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程手执长剑,夕阳下映着霞光,澄明耀眼,衣袂扬起,翩翩丰姿,飒然清隽得令人心惊,如吉光片羽,一触即散。
“还有一处,任你费尽心机,也无法追及,碧落黄泉,总有我容身之处。”
他朗声清傲,掷地铛铛,一撩衣摆登上墙垛。
朱祁沧大吃一惊:“卿程,你干什么,快从垛上下来!”
卿程站在城垛上,飘然如仙,冷然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卿程纵然身份微末,也绝不做人玩物。”
“谁拿你当玩物,胡说什么!”朱祁沧冷汗涔涔,他已知卿程温性下的刚烈,真怕他就此纵身一跃,“你下来,朱祁沧对天起誓,绝不逼你就是。”
“不逼我?”卿程讽笑,“王爷怎不说放手,从此不再纠缠?”
“我……”朱祁沧仰头望他,凝然道,“卿程,那便是你在逼我了!”他若能放手,昨夜岂非幻梦一场?九徊情动……若能捱得过,也不是非要云雨不可,只是那时,他再也无法自控,一步迈入深渊,不可能回头了。
“这世上被逼之人,尽是如我一般,钦王高贵,谁能逼得?”
卿程翘首望天,清冷骄傲,如凌霄之鹤,衣袍鼓猎,清风盈袖,欲振翅而起。
只叹剑舞倾绝天下,肖玉若再玩世不羁,怕真是要失传人间。
“卿程,你敢往下跳,别怪我当真迁怒惊舞班,鸡犬不留!”
朱祁沧厉声喝道,却见卿程淡淡然一笑,微带鄙夷之色,白衫瞬间扬起——
他大吼一声扑了过去,衣上长绦快如箭矢,电光火石间卷上跃下人影的腰身,令其身形猛地悬顿在半空,而他自己被下堕之力拖得“砰”地撞在墙垛上,登时呕出一口血来。
他强吸一口气,胸前剑创已经迸裂,血流如注,顺城墙垛口汨汨淌下,他顾不得许多,只专注手中长绦,对另一端缠住的人恨声道:“卿程,你若敢……”
话未说完,只见寒光一闪,悬在半空的人绝然挥剑,丝绦“嗤”的一声立断,朱祁沧手中一松,便见白云下地,翩然坠落。
“卿程——”
七、
破碎的光线从睫间细细透入,他不适地皱眉,下意识要抬手去遮,刹那一股剧痛不期而至,不由低哼一声。
“别动,你右腕有伤,可以试着动左手。”
低沉的声音有点陌生,不是邵师哥,不是肖玉,不是班里的任何一个孩子,那是谁?
“你倒好胆量,七丈城墙你也敢跳,你就那么恨我,非要一死了之不成?”
他有些茫然,城墙?恨?一死了之?
“王爷,您也好胆量,不也跟着跳下去了?老奴还以为您要一同殉情。”
记忆一点一点拼凑起来——城墙,恨意、愤怒、屈辱、以死抗之……他的心沉下去,他还没有死?
低沉的声音有点无奈:“李伯,你可以出去了。”
“王爷,会不会有危险?您那么好的功夫不也白搭,照样被他捅个透明窟窿?”
声音立时冷厉起来:“这事不要再提,尤其是王妃那边。”
老人似乎很不屑:“王妃?她不早盼着您出事她好回门改嫁?”
“李伯,我要给他上药,你想在一旁看也没关系,我倒不介意,只怕他会羞得一剑剌来,到时……”
“那老奴还是退下为好。”
脚步渐渐远去,那声音响在耳边:“你右腕有裂缝,右腿两骨齐断,内脏有一些震荡,还好肋骨无事,不然,我真要将你一块块拼回去,可费了事!”
卿程霍然睁眼,当时情形潮水般涌入脑中,不禁暗恨自己习舞的身体太过灵敏,竟在坠地瞬间自动反应,本已似被人从后扯住腰带,又下意识一侧身护住要害,没有……遂了心愿。
一只手伸入被里,探向腿间,卿程险些叫出来,反射性一掌挥出,却被朱祁沧及时按住。
“要打就用左手,右手还敢动,你将来还要不要握剑!”话虽说着,却巧妙地避开卿程伤到的右腕右腿,压制得他动弹不得,手指已进入他体内,送入一袭舒服的清凉。
“别紧张,只是涂药而已,你一身是伤,我还不至于现在就兽性大发。”
他低低笑着,手指在内转了一圈,确定药物均匀涂上内壁,退出来又挖了一指药膏探进去。
“你昨晚虽然不能挣扎,但毕竟是第一次,我再万分小心,也难保不弄伤你。”
卿程热血上涌,记起长夜屈辱,日眦欲裂:“禽兽!”
朱祁沧黯然一笑:“你还不曾见过,什么是真正的禽兽。”以至把他的真心难控,当成肆意狎玩。
涂完药膏,才松开钳制,卿程一记挺身就要跃起,右腿蓦地剧痛,他痛哼一声,几欲晕去。
朱祁沧气急按住他:“说了你不要乱动,你逞什么强!”
卿程低喘一阵,冷冷言道:“我只恨我不死,又落入你手中,我宁愿再跳一次城墙,也不屑你假意关切!”
朱祁沧恨恨道:“又不是女人,寻死觅活的,你好有出息!”
“一死避你纠缠也值了,好过做人玩物,忍辱偷生!”
“你……”朱祁沧气结,“你就不愿睁眼仔细看看我的心意,就一口咬定我拿你做了玩物?”
卿程面色苍白已极,显是痛入心扉,却依旧冷笑:“我为什么要看,你凭什么要我看?我早说我对男人没有兴趣,你罢休了么!倘若真心,强迫威逼便是你的真心?”
朱祁沧默然一阵,颓然叹道:“罢了,我不和你辩,你现在要养伤,日后总会明白。”
日后?
卿程心不断沉落,从此他便要被锁在这里渡过他的日后么?
他宁愿一死!
“你又干什么?”朱祁沧手忙脚乱地按住他不要命的乱挣,“你可知你的命捡回来有多不易!好,你走,我看你现在这个模样能不能走上一步?哦,对了,你们习舞的人身材都很俊,我不介意你时常不穿衣裳四处走动,实在养眼得很……”
一记耳光砸掉他说到后来变成调笑的谑语,他却顾不上恼怒,因为卿程摔过来的正是右掌。
咬牙封了他穴道,朱祁沧几下揭开他右腕绷带,细细摸了一遍,确定没有断骨,才松了一口气,又重新包扎上。想想还不放心,再去检视他的右腿骨,幸好也不曾因方才乱挣而移位。
查过一遍后,心头松懈,才觉自己胸口疼痛难当,衣前隐隐渗红,不由苦笑,他这般费心费神,劳筋动骨,床上的笨小子也不会领情,真是何苦来!
卿程恨透自己的侵犯,可是如果他不强硬,恐怕这一辈子也得不到回应,如今他已不是当年不敢说不敢做的怯敛少年,他得不到,便去抢。
自去换了胸前药纱,回来揭被躺在卿程身边,感觉他身体瞬间僵硬,不禁低笑,伸臂轻轻相拥,温热的身体光滑柔韧,忍不住在他赤裸的肩头亲了一下,掌心抵住他睡穴,慢慢输入真气。不多时见他合眼沉沉睡去,又解开早先封住的穴道,为他推血过宫。
☆☆☆
简陋的草棚里,偏有两名华裳男子安然端坐,一人沉稳姿伟,一人恣狂狷丽,让这小小的草庐炫然生辉起来。
“他……从城墙上跃下去?”鹿肖玉也不禁暗自心惊,叹完又笑,“好个卿程!”
“好?我心胆俱裂!”朱祁沧哼了一声,毫不讳言当时惊惧,“他苦心送你们出城,你还敢跑回来?不怕我抓了你威逼他?”
“你逼他,与我何干。”鹿肖玉不屑,“何况他那性子,是最恨人威胁的,你若不信,回去大可相试,只怕会让王爷为救他疲于奔命,苦不堪言。”卿程性格之烈,他也是第一次见,但多年相处,大致性情走向也是能摸清的。
“你们这一对师兄弟,当真是两个宝贝,一个骄,一个傲,说多情也多情,说无情也无情。”要说多情,偏生两人说的话都算冷淡漠然,要说无情,却又彼此爱惜眷护,似敌似友,似亲似疏。
“王爷谬赞,依我看,卿程木讷不解风情,有什么好,剑舞飒姿也并非独他一人,王爷何苦对着块硬木煞费心神,投得十分也未必得回一分,何况……”他媚眼如丝地笑,“肖玉哪里不及他?”
“你么?”朱祁沧微笑,“他容貌不及你,性子也让人头疼得很,更别说恨我入骨,次次兵刃相向,但我却自讨苦吃地留他迫他,鹿师傅,聪明如你,难道不明白么?”
鹿肖玉敛了笑,幽冷望向草棚外山花遍地,绿树葱茏。
“只是这世上,有很多人分不清真心与征服之欲的差别。”只怕自诩真心实意,到头来却发现不过是征服欲膨胀,失了兴趣便弃如敝履,而卿程,怕是连那一天也捱不到,宁为玉碎啊……
刚则易折!
“征服他么?我哪里敢,我只求他不要折磨得我一命呜呼就好。”朱祁沧笑得很苦,眼里却有温柔意,“我若只是征服欲旺盛,直接强来便好,管他什么自尊自傲,何必回回挨他巴掌。”
鹿肖玉一怔,细瞧他面孔上,果然微有些泛红,指痕隐约,不禁大笑:“当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我倒是白担心了。”
“担心?的确是担心得很哪,人前又那样针锋相对,老死不往来!”声音不太是味了,“你敢说,你挑衅他多年,没有别样心思?”
“我自有意中人,王爷不必担心,大男人吃醋难看得很。”鹿肖玉无所顾忌地讥笑,“我只望王爷听我一言,不是所有人都能对同性动情,任你再一往情深也是枉然,得放手时须放手。”
朱祁沧凝然道:“我不会放手,他脾气硬,我便磨他三五十年,鹿肖玉,你也有钟情人,倘若她不愿,你放是不放?”
鹿肖玉优雅的唇角弯得极是好看:“虽然常言道,命里无时莫强求,但我这一个,却绝不肯放手的。”他慨然一叹,“我既讨不回我的师哥,也没有办法,好在当年的十一皇子为慕将军浴血天牢,大闹金殿,怒杀国丈,桩桩件件,都见真情,可见他若动心,应是满腔赤诚,我只怕卿程软硬不吃,有些人不是你用情就可以打动的。”
朱祁沧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我当年的事?”当初年少轻狂,一旦动了痴念,地动天惊,风云变色,只是这乃昔日宫廷隐秘,世人只道他曾为了男子遭先皇贬诎,却并不清楚到底是为何人何事,如今又相隔久远,早已如尘烟幻灭,湮于岁月长河。
“鹿肖玉是风流人,自爱听风流事。”狷丽男子骄恣大笑,振衣而起,“如若不然,姓鹿的当日怎会放心而去。”
朱祁沧挑眉:“说不定你会出个什么损主意,胁持我甚至毁尸灭迹之类的。”很有这个可能,鹿肖玉可是个不管不顾的。
“也许吧,可惜钦王也不是易与之辈。”
华衣鲜色,骄如凤鸟,鹿肖玉自顾出了草庐,牵过马匹翻身而上。
“莫道三五十年,一年半载,看你们谁能磨得过谁,我等着看。”
说罢,骑马扬鞭,飞驰而去。
朱祁沧也不由摇头苦笑,说他难易与?这一对师兄弟,又有哪个是好相与的。
☆☆☆
进府后,本想直接去看卿程,脚下却不由踌躇起来,卿程见自己必然又是一番动气,他那断骨处可经不得折腾,稍有差池便是终身残废,又不能老封他穴道阻他真气血脉,骨伤更不易痊愈。但若不见,又实在放心不下,思来想去,只能自顾叹气。
一晃近十载,他又动痴念,却是首次如此逼迫强留一个人。多年前,那人并不知晓他的心,如今他可以生生挖出肝胆,眼前的人却视而不见,绝然不信。
不知不觉间,仍是踱到了卿程门外,正犹豫要不要进去,李老管事刚好推门而出。
“王爷,您怎么才回来?”老管事一把扯住他。
朱祁沧微诧:“怎么,他又闹脾气?”
“闹脾气?若是闹还好些,他不言不语的才叫人心慌。”老管事沉重叹息,“您出门没多久,王妃就派了人来,是守东阁的杨侍卫,他进去也不知对卿公子做了什么,老奴晚到一步,只听得杨侍卫说奉王妃之命,绝不允人再伤王爷分毫。”
朱祁沧脸色一变,大步而入,房内寂静,床上人听到响动,反而闭眼,漠然以待。
揭被探向他左腕,他下意识一躲,朱祁沧哪容他避开,手指向前一探,便按上他脉门,细觉片刻,才放心松了一口气。
老管事随侍一旁,不解问道:“王爷,怎样?”
“不要紧,没有受伤。”朱祁沧一叹,“你照应他一下,我去东阁。”
老管事应声,他复望床上一眼,卿程仍是淡漠平静,不起一丝微澜,仿佛旁人说什么做什么与他毫无关联。
表面温淡宁静,骨子里却骄傲刚绝,这样的人,最是难磨,不吵不嚷,单单无声,就已是极大愤怒。
朱祁沧转身而出,过两进房舍,穿过水上亭廊,便是东阁。
东阁,是钦王妃所居之处。
那时,钦王妃正将一根细枝伸到鸟笼里,逗着两只画眉鸟儿。
八、
“你从不管我的事,为什么叫人废了他武功?”朱祁沧冷冷道。水榭内的杨侍卫被冰寒的目光扫过,顿时冷汗涔涔而下。
“王爷的事,妾身本不该过问,但胆敢伤了王爷,自是危险之人,妾身也是为王爷着想。”钦王妃皱眉,“王爷纵然宠他,也不该拿自身安然开玩笑,妾身担心王爷,有什么不对。”
朱祁沧暗自叹气,卿程武功绝不至威胁到他,废不废都没什么差别,只是王妃好事插手,倒抹他一身黑。
他温声道:“你我虽名为夫妻,到底各不相干,我知你担心挂念,只是我的事,你还是不要过问的好。”
钦王妃脸一沉:“好个各不相干!我嫁王爷三年,如今倒各不相干了,反是一个新受宠的小子,较我更与王爷相干得很。我倒想看,他能受宠多久?”
朱祁沧不予置辩,到底是深闺里的富贵花,想什么看什么都是高高在上,他对卿程痴念倾慕,她全然不懂,只道是他癖好怪异,不可理解。
“你当年为避祸嫁我,如今陈氏一族再兴,你已不必再仰仗我,令尊几次来访,不是盼接你回去?你若有心,我随时可写放妻书给你。”
钦王妃手中细枝落地,默然一阵:“我回去,也是再嫁哪个权势之人替家族笼络势力,天下虽大,却都是男人的,并无一分容我……”她颓然道,“王爷的事,妾身不管就是,不必拿遣我回去压我。”
朱祁沧定定看她:“我不是压你,我让你回去,是为你好,你……”他一顿,轻声道,“我不喜欢女人,你是知道的,何必在我身上耽搁青春,误了你的大好年华。”
钦王妃瞥了一边的杨侍卫一眼,杨侍卫自知此事不该多听,立即要退下,才踏出一步,就被喝住。
“我言尽于此,你不信,我也不能逼你信。”朱祁沧声音转冷,“但我若知,谁为讨主子欢心,做些多余的事,我不会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