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尽愁沉默了,他甚至不敢看欧阳扬音。
「还记得常枰吗?」欧阳扬音轻声道,「其实他不是千鸿一派的遗孤,而是朝廷的暗行锦衣卫,名叫洛少轩,他的父亲是镇抚司带刀都统。那个男人就是岳凌楼新的目标,你西尽愁只是一介布衣草莽,别人却是朝廷命官,名门望族。」
「不要再说了。」
「实话永远是很难听的,但是你不能逃避,因为你是西尽愁,所以你要听下去。即使没有你也没有关系,他立刻就可以找到依附利用的对象。今天是你西尽愁,明天就是洛少轩,后天就又要换人了!」
「闭嘴......」
「你失踪的一年,岳凌楼一直留在京城。我曾经以为他会回杭州,但是他没有,也许他的野心远不止是天翔门这么简单。珉珉到处在找你,每天都魂不守舍,寝食难安,但是岳凌楼却可以在安安静静地在京城呆满一年,莫非你还以为他在乎你?」
「我叫你闭嘴!」
吼出这句话的同时,西尽愁的手箍住了欧阳扬音的喉咙。欧阳扬音没有挣扎,甚至连眼睛也没眨一下,她只是看着眼前的那个人,和那变得有些疯狂而闪烁不定的眼神对视着,她问:「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情,你现在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你是不是想杀了我,为了岳凌楼而杀我?你应该知道我没有诬蔑他,你为了那些实话来杀我?你为了可以让自己继续欺骗自己而杀我,是不是?」
西尽愁无法回答,他的手抖得厉害。他并不是想要欧阳扬音的命,只是想叫她闭嘴而已。
「西尽愁,为什么你会变成这个样子?你好笨,真的好笨......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说啊!」欧阳扬音一直在笑,一直在笑,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难以控制,「原来我在你心中只是这种地位,你为了他可以杀我,原来......原来如此......我算什么?我对你说的话又算什么?算什么!」
她笑了很久,很久,直到笑得流出了眼泪。先是一滴,很清很凉,在眼角悬了很久,终于滑到脸庞。她抬手摸了摸那滴泪水,眼中满是惊恐,连她自己也不能相信,今生她还会为一个男人流泪。紧接着泪水决堤般的涌了出来,从脸颊到下巴,再到脖子,最后落到西尽愁的手上。
很重,真的很重,西尽愁知道自己受不起。
于是他收回了手,面朝那漆黑一片的淅川河走去。一头扎入河水,水是冰的,身体是烫的,头是昏的,思想是混乱的。他只知道朝一个方向游,那个方向有岳凌楼,他叫他在那里等他,叫他不要乱走。现在他只想去找他,他想见他,仅仅就是这样......
手臂一直在划水,很长时间才浮出水面换一次气。心烦意乱,他不知道这样的自己怎么去面对岳凌楼,幸好老天也跟他开了个玩笑。直到很久以后,西尽愁才发现,岳凌楼早已不在原来的地方,甚至找遍了整片淅川河,都找不到他的影子。
难道自己又把他弄丢了?
第五章
「放开!你放开我!」
岳凌楼一边大叫,一边拼命打水。然而箍住他脖子的那只手臂,却没有丝毫放松的迹象。眼看河岸近在眼前,如果任由事情这样发生下去,自己一定会被带上岸的。并不是不想上岸,而是现在他全身一丝不挂,在水里还好,如果上岸的话,不是什么春光都泄完了吗!
「你到底是什么人!说话啊!」
如果在陆地上,岳凌楼绝对不会像现在这么无计可施。被河水包围着的他,紧张地连气都喘不过来,而且这里的水位比较高,用脚尖试了一下,根本挨不到底。虽然嘴里一直在大叫着『放开放开』,但心里其实很害怕,如果真被放开了,恐怕也只有溺死的分。
「安静点,小心脚抽筋。」对方轻声警告了一句,继续平稳地划水,朝岸边靠近。
「你是......」岳凌楼只觉得这个声音好熟悉,绝对在什么地方听过!
「月摇光。」
月摇光毫不隐瞒地淡淡道出自己的名字,全然没有注意到岳凌楼快被吓傻的表情。虽然不久前,岳凌楼才对西尽愁说,如果可以取到月摇光的人头带回天翔门,自己就立了大功,堂主之位就可以恢复。但是现在,月摇光却近在咫尺,还带着自己往岸边游,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怎么,你不闹了?」
见岳凌楼突然安静下来,月摇光倒觉得有些奇怪。
在这之前,月摇光和岳凌楼碰过三次面,但每次,岳凌楼都没能见到月摇光的脸,只听过他的声音。第一次是在云南的日红岭上,月摇光带上了白玉面具;第二次是在出平安镇的山路上,当时岳凌楼在马车中,马车被青炎袭击,他和西尽愁坠落山崖;第三次是在平安别楼的地下室里,他和西尽愁躲在床下,又没能见到月摇光的脸。
「你知道我是谁?」岳凌楼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月摇光笑道:「当然知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日可是你在我面前自我介绍的。」
岳凌楼道:「如果我也没记错的话,当日你还想杀我灭口。」
闻言,月摇光微微有些吃惊,不过立刻恢复平静,补充道:「可是当日欧阳扬音拦住了我,说可以用药让你忘掉一切。但现在看来,我好像被她骗了......当天的事情,你还是记得真是一清二楚。」
经这么一提醒,岳凌楼立刻后悔起来。一念之间,竟然忘了自己可以假装失忆,也许可以逃过一劫。不过机会已经错过,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你放心,今时不同往日,我是不会杀你的。」月摇光说了一句宽心的话。
岳凌楼道:「那你到底想怎样?」
月摇光道:「不是我想把你怎样,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因为有人想要你手上的长庚剑,我就只好来找你要罗。但是你又经常和西尽愁呆在一起,这很麻烦,所以欧阳扬音就去岸上拖住西尽愁,我才有机可乘,绑走你。」
原来如此,打的是长庚剑的主意。只不过,算错了一点。岳凌楼平静地说:「只怕要让你失望了,因为剑并不在我手上,在西尽愁那里。」在下河之前,刚好交到西尽愁手上。
「那还真是可惜呢......」话虽如此,但月摇光的表情却很不以为意,「反正我的任务就是抓你,其他事情就由其他人去操心好了。」
一边说着,一边靠岸,抓住了岳凌楼的手臂往上一抬道:「上去!」
「不要。」挣开了月摇光手,岳凌楼背贴岸边,脚尖依然够不着底,只能用手指牢牢抠住水中的草根。
「你这人还真不是普通的麻烦。」月摇光一边皱眉,一边靠近,手向对方的腰部伸去,想用强力把岳凌楼抱上岸。但才刚碰触到背后的一点皮肤,就被岳凌楼牢牢抓住了手腕。
月摇光先是一惊,后又渐渐明白过来,笑吟吟地道:「我想我大概已经猜到一点原因了。」本以为自己碰触到的地方应该是衣物布料,万没有想到却是光滑的皮肤。岳凌楼表情甚是尴尬,没有说话,扼住月摇光手腕的力道警告似的又加重了不少。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怪异。月摇光不动也不挣,只是脸上的怪笑越来越让人毛骨悚然。岳凌楼皱眉不去看他,但就在偏头的一瞬间,月摇光却一头扎入了水中。
「喂,你!」
只来得及说出这两个字,一股水柱从水面喷了出来,紧接着,月摇光的头也冒出水面。用左手抹去脸上的水迹后,月摇光大笑道:「原来如此,难怪你不肯上岸了,真是好笑。原来真的有人喜欢裸泳的?」
可恶......被看光了......
岳凌楼气得咬了咬牙,不骂月摇光,倒把这笔帐记到了西尽愁头上,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拔光西尽愁,让他环城跑一圈,以泄心头之恨!
「你不用那副表情吧。」月摇光依然狂笑不止,翻身跳上河岸道,「大家都是男人,你还怕被我看啊?对了,这个......」边说着,边扯过放在河边的外衣,在岳凌楼头顶晃了晃,「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的衣服倒可以借给你穿,前提是你穿过以后,要帮我洗干净,怎么样?」
「谁会帮你洗衣服!」岳凌楼恨恨道。毫不夸张的说,从小到大,他岳凌楼从来没有做过类似洗衣服的这种体力活。
「行。」月摇光带着看好戏的表情说,「那你光着身子上来啊,我也不介意多看一次。」
沉默......岳凌楼沉默了......
有经验的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暴发前的征兆!不过月摇光却没什么经验,歪着脖子,满怀期待的笑着,以为岳凌楼会妥协求饶他。谁知道--
只听『唰』的一声,那个一直藏在水里的身体突然高了一截。岳凌楼转过身来,双手撑在岸上,映着银辉的水珠划划地从身体滑落,先是颈,再是肩,然后是前胸和双腿。他真的就这样爬上来了!虽然是背光,也看不清楚什么。但浮在他身体边缘上的那圈淡淡月光,散发着一种迷幻气息,恍若仙人降临凡尘。
完全是条件反射,月摇光竟别开了头,不敢去看。只觉得自己心跳的厉害,担心只要开口说话,心脏就会从嘴里蹦出来似的。
哒哒的一阵脚步声后,岳凌楼一把扯过月摇光手中的衣服,披到身上,淡淡地道:「我咒你长针眼,长死你。」
第六章
淅川河畔的一间阁楼上,萧辰清正襟危坐。一会儿望望对面的紫巽,一会儿又望望楼下的淅川河水。整个楼台里只有他们两人,气氛很淡,没有紧张感,也没有危机感。反观楼下,人头涌动,密密集集近百人。一派是紫星,一派是水寨,双方怒目对视,一语不发。月色已经淡去,水天相接的地方,浮现出一片红霞。鱼鳞般的朝霞边缘,围着一圈明亮的白光。
「应该来了。」紫巽突然这么说了一句,偏头向淅川河的尽头望去。
「你看得到?」萧辰清有些吃惊,也跟着扭头望向淅川河。河水很平静,在晨风中,偶尔会漾出几圈浅浅的波纹。紫巽口中的『来了』指的是幽河寨的木舟,也是他们正在等的东西。河面广阔,但是除了河水以外,萧辰清什么也看不到,而紫巽却说来了,不能不让人奇怪。
「是风。」紫巽一边说,一边把头发掖到耳后,仿佛和晨风融为了一体,「......风可以告诉你一切。虽然看不到,但却可以听见长蒿破水的声音,还有水波的声音......」
话音刚落,一个小小的黑影出现在水天之间,那便是来自幽河寨的小舟。果然被紫巽说中了,萧辰清不由得佩服起对方的过人耳力。
「护法大人是否想好派哪三个人去水寨了?」萧辰清问道。
紫巽突然笑了,摇头道:「不,还没有,正想听听你的意见。」
昨夜紫巽、萧辰清双方对谈,终于商议一致。幽河寨可以让紫星宫的人入寨,但却只能去三个人,并且要卸去内力,蒙上双眼。而萧辰清等人会留下来当人质,直到紫星宫的人平安归来为止。这种做法,既不用担心紫星势力的大举入侵,又可以满足紫星宫入幽河水寨的要求。表面上看,的确是个安全可行的办法,并且双方利益都不会受到损害。
紫巽虽然答应了,但却一直未说让哪三人入寨。现在幽河寨的木舟已经离岸越来越近,萧辰清忍不住,终于问了出来。但对方却反过来询问自己的意见,明显是在试探口风,于是也不正面作答,建议道:「护法大人,不如这样吧。从现在开始,只要是紫星宫人,谁先来到这间阁楼,就让谁去。怎么样?」
阁楼已经被封锁,泛泛之辈绝对不敢擅闯进来。有胆子进到这间阁楼里来的,自然是紫星宫里身份不俗的人,也就是可以代表紫星宫去水寨的人。站在紫星宫的利益上,当然想派能力高的人去;而站在水寨的利益上,则希望派地位高的人去,日后才有交换人质的价值。而通常能力高的人,地位自然也不低。萧辰清虽是为了水寨着想,却也正和了紫星宫的意。
所以,紫巽没有多作考虑就同意了,淡淡道:「就按你的意思吧。」
话音刚落,阁楼之下突然一片嘈杂。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直冲楼上而来。
萧辰清自言自语道:「真没想到,这么快,第一位客人就来了。」说着,好奇地朝楼梯口望去,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来人是谁。
来人好像正在发脾气,每踏一步,仿佛都要把楼板踩踏下去似的用力。听得紫巽紧紧皱起了眉。不一会儿,欧阳扬音就出现在两人眼前。什么话也不说,气冲冲的跑到桌边,『啪』一下把长庚剑扔到桌子上,扭头就走。力道之重,差点把桌子都打垮了。
「站住!欧阳!」紫巽一口喝住了她。
欧阳扬音虽然停下脚步,但却没有回头,背对两人道:「剑已经拿过来了,你还想怎样?」语气很差,就像是在吵架。长庚剑是从西尽愁那里得到的,淅川河边,她虽然把衣物都还给了西尽愁,但这柄长庚剑却私藏了下来。西尽愁马虎了一下,当时居然没有发现。
紫巽皱眉道:「欧阳,你去准备一下,马上去水寨。」
「我去?」欧阳扬音大吃一惊,转头瞪了紫巽一眼,但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匆匆低下头,好像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的脸。只是恨恨地盯着地板,那烈火熊熊的视线,好像可以把地板都烧出一个洞来。
「你哭过了?」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紫巽却发现欧阳扬音双眼红肿,明显是刚哭过。紫巽那张扑克似的脸终于产生变化,表情软化了不少,言语里流露出关切,问道:「什么事?」
欧阳扬音打死不认,低声道:「什么都没有,你少管!」
「既然没事,水寨你还去不去?」
紫巽给人的感觉,一向是以自我为中心,但现在,却在征求欧阳扬音的意见,真是难得。就连萧辰清,也可以敏感地嗅出一丝丝不同寻常的味道。眼前这个美貌的女子,竟然能让紫巽的态度软化下来,竟然能牵动紫巽情绪的人。想到这里,萧辰清的嘴角竟掠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每个人都是有弱点的,而紫巽的弱点,就是欧阳扬音!
还不待欧阳扬音回答,逼仄的台阶又发出了吱呀吱呀的响动,又有人上来了。听声音,脚步很沉,沉的像一个两百斤的胖子正在上楼梯,紫星宫里可没有人重到可以发出那种声音。于是所有人露出了诧异的表情,凝神望着楼梯口,等待来人的现身。
首先出现的是月摇光,他表情不好,一直皱着眉,嘴巴抿得很紧,一步一步往楼上走。怪了,就凭月摇光那副骨架子,怎么也不可能有两百斤重啊。正在众人奇怪之时,谜底终于揭开。原来月摇光怀中,还抱着一个人。仔细一看,竟是岳凌楼!
把岳凌楼放下,月摇光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和手臂,冲紫巽唠叨道:「这下你满意了吧。这小子说他没穿鞋就不肯走路,害我一路抱过来。从三更天抱到黎明,好几个时辰呢,折磨人啊。」
虽然岳凌楼并不重,但这一路抱下来,也够把月摇光累得筋疲力尽了。一见岳凌楼,欧阳扬音的眼神蓦然阴骘下去,杀意阵阵。而看到欧阳扬音的岳凌楼,也隐隐感到对方不友善的气息,把头撇开到一旁。
打破这古怪气氛的人是紫巽,他问月摇光道:「你给我抱个人回来是什么意思?」从语气可以听出来,他对这种做法并不赞赏。
月摇光解释道:「只要有他在这里,西尽愁就会追来。只要西尽愁来了,还怕长庚剑不来......」话刚说到这里,月摇光的眼睛眨了眨,瞧见了两米外的圆桌上,正放着一柄类似长庚剑的物体。顿时大受打击,冲上前去,抓起来一看。果然,不是『类似』,而是『货真价实』的长庚剑!陈渐鸿的佩剑!
天啊,自己这么辛苦才把岳凌楼弄过来,居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忙活了半天!
看到月摇光欲哭无泪的表情,萧辰清笑了起来,对紫巽道:「正好就让他们三人去水寨,护法大人应该没有意见吧?」
紫巽不置可否,抬头望了欧阳扬音一眼,而欧阳扬音则死死盯着岳凌楼不放,眼中寒光乍现,甚是阴森。沐浴在众人目光中的岳凌楼,很不自在地拽了拽袖子,问了一句:「什么去水寨?」
萧辰清道:「水寨当然是指幽河寨。只要你们三人卸去内力,并且蒙上双眼,我们水寨的人,自然会把你们送到总寨府去。有什么话,就当面讲给夫人听;有什么事,也可以和夫人当面商量。谈妥以后,我们再派人送你们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