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宝荫立刻打起精神,先拿出三包美丽牌香烟向上递到青年手中,然後从衣兜里翻出零钱,心算这三包香烟的总价格,预备找钱。
他实在不是个聪明人,至少是此生别想去研习数学。这麽一点小账,让他眨巴著眼睛琢磨了半天。青年先还没在意,後来见他捏著钱只是发呆,就颇不耐烦催促道:“想什麽呢?给我十四块就对了!”
杜宝荫知道自己笨的讨人厌了,连忙一边“噢噢”的答应著,一边数出十四块钱送给青年。那青年接过钱往裤兜里一揣,刚要迈步离开,忽然听得後方响起了呼唤:“小李!”
小李连忙转过身去,几大步蹿过马路奔向了一辆黑色汽车。汽车旁站著一男一女,女子摩登妖娆,是个美人;男子穿著一身哔叽长袍,一手搭在车顶上,仿佛是正要上车的,然而一眼看到街道对面的杜宝荫,他却是骤然愣住了。
下一秒,他像老太爷拍桌子似的,一巴掌拍到了车顶上,随即爆发似的大吼一声:“十七弟!”
杜宝荫正低著头数钱,本来对外界的一切都是充耳不闻,可这一嗓子来的实在太过响亮,让他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同时抬起头来,觅声望去。
他看到了杜绍章!
杜绍章放开身边的女子,一甩袖子穿过马路,大踏步的走向了杜宝荫。气势汹汹的停在木箱面前,他先是紧皱眉头对杜宝荫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後才勉强压低声音问道:“什麽时候到的重庆?”
杜宝荫生平最怕杜绍章,此刻瞬间就变成了一只惊弓之鸟,并且还打起了结巴:“九哥,五、五月。”
杜绍章把手背到身後,沈著一张脸又问:“你这是在干什麽?”
杜宝荫这时颤巍巍的站了起来,把一双黑眼睛睁的又圆又大:“我、我卖烟、烟卷。”
杜绍章深吸了一口气──杜家尽管各门各户有穷有富,还有那实在过不下去、全家一起跳护城河的,但是不管穷富,可从没出过贩夫走卒!一品大员的後人去卖烟卷?真是丢尽了祖宗的脸面!
光天化日之下,他并没有发作,只淡淡说了一句:“别卖了,跟我走。”
杜宝荫不识时务,竟然没领他这个情。不但不领情,还见神见鬼的後退了一步,满脸的惊恐狐疑。
“我不。”他轻声答道:“我不。”
他不会和杜绍章走的,这不只是因为他已经有了戴其乐──就算没有戴其乐,他也不要和杜绍章在一起。他怕杜绍章,他受不了这位九哥!
杜绍章见他不听话,立刻心里就腾起了一团怒火。一脚把木箱子踢出了好几米远,他指著杜宝荫的鼻子怒道:“给脸不要脸的东西,你还懂不懂一点好歹了?”
杜宝荫见他果然露出狰狞面孔,吓的一步一步往後退,脸上现出了要哭似的可怜神情。
“谢谢九哥,谢谢九哥……”他带著哭腔喃喃说道:“可是……我不想走,我自己能活……”
杜绍章见了此情此景,心里就恨杜宝荫丝毫不理解自己的好意,见了自己倒像是见了阎王,令人寒心。气冲冲的转身走向汽车,他拉开车门钻进车里,心想你这个蠢货,你愿意丢人现眼的在泥涂里混,旁人谁能拦得住?
他的女朋友知道这位杜九爷脾气暴躁,如今也不敢多问,默默无语的就跟著上了汽车。汽车夫小李吐掉口中的香烟,面向前方发动了汽车。
在汽车驶离咖啡馆的一刹那,杜绍章忍不住转向窗外,向杜宝荫放出了目光。
杜宝荫蹲在地上,正在一包一包的捡那撒了满地的香烟──他还是笨,捡的两只手都拿不住了,也不懂得先把手中香烟放回木箱里摆好。一片树叶旋转著落在了他的头顶上,他毫无知觉,依旧是捡。人是瘦了许多,蹲在地上变成小小一团,手腕从磨损的袖口中伸出来,苍白纤细的可怜。
汽车在街头的十字街口调了方向,风风火火的又驶回了咖啡店前。车门开处,杜绍章一步跳下去,揪住杜宝荫的领口就把人拎了起来。
杜宝荫惊叫一声,还想挣扎,可是杜绍章随即就给了他三拳两脚,然後把他强行推搡进了车中。重新上车关了车门,汽车当街再次调头,一路风驰电掣、很快便走了个无影无踪。
杜绍章在闹市路旁,停车放下了那位女朋友。
然後汽车继续前行,穿过大街小巷,最後抵达了杜绍章在城内的住处。
城内屡次遭到大轰炸,杜绍章这居所也未能幸免,本是一座洋式的二层小楼,如今被平白炸去了小一半儿,经过一番修补後,倒也还堪使用。汽车缓缓驶入院内,随即车门开了,杜绍章扯著杜宝荫下了汽车。
杜宝荫瑟缩不安的微微佝偻著腰,别别扭扭的还要後退闪躲;杜绍章回头瞪了他一眼,目光锐利有如箭簇,恶狠狠的一直扎到他肉里去。他吓的一咧嘴,要哭不哭的哼了一声。
杜绍章连推带搡的,把杜宝荫赶进了楼内。
这小楼从外面看著狼狈,里面的装潢倒还华美,颇有一点战前的富丽气息。仆人见杜九爷乒乒乓乓的回了家,势头不善,便不敢轻易上前──这倒是正合了杜绍章的心意。
一巴掌将杜宝荫按坐在了沙发上,他随即一屁股坐在了对面,在开口之前,先板著脸审视了杜宝荫的面貌。杜宝荫低著头,依稀是在颤抖,是怕极了的模样。
“自己跑过来的?”杜绍章终於开了口,声音单调,可语言却是万马奔腾,铺天盖地的践踏而来。
杜宝荫摇头──点头──又摇头。
杜绍章不屑的冷笑一声,知道十七弟是一脑子浆糊。
“穷成了这个样子?”他又问。
杜宝荫听到了“穷”字,忽然心中一动,略略抬眼扫视了四周情景,随即得出了结论──九哥有钱。
在当下这个世道,有钱自然有办法,有办法才能有钱。他并不希图对方的钞票,只是希望九哥能帮个忙。很艰难的咽了口唾沫,他怯怯的出声问道:“九哥,你、你能买到……磺胺吗?”
杜绍章立刻上下检视了杜宝荫的身体:“你怎麽了?要磺胺干什麽?”
天气很热,可杜宝荫却在杜绍章的注视下战栗不已,手脚冰凉。
“戴……戴其乐生了肺炎,要磺胺。”他轻声如实答道。
杜绍章听了这话,先是一瞪眼睛,随即嗤之以鼻,最後忽然又怒不可遏起来:“你竟然还和那个姓戴的流氓混在一起?混账!”
然後他站起来,扬手就要对杜宝荫扇出一记耳光。杜宝荫吓的猛然一闭眼睛,抬起手臂护住了头。
杜绍章的手停在半空中,僵持良久後却是缓缓放了下来。
杜宝荫没有等到预料中的殴打,於是试探著睁开了眼睛,低声做出微弱辩解:“九哥,去年我和戴其乐一起从天津逃出来……他不是坏人,他对我好,真的。”
杜绍章回忆起了戴其乐那种得意洋洋的可恨嘴脸──戴其乐说他和十七弟是相好,而且好得很。让自己“别折腾了”,“回家歇著去吧”。
这时,杜宝荫的声音又轻轻软软的响了起来,带著一点隐约的哭腔:“九哥,帮我找一点磺胺吧,求求你啦。”
杜绍章不耐烦的一挥手:“我给你找个屁!”
杜宝荫垂下头,半晌後嗫嚅著说道:“那……那我想回家去!”
杜绍章终於忍无可忍的兜头扇了他一巴掌:“信不信我打折你的狗腿?”
杜宝荫被他打的一晃。经过片刻的默然无语後,他忽然抽噎了一声,却是急的落下泪来。
他已经听出来了──杜绍章必是有本事弄到磺胺,但就是不肯帮这个忙。不帮就不帮,可自己是不能不回家的啊,自己不回家,戴其乐会饿死在房间里的。
杜宝荫用手背去抹眼泪。杜绍章居高临下的望著他,就见他脖子耳朵都不干不净,长袍领口微开,露出清晰的锁骨形状。手指头略略蜷曲著,苍白枯细,指甲剪得很短,然而仍然是脏兮兮。
“哭什麽?”杜绍章忽然感到了一阵疲惫:“你这没有刚性的东西!给我拿出一点男人样子来好不好?”
他这话音刚落,杜宝荫忽然站起来,撒腿就向门外跑去。杜绍章愣了一下,随即扭身追上,一把薅住了对方的衣领。
“往哪儿跑?!”他大喝一声,想要把杜宝荫拉扯回来;然而杜宝荫手舞足蹈的挣扎著,拼命想要摆脱他的束缚。最後他急了眼,一脚就把杜宝荫给踹趴下了。
杜宝荫捂住肚子委顿在地,神经质的哭出了声音:“九哥……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是个人,我也是有心的……”
他在杜绍章的拖拽下奋力扭动身体,几近绝望的大声抽泣:“我要回家……没有我,他会死的……他很快就会死的……”
杜绍章轻易抵挡住了杜宝荫的所有反抗,拖死狗一样把他拽上了二楼,然後弯腰将他拦腰抱起,直接扔进了卧室内的地毯上。
一脚踢上房门,他像一辆战车一样,轰隆隆的碾向了杜宝荫。
杜宝荫真是瘦。穿著长袍时就看他飘飘摇摇,扒光了一瞧,竟是有了瘦骨支离的倾向。可是杜绍章把他压在床上,发现隔著皮肤去感受他那骨骼的形状,似乎也别有一番意趣。反正身体生的匀称,胖点瘦点都不会太难看。
掰开大腿硬顶进去的时候,杜宝荫疼的浑身发抖,含糊的哭泣。杜绍章有些诧异,满怀恶意的嘲笑质问:“你和姓戴的相好了这麽久,怎麽比在我那里时还没用?”
杜宝荫没有回答,单是哽咽,满脸都是眼泪。而杜绍章来回抽弄了两下,的确是感觉对方那里紧涩的很,简直像个雏儿一样。
他的语气忽然缓和过来,俯下身去把嘴唇凑到杜宝荫耳边,柔声说道:“放松,放松,原来咱们都学会了的,怎麽现在就全忘了呢?”
然後他又去亲吻杜宝荫的嘴唇。杜宝荫半闭著眼睛,密长睫毛被泪水浸湿了,越发黑的浓烈。痛苦表情渐渐归於平静,他渐渐脱力似的瘫在了柔软大床上,随著杜绍章的冲击而上上下下。
“明明都湿了,怎麽会没感觉?”在渐入佳境时,杜绍章一时失控,有滋有味的说出了调笑言语;一贯严肃的面孔上露出笑容,看起来也像是淫笑。
杜宝荫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同时完全闭上了眼睛。
一场完毕後,杜绍章微微喘息著翻身躺下,静静的休息了片刻。
然後他侧身过去,把杜宝荫拉扯到了怀里抱住:“讲讲你的事情吧!”
杜宝荫面色苍白的蜷缩在他身前,果然轻声讲述了自己这一年多来的生活──从天津沦陷那天开始讲起。
他讲戴其乐被日本兵抓进了宪兵队受刑,讲两个人在难民大潮中挤轮船扒火车,戴其乐怕两个人会被挤散,总是死死的抓住他一只手,一次甚至将他的手臂扯得脱了臼。还讲他在武汉戒鸦片烟,讲他们在满布日本飞机的天空下一边狂奔、一边等死。
杜宝荫的口才不好,讲的颠三倒四,语气很平静,越发衬托出那经历的残酷。杜绍章听到後来,就说:“好了,够了,不要说了。”
杜宝荫立刻闭了嘴,停顿片刻後,却又声音很轻的恳求道:“九哥,帮我找一点磺胺吧。”
“还说?”
“求求你啦。”
“他死了,你到我这里来,我总还养活得起你!”
“他死了,我也……我也……”
“你也死去?”
“在武汉戒烟的时候,他就说过,说我如果熬不过去,他就陪著我一起去跳江。”
“哼!他的话你也信?你知不知道他在天津是个什麽货色?你以为他是善男信女?”
长久的沈默。
最後杜宝荫喃喃答道:“我信。”
杜绍章猛然坐起,一脚就把杜宝荫蹬到床下去了。
这一脚来的厉害,能让杜宝荫趴在地上,半天缓不过这口气来。杜绍章精光的坐在床上,横眉竖目,是一尊强壮的凶神恶煞。
不过也无话可说了,十七弟的浆糊脑袋里大概只有一根筋──这样的蠢货越是倔强起来,越是刀枪不入的不听话。
十七弟爬起来给他跪下了,抹著眼泪向他要磺胺。求求九哥啦,帮忙找点磺胺吧,九哥的大恩大德一辈子也不忘,做牛做马也要偿还──也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一套话,不伦不类,像个小要饭的。
杜绍章的心里有些凉,因为知道十七弟是个要脸的人,让他说出这些下三滥的可怜话来,那绝不是一件容易事。
其实这也不奇怪,这个世道能守在一起,又相依为命的遭了一年多的罪,怎麽可能没有感情?再说戴其乐那个人──
杜绍章叹了一口气,他就看戴其乐不是好人,绝对不是善类,狡猾得很!
杜绍章把杜宝荫给放了──看眼下这情形,一定是留不住,索性让他走,反正来日方长。
杜宝荫手忙脚乱的穿上了他那一身脏衣裳,杜绍章有心让他洗个澡,再给他找两件好衣服换上,不过心思一转,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十七弟这麽不听话,自己不能再惯著他。
“你後天过来。”杜绍章告诉杜宝荫:“我也许能弄到一点磺胺。”
杜宝荫对著他眨巴眼睛,好像是没有听懂;後来终於反应过来了,他给杜绍章深深鞠了一躬,直起腰时脸上现出了笑模样,黑眼睛闪闪发亮──脸瘦,显得眼睛特别大。
杜宝荫连跑带跳的穿过重重道路,满头大汗的回了家。
他从面馆後门上了楼,一路踩著吱嘎作响的木板楼梯,他推门进入房间,先去高高兴兴的打开了窗户。
戴其乐躺在床上,这时就扭过头来看他,同时发出了嘶哑的声音:“今天……回来的倒早。”
杜宝荫走到床边俯下身去,用力的抱了抱戴其乐,又用快乐的语调说道:“老戴,我今天在街上遇到了九哥,九哥说要帮我去买磺胺!”
戴其乐怔了一下,随即气若游丝的问道:“真的?”
杜宝荫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九哥是个稳重的人,不会骗我。他说让我後天去他那里拿药,就一定会有药的。”然後他很兴奋的站了起来:“老戴,你想吃什麽?我去给你买!”
戴其乐笑著摇头,哑著嗓子轻声答道:“我不想吃什麽,你扶我起来坐坐吧。”
杜宝荫搂抱著戴其乐,让他依靠在自己胸前。戴其乐咳了两声,忽然侧过脸笑道:“傻子,亲亲我。”
杜宝荫也笑了,探头过去,在戴其乐的面颊上轻轻的吻。
戴其乐半闭了眼睛,微微侧身,伸手摸向了杜宝荫的腿间。杜宝荫知道他最喜欢玩弄自己这里,就自动的解开了腰带。而戴其乐用手略逗了两下,那玩意儿就颤巍巍的直竖起来了。
戴其乐现在无力去和杜宝荫狎昵亲热,只能是攥著那东西不放手。杜宝荫有些情动,一遍又一遍的抚摸著戴其乐的头发,又撒娇似的哼哼唤道:“老戴……老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