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惊舞班,在鹿肖玉飞扬的舞姿下名传天下,举世皆知。
而卿程,昔日清隽飘逸的少年,如今已被人逐渐遗忘,默默无闻。
又有谁知道,甘心退到幕后的人,蕴着绝不输于台前之人的绝世风华。只是,这一人,懒散疏淡,漫然悠闲,掩住一身倾城舞姿。
但王府内一刻的翩然剑起,引来的是长夜殿堂受辱,七丈城墙,绝然一跃,誓死也要挣脱。然而那人纠缠无休,年年岁岁日久绵长,纵是未肯思量,也只得一叹由他,不较情意,此生相伴……
一、
黄昏时分,一抹薄云横曳过天际,疏淡清渺,犹如神来之笔。夕阳半坠不坠,大地仍是一片澄亮明朗。
偌大的钦王府内,楼阁重重,雕廊曲长,庭院深广,跑得少年气喘吁吁。
少年其实还算不得少年,他正处于男孩向少年的过渡阶段,生得玲珑如画,漂亮之极。
急匆匆瞄了一眼院门的牌匾,他不屑地哼了一句:“写什么鬼画符,欺我看不懂草书么!”直奔院内。
入了门槛才冲出几步远,他猛然被人扯住,脚下一滑,差点趔趄摔倒。
“脚底虚浮,反应迟钝,你的基本功还要再加强。”
少年被人硬生生扯住,本要立即张口大骂,听了这冷淡得近似嘲讽的声音,却瞬时眉开眼笑,神情极其讨好:“盈师哥,你怎么在这里?”
被唤做盈师哥的也是个少年,比漂亮的小师弟稍年长,他的面孔只是清秀而已,却比常人苍白许多,是类似于大病初愈的那种不太健康的苍白。
“我一天都在这儿,有什么奇怪。”苍白少年淡淡道,见这个才成为他师弟不到半年时间的漂亮男孩笑眯眯盯着他,不禁皱眉,“你瞧什么,我脸上哪里不对?”
“没有不对,盈师哥你哪里都对,对得简直不能再对。”狗腿小师弟说着再肉麻的奉承话,也无损于他精致玲珑的漂亮,让人无论如何也厌不起来。
但是,苍白少年却偏不吃这一套,整个惊舞班的师兄弟姐妹里,只有他对这个凌小宁师弟的美貌视而不见,平常以待,因而反倒最得凌小宁的青睐——一种看见他就拼命黏上去的古怪青睐方法,常常缠得他不胜其烦。
“盈师哥,你不但名字秀气,连人也一样秀气,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又来了!苍白少年经常怀疑他这个漂亮得不象话的师弟是否有点问题,明明自己有着一张貌美非常的脸,不知为何却总是夸赞他如何如何秀气俊俏,明眼人一眼便可分出两人外貌高下,凌小宁却似乎铁了心就是认为他好到天上有地下无。
“几位师傅不是嘱你好好待着,别四处乱跑,你怎么不听?”他仍是皱着眉,有几分不耐的神情,“你不是不知道,钦王爷……”
“酷好男风嘛,我听得耳朵都长茧了。”凌小宁笑嘻嘻地跟师哥勾肩搭背,很神秘地挤了下眼,“其实,钦王爷已经见着我了。”
苍白少年冷盈一惊:“见到你了!什么时候?”
“昨天下午,大家都在品澜院里排练,剩我一个人在隔厢屋里睡大头觉,后来有个很高贵很威严的男人进了屋……盈师哥,你不要冒冷汗,放心放心,他没对我做什么。”
冷盈看着凌小宁不晓厉害的笑脸,暗松一口气:“后来呢?”
“他问我叫什么,又定定瞧了我一阵,瞧得我劈头骂了他几句,要轰他出去,他便说他就是钦王爷,很和善地问我想不想留在钦王府。”凌小宁瞄了一眼师哥微变的脸色,有点好奇,“师哥,这些贵族官宦人家养一些俊俏的男孩,将他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带在身边伺候就是酷好男风吗?依我看也没什么大不了啊!”
冷盈本来还惊讶于师弟竟然对钦王爷不敬,听了这话却不由暗暗骂了句“白痴”!讥讽道:“你以为的‘伺候’和实际他们要的‘伺候’差了十万八千里,以后别随便混说,再让人骗了去,有你哭的。”他冷淡地拨开凌小宁搭在他肩上的手,微退一步,“然后你怎么说?”
凌小宁还要往前伸手,又被冷盈拍开,只好有些委屈地揉揉掌背道:“我当然不肯,钦王府虽然比班里吃得好住得好,但我一个人也不认得,有什么好玩,况且没有盈师哥和卿师傅……啊对了,卿师傅!”
冷盈被他骤然拔高的嗓门吓了一跳,不悦道:“你叫什么,卿师傅在房里改曲子,你别胡喊乱嚷分了他的心。”
凌小宁才想起自己来干什么,一蹦三丈高地直冲向房门,“碰”地推门而入,急三火四地叫着:
“卿师傅,不好了,班主和绯儿师傅一起从山坡上滚下来受了伤!”
房里,正在沉吟着拨弄琴弦思索音韵的人闻言抬眼,微微蹙起好看的修长双眉。
殿台式的宴宾大厅,玲珑璀璨的琉璃灯盏,流光溢彩,映得原本就雕梁画栋美仑美奂的厅殿如同琼楼玉宇,天界楼台。
琉璃盏下一群青稚俏丽的少年少女,手执明晃晃三尺龙泉,排着错落有致的队形,凝神静立,蓄势以待。
剑阵中,年轻的白衣男子优雅抚筝,素袖如云,随腕动飘逸款款,如清风掠起帘幕的轻柔。古筝丝弦廿五,弦弦柱柱诉尽相思倾情。
躲在一旁偷瞧的漂亮小师弟早已惊讶地张大嘴,半晌才想起扯扯身边人衣袖,小小声地问:“原来卿师傅也可以上场的,怎么没人和我说过?”
冷盈淡淡道:“卿师傅原本就是惊舞班的顶梁柱,只是鹿肖玉声名鹊起之后,卿师傅才退到幕后,专司编舞谱曲。”
凌小宁鬼鬼地捅他:“你叫鹿师傅名讳?目无尊长,我要去告状,快想个法子讨好我,我就放你一马。”
冷冷瞥他一眼,冷盈哼着:“你敢往鹿肖玉跟前凑?只怕他会撕了你那张漂亮脸蛋,他这种人,什么做不出!”
“鹿师傅可没你说得那么坏,他疼我着呢。”声音压得更小,凌小宁眨着晶亮的眼凑过去,万分感动,“盈师哥,我知道你也疼我,不然怎会特意提醒我小心,你待我真……唔唔!”
用力堵住这烦人小子的嘴,冷盈很想顺手捂昏他,免他吱吱喳喳在耳边聒噪不停,他寒着脸:“卿师傅三年不曾上过场,能看见是你有眼福,你再吵,我就扔你到前院那个池子里喂乌龟。”
小小少年眼里尽是委屈,那神情连铁石心肠的人见了都怜惜,而冷盈却毫不心软,直到他乖乖点头,才放了手一齐望向殿中央。
那厢,白衣素袖蓦然扬起,挥出一道如霜剑光,四周十八名少年少女刹时齐声清叱,十八刃雪亮在晶莹灿烂的琉璃盏下交织出梦幻般的光网。
筝声已歇,鼓乐声起,悠悠然传来古老飘渺的编钟乐曲,直直敲入人心底,最柔软的那处情深之地。
让人失了神魂的清袅乐声中,白色身影翩然而起,轻云广袖托起清辉映月。
剑舞!
是的,剑的舞蹈。
声声写尽湘波绿的愁郁,九天揽月海底游的狂放,搭长矢兮射天狼的豪迈,醉饮高歌卧长安的洒落,西出阳关叹倚楼的惆怅,闲敲棋子落灯花的悠然……
尽在一道舞动的剑影里显露。
琉璃灯,如水剑,一片流光里,一群青稚中,白衣人端的飘逸如歌。
衣袂扬起,袖卷青锋,举手投足间的优雅,挥剑凝神中的的庄穆,静如壁岩,动若惊风,凌空跃起疑似清唳入霄之鹤。
高傲,且寂寞。
燕云楚月,汉唐风流,世上有谪仙。
凌小宁痴痴地望着,耳边徐徐响起冷盈低幽的声音。
“这就是先皇赞誉的倾城之舞。”
他脑子里怔怔然恍了好一会儿,想继续问冷盈,目光又舍不得转移,流连场中不走,只得摸到冷盈一处衣角,扯了两下,刚想开口,殿门忽然被人“砰”地推开。
厅中的少年少女训练有素,剑阵丝毫不乱,只是当中的卿师傅缓缓收了剑式,左手轻抬,止住弟子们的舞步,静静看向来人。
钟鼓箫瑟一并停止,厅殿上鸦雀无声,只有卿师傅淡淡的声音穿越重重剑光,响在偌大的宴宾厅内。
“我想,你只有听到我的剑吟,才会从床榻上下来。”
来人是个弱冠左右的俊美男子,狂狷的脸孔竟有几分令人惊叹的艳丽,斜上挑的眼中如丝般媚。
他讥讽地哼了一声:“岂止,就算我躺在棺材里。只要你的剑一舞,我都会立即爬出来。”
原来坐在一旁的邵班主忙过来好声哄劝:“肖玉,你不是还病着,我才想……”
鹿肖玉冷哼:“我只是病,还没有死。”
邵班主早已习惯他尖刻的语气,一向不计较,傍晚从坡上跌下时震伤了头,又开始隐隐抽疼起来,不由苦笑一下,正想着怎么劝才好,一双手轻扶住他。他叹气,由着卿程搀他又过去坐下。
凌小宁扯着冷盈躲到一边,被此刻厅中凝滞的气氛闷得浑身不舒服,偷偷呲了一下牙,见卿师傅搀了班主坐下,再起身面向鹿肖玉,不禁有点兴奋地竖起耳朵倾听。
“班主和绯儿身上有伤,明日就是钦王爷寿诞的正日子,节目早已安排好,是不能改的,你却还在推病闹脾气,我不上谁上。”卿师傅的声音稍稍冷厉,“肖玉,你还要娇纵到什么时候!”
鹿肖玉媚丽的眼一瞪:“还由不得你来教训我,明日我自会登场,不劳你费心。”
他这话一出,班里所有人才松了口气,台柱肯上场,自是再好不过,只可惜鹿肖玉在,另一位顶梁柱便不会走到台前。
卿师傅倒是微微一笑,将手中长剑递给近前一个少年,翩然出了厅殿。
二、
卿程信步踱行,慢慢回到中庭小院,钦王府覆地宽广,院落极多,惊舞班三四十人,除了年少弟子,班主及几位师傅竟一人一座厢房,他谱曲编舞时喜清静,更是独独单配了一间小院给他使。
进了院门,听得身后仍有脚步声,从宴宾大厅外一直跟他回来,不由微一蹙眉,低声道:“在下要休息了,尊驾请回吧。”
背后一人低沉笑道:“师傅贵姓?”
卿程微一犹豫,钦王爷庆生辰,客人已有提前几天入府祝寿的,他虽不爱与人攀谈,但来者非富即贵,却是轻易不能失礼得罪的。
无奈回身:“在下卿程,不敢称贵……”
话未说完,怀里已被塞了一个酒坛,不由愕然抬眼。
面前的人贵介英伟,高大挺拔,手里也拎着个酒坛笑道:“卿师傅既然明日不上场,何妨一醉?”说着,便仰头对着坛口豪饮起来。
卿程不免有点啼笑皆非,这人素不相识,却平白无故地拉他喝酒,虽然莫名所以,便如此盛意,倒不好推了。
他酒量也不算差,便也喝了几口,隙间见那人饮了一阵,停下来定定看着自己喝酒,不由疑惑,也放下酒坛,微笑道:“怎么?”
“我方才在宴宾厅侧门,看见卿师傅的剑舞……”那人缓缓道,眼仍定在卿程身上,看他在绿柳枝下静立,白衣水袖映着皎月,清傲如鹤,不由眸光流连,由衷而赞,“先帝果然没有过誉,倾城之姿!”
卿程不知说些什么好,他素来少与人往来,远不比鹿肖玉长袖善舞,这样明白坦直的赞美,倒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抿了下唇,仍是微笑:“尊驾过奖,先帝赞誉的乃是家师,卿程学的不过皮毛而已。”
“皮毛?”那人一笑,“是卿师傅太谦,倘若皮毛也能让人神魂俱失,我倒不知,这世上还有什么能称得上丰姿绝代。”
卿程哑然,这人就是一心赞他了,任他说什么也当是谦逊。
那人意兴遄飞,毫不客气地拉起卿程直奔房门阶前坐下,仰头又饮几口酒,侧头凝视他,一双深晦的眼,看不出情绪。
卿程捧着酒坛,被他瞧得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颇有些不自在,只好仰头望向天际,空中一轮玉盘,皎皎清辉遍撒人间。
树间掠过轻风,悠柔摇曳,是绯儿师姐也摹仿不出的极妙的舞姿,千树千姿,万花万态,那枝枝叶叶,才是倾城。
“你为何,将出场的机会推给别人?”
低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幽幽徐徐,在清寂的夜里,格外入耳。
卿程淡淡一笑,并不言语,这陌生人有好奇心,他却并无郁黯的心事吐露。惊舞班的台柱也好,剑舞的传人也罢,平平淡淡的日子他很满足,无心与谁相争。
而那人偏不让他清静,又道:“倾城果有倾城姿,你不登台,便掩得住风华了?”说着,起身折了一根树枝,回到阶前坐下,在地上慢慢写出“倾城”两个字来。
卿程微晒,取过那人手中树枝:“此‘卿程’非彼‘倾城’,倾城的是剑舞,不是卿程。”
树枝划过之处,“卿程”二字呈于地面,一笔一划,也如剑舞。
那人细细端详这两字,半晌,向卿程抬眼一笑,眸光深处,像有什么在流转。
他取回树枝,又写了两个字,然后比了比自己。
卿程凝目,地上是“祁沧”二字,见了那人动作,方知他有来有往地把自己名字写了出来,不由有点好笑,这无人静夜,两人大男人像孩子一样你写你的名我写我的名,这彼此通了名姓,便算相交了吗?
正想着,那人忽然拉起他的手,指尖抚过他的掌心,他一怔,忙向回缩手,那人却牢牢抓住,指腹轻轻按揉他掌中习剑磨出的厚茧,笑得自然。
“果然有年头了,我习武,执弓握戟二十年,也不过如此。”
卿程哪有心思听他,只想挣开,这人实在古怪,两个男子拉拉扯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他怎的还能如此泰然自若?
那人果然是习过武的,卿程挣了几下都没能挣开,心底一怒,左手瞬间前探,夺过那人手中树枝,信手挥出一式迎风抹袖,那人识得厉害,急忙大退三步避开。
“好剑法!”
那人看衣饰必定身份显贵,却甚是平和,不怒不恼,反倒由衷赞了一声好。
卿程执着树枝,反而不知是该继续以枝作剑击过去,还是怒目相斥,心念一动,恍悟出些什么。
于是不知该笑该气地道:“呃……我没有那种……我不是那样……尊驾还是请回吧。”这话实在不好讲,不知会不会得罪对方?他是作了什么举动引起那人误会,还是有什么特质吸引了他的兴趣?
没错,这世上有样人,有着奇怪的喜好,就是———龙阳之癖!虽然他也曾见过识过,但是抱歉,他没有这方面兴趣。
想着明日该警告小宁那孩子,本就生得过于标致,又傻头傻脑,要不是早已嘱了冷盈好生护着,恐怕不知被人拐了多少回。其余孩子,虽然俊俏之人不少,但如果禁不住富贵诱惑,他也不必强自操心,至于肖玉……算了,他不迷惑别人就谢天谢地了。
那人自若笑笑,并无一丝被识破的恼羞成怒,仿佛断袖之好乃是天经地义,毫无半点尴尬。这反倒让卿程有点不自在起来,想要说些什么化解有点窘然的气氛,但一见对方眼里闪着刚开始自己还未意识到,但现在却明明白白流露出来的类似倾慕的光芒,不禁又万分希望他即刻识趣离开。
过了半晌,卿程开始叹气,眼前的人原来不懂看人脸色的,仍是笑吟吟地站在原地看他,看得他真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具备了小宁或肖玉容貌的一半。而事实他很清楚,那么只好认为这位贵人眼睛有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