盛的晚餐,不禁笑笑,在鸡犬同鸣声的伴随下,沉沉睡去。
弟弟在不远的城里上大学,妹妹则在镇上高中读书,母亲的一通电话把他们都召了回来,所以晚餐的时候,他们是全家人在一起吃饭。
父亲固然已经年迈,但依然是家里最有权力的一个人,等他在椅子上坐定发话说吃饭的时候,大家才开始动筷子。
吃饭时,父亲一直问他工作上的事、生活上的事,有遇到什么中意的姑娘没?没有就由他和他妈安排。
吃个不停还要时不时回答父亲的话,等到他爹说多留几天,让他跟几个姑娘见面看中不中意的时候,雷德凯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安静地说,「爹,你不用忙了,我看不上的。」
他父亲顿了一下说,「怎么,有喜欢的姑娘了?」
雷德凯摇摇头。
他父亲瞟他一眼:「怎么,是在城里待久了看不惯村里的姑娘了?」
雷德凯又摇头。
「那是什么,你给我说清楚!」父亲有些不悦。
雷德凯抬头看看威严的父亲,看看已经长大成人的弟弟妹妹,看看日渐苍老的母亲,说:「我喜欢的是男人。」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似乎停止了。过了半晌,他父亲哑着嗓子问,「你再说一遍!」
「爹,我不爱女人,我喜欢的是男人!」雷德凯有些用力地喊。
他爹啪地丢下筷子,起身走进屋里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弟弟妹妹们愣愣地显然没反应过来,母亲嘴唇发抖,一直瞅着他不放。没多久,他爹出来了,手里握着根扁担,闷声不响就往雷德凯背上抡过去,火辣辣地疼让雷德凯跳了起来,冲出屋子。他爹在后头追着打,并骂,「给我回来你这混小子!不孝子、猪狗不如的,你气死我了!净给我扯些不三不四的回来,你有种给我停下来,看我打不死你这孽子!」
他妈也在后头追,追的是父亲,弟弟妹妹也跟了出来。雷德凯在前头跑,可记忆里那黄沙漫天的小土坡怎么找都找不到,最后他跑到一块空地里,扑通就跪了下来,就像当年学坏为求父亲原谅,一跪就是一天一夜那样。
可今天,事情比那次更严重,父亲一追上不由分说就在他身上重重来了好几下,他差点支撑不住倒在地上。雷德凯在痛苦中大喊着,「爹,你打死我吧!打死我算了,就当没生过我这个不孝子,你打死我吧!」
「你以为我不敢,你这畜生活着也没用了,我就替天行道了!」以为他拿死要胁,父亲更是怒火冲天,下手更不知轻重。母亲追来的时候,看到雷德凯头上嘴角都淌着血,吓得差点昏过去,一把扑上去抱住儿子的身体,嘶声喊,「你要敢打死我儿子,你也打死我算了!」
父亲停手了,傻一样地看着一脸是血的儿子和痛哭不已的妻子,丢下扁担摇摇晃晃地转身离去,这一刻,父亲的背更显得佝偻。看着父亲背影倍觉得心酸的雷德凯,要傻站着的弟弟去看着爸爸,对不知所措的妹妹说让她把母亲带回家。
妹妹过来的时候,小心地对雷德凯说,「哥你呢?」雷德凯跪在地上说,「我就留在这里。」
母亲被妹妹带回去了,离开之前回过头的她,眼里全是泪水。她的泪水让雷德凯愧疚得不敢面对,然而对于已经说出口的话,他没有一丝后悔,反而是坦白之后身上顿觉轻松了许多。
伸手拭去沾湿眼睛的血,雷德凯抬头长吁一口气。最艰难的是把话说出口,而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是不可以面对的了。
雷德凯跪了一夜,他头上的血是自然干掉的。第二天,天灰蒙蒙亮时,一个人影的出现在跪了一夜,意识有些不清的雷德凯面前,看到这个人,他震惊地瞪大眼。
「杨老师……」
出现在他面前的人,正是曾经给过他不少帮助的恩师。恩师看他一脸的血有些担心,他连忙说没事,没有看见的严重。恩师叹了一口气说,他的事已经听他妹妹提及了,是他母亲让妹妹给恩师打电话的,想问他应该怎么办。知道这件事后,他连夜拜托人把他送到村里来,因为通到村里的车只有白天有。
恩师让他起来,雷德凯不肯,说是父亲不叫他起来他就长跪不起。恩师又叹一口气,说他还跟小时候那样倔。随后恩师问他是不是认真的,他重重点头,说自己用了七年时间想过之后才如此决定的。恩师闻言明白事已成定局,不再说什么,转身朝雷德凯家走去。
雷德凯一跪就从晚上跪到第二天中午,其中很多路过的人都好奇地观望,认识的人上来问是怎么回事,他只是摇头,什么都不说。现在是春末夏初,夜风依旧清冷,雷德凯穿着薄衣跪了一夜身上又有伤,早就觉得身体不适,可他依然强撑着。就在他觉得全身冰冷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的时候,恩师带着他的父亲出现了,雷德凯慢慢抬头,看着表情难看的父亲,看他走到自己面前,看他跟恩师一样最后重重叹了一口气。
「七,跟爹回家吧。」
这句话一响起,嘴角含笑的雷德凯倒在地上。
雷德凯整整昏睡了两天两夜才醒来,睁开眼时母亲就坐在身边,看他醒来,什么都不说,眼睛含着泪仔仔细细地抚摸他削瘦的脸。
后来,母亲告诉他,他昏睡的期间,恩师来过看他几次,可因为还需要教书只坐一会儿便又走了。恩师那天跟他爹说了一天才勉强说通,这几天看他一直不醒,又趁机劝了下他父亲,现在,他爹已经认了这个事实。
恩师对他爹说,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从古至今国内国外都有,会存在就有一定的道理。虽然说出去不好听,但也总比为了面子,生生折磨死一个儿子好吧,再说德凯是什么人你不知道?若不是真的回不了头,他会下定这个决心跟你们说吗?他呀,肯定是做了必死的决心才回来说的,你要不同意他真会逼死自己,这样你就会失去一个儿子。你就看开一些,他虽然不能传宗接代,但你不还有另一个儿子吗……
他爹对恩师很是敬重,他一席话或多或少也听进去了些,这几天他爹虽然什么也没说,不过也没一开始气得看什么都想砸了的样子。等到雷德凯能下床的时候,他听到父亲从外面回来,就继续跪在他爹面前,母亲怎么拦都拦不住。
他爹见他这样什么也没说,让他跪了一个多小时才发话:「听你老师说你七年前就出这事了?」
「嗯。」
「那时怎么不说?」
「不敢。」
「现在就敢了?」他爹声音大了些。
「是真的不想再瞒着您两老了!爹,我瞒着难受。」雷德凯抬起头,眼里全是哀伤。
他爹盯住他看,好半天才垮下双肩冲他摆摆手,说,「起来吧。」
「爹……」
「起来吃饭吧。你妈一开始就没怪过你,杨老师还说这不是什么错,你说爹还较个什么劲呢,好在这事没有外人知道,不会家丑外扬……唉……」
重重叹了一口气的父亲,似乎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雷德凯站起来,身体有些晃,母亲连忙过来扶他。他看一眼眼睛有些红的母亲,伸手为她拭去眼角的泪,他轻轻说了声对不起,母亲点点头,泪水从脸上滑落。
之后雷德凯跟着父母住了好几天,才启程回那个依旧遥远的城市。回去前,他各自去找了弟弟和妹妹,之前给弟弟妹妹买了礼物还没机会给他们,现在他亲手送去,另一个原因是想知道他们对这件事的反应。
在妹妹的学校找到她时,她有些害羞地接下礼物。在他要走时,妹妹说,「哥,你永远是我的哥哥!」
找到弟弟时,他正在和同学打篮球,见到他便停下来,还差点被球砸到头。弟弟跟内向的他不同,很是贪玩爱闹。他在原地站了一阵,直到有人推他说那是你哥吧,你怎么不过去时,弟弟才磨磨蹭蹭地过来。雷德凯把礼物递给他,他接过然后说:「哥,其实我还是觉得有些……怪怪地……不过,你幸福就好,真的。」
妹妹和弟弟诚挚的话让雷德凯直到上了火车,还面带着笑容,他真的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幸运,回来之前他做了最坏的打算,可结果却是得到了家人的谅解。
记得启程前一夜,提着礼物去杨老师家感谢他时,恩师曾语重心长地告诉他,这条路不那么好走,如果真撑不下去就趁早回头。毕竟他们这一类人,仍然得不到社会上多数人的谅解,可如果想让别人能够慢慢接受他们,就要记得六个字,自重自爱自强。
上火车前,雷德凯给文清打了通电话,告诉他自己什么时候会到,所以在下火车的时候,雷德凯看到前来接他的文清。或许是等了很久,文清的脸被风吹得有些红,雷德凯上前,用手捂热他的脸,问他等多久了,文清笑说没等多久。
「至少等了两个钟头吧?」他会信才有鬼。
「真的没等多久。」
雷德凯故意板起一张脸:「你老实交代的话,我就告诉你我家发生了什么事。」
文清愣了一下,随后呐呐地问:「你不会真的告诉家人了吧?」以为他只是说说,难不成……
「是的。」雷德凯点头。
「那么……」文清脸色有些难看。
「哼哼,条件。」
文清无奈,老实告诉他:「我七点多来的。」
「七点多,根本就是七点吧!」雷德凯抬头看了下时间,「嗯,还说没多久,现在都快十一点了!」
「我想快一些见你嘛。」文清微垂下脸。
雷德凯抬起他的脸,曲起手指用指背刮了下他的鼻子,然后一手牵他一手提行李。回去时把该送的东西都送光了,现在只有一个行李袋,轻松多了。
「德凯,你还没说……」
「回去再跟你说。」
牵着文清的手走在前头,在深夜灯光的照耀下,回过头的雷德凯一脸笑容,看到他的这抹笑,文清原先提起的一颗心,渐渐回归原处。
回到家,雷德凯添油加醋地把家里的事情说了一遍,还故意撩起衣服让文清看他后背上被扁担打出的伤痕,看得文清满脸的泪,直道一定好痛。
「见到你就不痛了。」
雷德凯很少说情话,所以每次他突然说出来时总让人难以招架,文清想笑又忍不住地哭,只能扑到他怀里用力抱住他。
那一夜,他们躺在床上厮磨了整晚。第二天文清还要上学,雷德凯开车送他去学校后,路过电话亭就往公司打了通电话,接的是他的秘书。雷德凯的手机在送礼扬回匡靖身边的那一天后就没再开过机,此后,他也没想过要继续用,而是想另外办个新的门号。
他的秘书一知道是他,立刻问他在哪儿,说他不在的这几天公司都快翻天了。雷德凯连忙问怎么了。他在离开前就已经把公司全权交由匡靖处理了,他没有告诉匡靖这家公司是新开的,而是告诉他这是礼扬生病后他暂时负责接手的公司。以为这家公司还是之前自己和礼扬开的,匡靖没有说什么就接过了权状,并说会立刻找人接手。有匡靖这些话并且跟秘书交代清楚后,他才会这么放心的离开。
现在听秘书说得紧急,雷德凯还以为匡靖没有派人来接手。可秘书却说匡先生有来看过并找了管理公司的人,但另一个人死活都不同意,这个人就是礼扬,他说这是雷德凯的公司谁都不给动,可是没有人管又不行,因此公司现在由礼扬全权负责。
礼扬接下公司是以为雷德凯还会回来,但等了将近半个月仍然不见半点消息,礼扬的火气越来越大,后来有客户上门他也全把人给骂了回去,现在公司好几天都没一笔生意。礼扬脸色越来越难看脾气也越来越大,直闹得人心惶惶,好几个员工受不了辞职了,真不知道公司这样下去还能维持多久,秘书接到他的电话后,几乎是哭着求他回去。
听到秘书的哭诉,雷德凯说公司经营不下去,你也干脆辞职走人吧,毕竟现在公司不再归他管,礼扬想怎么弄都行,他是不会回去了。他又说这次打电话是想让秘书把他留在公司里的一些私人东西寄给他,之前把公司的地址告诉了不少朋友,所以应该会有书信什么的。
可秘书说不行,现在办公室给礼扬占着,别说进去翻东西,光是进去都会被骂出来,她可不敢冒险.
雷德凯闻言重重叹了一口气,说:「干脆这样吧,等礼扬下班后你留下,到时帮我开门进去,我自己把东西拿出来。」
秘书又说不行,因为礼扬连晚上都是在公司睡的,二十四小时都待着,说是一定要逮住他。
听到秘书这么说,雷德凯的心不由一揪,他问难道匡靖就这么放着礼扬一个人?秘书说:「没有,匡先生也跟着礼扬先生二十四小时留守公司,连吃饭都叫人送,没离开过半步。」
雷德凯松了一口气。
秘书这时小心翼翼地说,「总经理……呃,雷先生啊,你们是怎么回事啊?匡先生跟礼扬先生……你又……」
「你们之前净听礼扬瞎说,我跟礼扬根本没有什么,当时只是一场意外。匡靖才是礼扬的情人,你不觉得他们很配吗?」电话这头,雷德凯浅笑着。
「是啊是啊。」秘书连连应和,「你不知道匡先生头一次出现在公司里,就把所有人给震住了,女员工的眼睛都成了心心眼,好半天都没缓过神来。」
「好了,不聊了,我这边还有事。我打电话的事不要跟任何人说……那些东西你有机会就给我寄过来吧,反正应该不会有什么急件。」
「嗯,那么,雷先生……再见。」
「再见。」
挂断电话后,雷德凯并没回去,而是在街上乱逛,中午的时候就进了家茶馆,一待就是一个下午,等他出来就直接开车去接文清放学了。文清还像之前那样,一出校门就看到他的车,于是笑着奔过来打开车门坐到他身边。
雷德凯问他今天怎样,文清笑着说还行。
然后他们就像从前那样一起去市场买菜,开车到楼下后一人提一些准备上楼,这时走在前面的文清突然停下脚步。正当雷德凯把车锁好转过身来,看到呆住的文清正要问怎么了时,他看到站在不远处的礼扬。
礼扬抱着一个纸箱,身后站着匡靖,两个人站在一辆高级轿车前,在这幢建了有些历史,到处都斑驳不堪的旧楼房前,他们和这辆车停在这里尤为显眼。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和事物,显得格格不入。
雷德凯没有告诉过礼扬这个地方,他是怎么知道的?估计是秘书多嘴告诉了他吧,因为要寄东西过来,所以他才把地址给了秘书。
看到他们,礼扬抱着纸箱走过来,并对雷德凯说:「凯,你要的东西,我给你拿过来了。」
雷德凯把手上的东西交给文清,然后接过纸箱,并对礼扬笑笑:「谢谢,让你亲自过来一趟实在不好意思。」
他的客套让礼扬咬住下唇,目光含着几缕幽怨,雷德凯装作没看到,他望向一旁默默的匡靖,对他说:「匡先生,之前不是听您说要带礼扬先生去国外休养吗,怎么还留在国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