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也恨恨地抛下这句话,老爷爷便笑着向离去的两人挥手道别。
「人家想要照片啦!因为我们连一张合照都没有呀!」
亚矢责备着达也,并小跑步地跟上他。
「照片啊......」
达也稍微放慢了脚步、叹了口气。因为是长男的关系,所以家里堆了许多留念的照片,不过达也却几乎不曾把小时候的相片拿出来回味。
就像是不想去回忆起参加祭典、七五三节、入学典礼时,必定会在身旁入镜合照的儿时玩伴似的。
「你的初恋是什么时候啊?」亚矢自相距半步的后方向达也问道。
尽管她想要表现出开玩笑的口吻,声音里却不经意地带着犹豫。
「在我还是个小鬼头的时候。因为我跟真弓从还包着尿布时就玩在一起了。」
「他现在还是女官吗?」
「十四岁那年是最后一次了,因为最多只能当到十五岁。」
「好可惜喔,他那么漂亮耶。」
「没办法,因为有年龄限制,再说他也长大了。那张照片是三年......四年前拍的。」
此时达也的心中莫名地涌起一股说谎时才有的那种不安感,他边说边垂下了眼睛。
那张在橱窗里的照片,是真弓坐在神轿上的最后留念。同时也是为了以后再也见不到真弓的女官扮相,而感到可惜的相馆老爷爷以及二代老板,非常小心珍藏的纪念照片之一。
那时的真弓,真的和少女没什么两样。不仅是外貌,在达也的心目中也是。
「好多看起来好恐怖的人喔。」
到了樱花季时,随着摊贩的出现,总是成群结队地到处闲晃的江湖艺人和随处可见的小混混,让有些害怕的亚矢奔到达也身旁。
「不要紧的。虽然夏季祭典的确很危险,不过这样的祭典是不会搞到打起来的。」
要是表现出太害怕的样子,反而会被纠缠喔。以前也曾经找人麻烦的达也耸了耸肩,抚摸着亚矢的背安慰她。
亚矢大概是觉得很有安全感吧,微笑地抬头望着达也。
「要是被找麻烦的话,你会和他们打架吗?」
「不会!我会狂奔逃走。」达也抬起眉毛,没打算开玩笑,严肃地答道。
「为什么你不跟别人打架了呢?」
想起方才老爷爷的话,亚矢又再问了一句。
「因为我很弱。」
「才怪,你在祭典的时候明明就不是那样。」
「我是真的很弱啦。」
听到亚矢的语气像是在逼问,达也不耐烦地脱口而出。
「......就如老爷爷所说的,我和工业高中的学生打架时被狠狠地揍了一顿。」
发觉身旁的亚矢委屈地垂头丧气起来,后悔自己不该乱迁怒的达也叹了一口气。
「所以从那之后我就不再惹事......因为太害怕了。」
然而话一说出口,无论如何都不愿再想起的十四岁那年夏天,又倏地回到脑海中。同时记起在祭典当晚,拍了那张照片之后发生的事。
化上薄薄女官粉妆的真弓面庞,又浮现在达也眼前。刚才听见的远方鼓乐声,此时却好似在近处鸣奏般地在耳畔回荡着。
鼓乐声带达也回到那个对他而言早已非常久远的,初恋宣告结束的十四岁夏天。
和往年一样,鼓乐声也响遍了那年夏天的龙头町。每年总是抢先开始练习的三丁目依然不等梅雨季过完,就在阴霾潮湿的天候中击起了太鼓。坐在神轿上不停弹奏着乐器的,是从小就被选出来、只有在夏季才会成为优秀乐师的鼓乐队。剩下的男男女女则身穿祭典短外衣,使力地拉着神轿。
尽管没有必要那么早就开始练习抬轿,不过大概是为了提高士气。也或许是无法压抑对祭典的热情,大家在休假曰和放学后,总会自动地到放置神轿的神社附近仓库集合。
「真弓也好想穿那个喔。」
当时还是国中生的达也、已经决定要进入拳击事务所却整天闲闲无事的高三生丈,再加上几个年轻小伙子,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刀鞘。打不进他们话题的真弓,穿着在家换好的便服,在一旁趴在长凳上大声嘟囔着。
「你住说什么啊,真真。我说过好几次了,那种东西打死都不适合你啦。」
祭典短衣和刀鞘虽然是整个镇上家家必备的,不过能穿上身的只有大人们,年轻人则是各自订做花纹漂亮的衣物来穿着。刚好那阵子最流行刺青图案,所以丈也早就为自己准备好一套了。
「你可是女官耶!怎么能够穿成那样啊。」
对着一直恨恨地瞪着其它人的真弓叹了口气,身上还穿着国中制服的达也也开口说道。如果没被爸妈念上几句,达也是一整天都不会把制服换掉的。
「每年都得乖乖地待在神轿上,真是有够无聊的。」
从六岁就开始代替前任女官的真弓虽然是在姊姊志麻的强力撑腰下才上了神轿,不过听年老长者们说,自古以来就有「比起让少女坐神轿,在祭典时让少年坐在神轿上,更能赋予抬轿者力量」的说法,于是大家也就同意了。
「真真你也没多乖吧?我记得你去年也混在那场群架中喔。」
刚成年的明信在鼓乐队中负责吹笛,此时也忍不住从旁发起牢骚来。
当身躯娇小、穿着昂贵服装的真弓,就那样被淹没在打群架的人潮中时,明信真的吓得打起寒颤。
「在那之后我被骂得超惨的。说什么连衣服都弄破、女官从神轿上下来跟人打架成何体统之类的。」
「被骂是理所当然的啊!你打扮得那么漂亮,却不肯乖乖地坐好,哪能看啊?」
才国二就连学校也爱去不去的蔬菜店小开健二,不只头发,就连眉毛也都染成金色,那巨大的身躯跨坐在另一张条凳上,皱起脸喃喃说着。
那群自从真弓穿着粉红色上衣和裙子上幼儿园起,就玩在一起的好朋友们,到现在有时还是会搞不清楚尚未进入发育期的真弓到底性别为何。
「真是的,好无聊喔!大家都在抬神轿,就只有我一个人没有......」
「今年是最后一次了吧?你就忍耐点嘛!」
达也不明白真弓为何会突然说出那样的话来,没有开口问原因就如此规劝他。
「不管怎么说,这次都是最后一次了,你就打起精神,好好将它完成吧!」
「你这样说,会害大家都没了干劲喔。」
听到真弓那番泼大家冷水的话,抬轿手们一个接一个不客气地抱怨起来。
「真弓也想穿那个。」
真弓撒娇似的又说了一次后,就在长凳上翻了个身,背对着拉车手们。
达也觉得真弓这突然的别扭态度实在很奇怪,于是便凝视着他想等他转过身来,不过那双肩膀却顽固地一动也不动。
「别这样嘛,你明年就可以佩带刀鞘了呀,真真,虽然我一点都不希望你穿那种衣服......」
不管兄弟们再怎么苦劝,依然坚持穿普通蓝染祭典短衣的明信,望着刺青图样摇摇头,小声地安慰真弓。
然而尽管最温柔的二哥好言相劝,没来由地闹起别扭的真弓还是不肯把头转过来。
「你呀......」
那种态度不太好吧!正当达也准备要开口念念真弓时,轻型卡车驶过砂砾的声响打断了他的话。
「哇!我的天啊!这是什么玩意儿啊!」
几乎和关上车门的声音同时,青年团长--花店的阿龙--那因为抽烟而沙哑的声音也从仓库的入口响起。
「你们这群小鬼该不会要穿成这样吧?」
也许是听见鼓乐声就不禁兴奋地坐立不安吧,外出送货的阿龙身上还穿着店里的围裙就顺道过来了。
「什么嘛!明明就很帅气啊!」
丈嘟起嘴,对不可忤逆的熟识长辈发出不满的抗议。
「我看根本就只有夸张二字可以形容吧。」
「阿龙你自己在十几岁的时候明明就穿得更......」
明信至今仍忘不了,束起头发的大姊和阿龙,叫无赖们全都自动退到两旁排排站好的震慑场面,忍不住在一旁多嘴。
「不要提起那种无聊事啦,笨蛋!对啦,我就让你们看看刚才榻榻米店的老头送给我的刀鞘吧。这可和附近洋货店卖的不一样,是货真价实的宝物呢!」
「真的吗?榻榻米店的老爷爷把刀鞘送给龙哥了啊!」
阿龙在两年前被任命为龙头町一带的青年团长,完全变成这附近的孩子王,更是年轻人崇拜的偶像。这会儿听见被称为「传说中的抬轿手」的榻榻米店老爷爷,将年代久远的刀鞘送给阿龙,少年们更是羡慕地张大嘴巴。
「想看吗?」
「别说那么多了,快点让我们看啦!」
虽然对本来就打算要来现宝的阿龙恨得牙痒痒地,不过急欲一睹为快的丈和达也他们,已经忍不住探出身子了。就连在闹脾气的真弓,以及在吹笛子的明信等人,也都满怀期待地聚集在阿龙四周。
「你们就好好地见识一下吧。」
阿龙小心翼翼一地,解开感觉年代久远的泛黄纸张上的细绳。
「啊......」
「好漂亮......」
在泛黄斑驳的纸张中,出现了一把被擦拭得闪闪发亮的刀鞘。尽管蓝色涂漆有些脱落,却更显现出其风采,而泛白的狮子图样则诉说着,它从现场所有人都还未出世,就已经见证了无数祭典的历史。
「真的是太帅了,龙哥!」丈兴奋地大声叫喊着。
「......不,我想现在的我佩带它还太早了些。」
阿龙目不转睛地望着刀鞘,顿时变得畏缩的他一反常态地说了丧气话。
「你在胡说什么呀!这真的非常适合你唷,阿龙。」
感叹没有人比阿龙更适合佩带那有着美丽色泽的刀鞘,明信轻叹了口气。
「是吗?唔,那倒是。」
随即恢复信心的阿龙又把刀鞘仔细地重新包好。
「老爷爷一直配带着这副刀鞘参加祭典到多大年纪啊?」
自他们懂事以来,印象中的榻榻米店老板就已经穿着老年人的浴衣,在祭典那天提着灯笼到集会所,一边喝酒一边与老爷爷们聊天,所以实在教真弓很难想象他年轻时的模样。
「他最年轻气盛的时候战争已经爆发,所以应该没有祭典。」阿龙语气有些感叹地说道。
虽然已经很少有老年人会提起,不过这附近确实有许多因为战争而失去家人、之后就一直独居的老妇人。百花园的树木在那时也全都被采伐作为资材,直到近几年才回复成现在的样子。孩子们从小就常在学校或家里听大人说起这个故事。
「这副刀鞘真是太棒了!」
孩子们像是在膜拜似的注视着刀鞘,想必它一定经历过许多风风雨雨,也应该曾经长眠于行李箱中。
「......唉!看了你的刀鞘后,就觉得我的好逊喔!」
丈嘴里一边唠叨着,一边把魅力大打折扣的全新刺青图样刀鞘收起来。
「既然如此,那你穿和大家一样的深蓝色或白色不就得了?」
「你在说什么呀,阿明。参加正式的场合哪能那么朴素呢!」
「像你那么夸张反而会招惹是非呢。」
年轻时也曾经胡闹过的阿龙,以过来人的身分给干劲十足的丈一个忠告。
「祭典时不打个架那还有什么意思啊!」
现在就开始觉得手痒的丈一说完,少年们无不点头赞同。
「其实我也曾经穿过有花纹的衣服啦!不过却被身上的家纹图案和我一模一样的大哥骂『你这个小鬼居然敢穿成这样!』然后就突然把我毒打了一顿。」
「家纹图案啊......」
听到阿龙说完这番话,顿时愣住的少年们全都沉默了下来。
「你说的应该是本町的抬轿手们吧?因为本町有成立事务所,所以会有家纹。」
心想要是能让害怕的少年们再乖一点也好,明信便在后头加油添醋地补充说明。
「好卑鄙啊,居然还不准别人用他们的家纹!」
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丈老是欠缺思考,他马上就误会本町的神轿之所以会那么强,都是因为雇用了小混混的缘故。
「笨蛋!那个组织可是从大正还是明治时代就已经成立了耶!」
盛管三丁目在气势上获得很高的评价,不过实际上却总是吃足了本町的苦头,所以听见有人瞧不起本町,总是庇护自己人的阿龙也不禁出声驳斥。现在的阿龙虽然戚觉很温顺,但一接近祭典,骨子里过去的狂放血液就不由得地沸腾起来。
「喂!你这小鬼在干嘛!」
阿龙发现探出身子旁观的达也居然若无其事地把自己手中的烟抽走,阿龙便顺势往他后脑袋敲了下去。
「有什么关系嘛,只抽一根就好了啦。」
已经到了对抽烟好奇的年纪了,刚学会抽烟的达也最近一直都好想尝试在人前吞云叶雾一番。结果同学们,还有在念高中的儿时玩伴们,也全都伸手说想要抽抽看。
「丈,你还没成年,不可以喔。」
当然,排行在丈上头的哥哥立刻就出声制止他。
「我已经快要是社会人士了耶!拜托啦,一根就好。」
「我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以!不行,你快住手!」
见到丈从自己的衬衫口袋里掏出自己的香烟,不允许他这么做的明信放声阻止。
「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明信哥。」
「这里本来就是禁烟的,所以达也当然也不能抽。这里的易燃物那么多,要是烧起来那可怎么办?阿龙你也到外面去抽啦。」
基于身为长辈的义务,明信一边说一边从伸出右手,把正打算点火的达也口中把烟抢了过来。
「对对对!这玩意儿就等你们可以自己花钱去买的时候再抽吧!」
阿龙一想起自己荒唐的学生时代,态度就强硬不起来,于是把孩子们的手挥掉,并且也熄掉自己手上的烟。
「小达你们有在抽烟啊?」
完全不知道儿时玩伴们已经学会那种事情,真弓用责备似的语气问着。
「一点点啦。」达也摆出一副自己已经是大人的模样说道。
「真差劲。」
「哼!小鬼。」
听到真弓说了和那些同年级的少女们一样的话,达也的口气也像是在对女孩子回嘴似的。
「说别人是小鬼的人自己才是小鬼!」
真弓被那么一激,便气得提高音调反击回去。
「我......今年还是不能从神轿上下来吗?」
突然间,前一秒还很生气的真弓就落寞下来,小声地喃喃自语着。
「喂,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啊?」
「因为在神轿上乖乖地坐好真的很无聊嘛!再说,最乐于见到我那副模样的大姊现在又失踪了啊。」
对着出声反问的阿龙,真弓又重提方才无疾而终的话题,而且还补上根本不成理由的借口。
「反正就剩今年了嘛。」
和大家说着相同的话,阿龙把习惯性地伸向香烟的手缩了回来.「你怎么还在提那件事啊,真弓?要任性也该有所分寸吧。」
真弓虽然外表看起来给人任性的印象,但其实他很少让人伤脑筋。见到他又继续撒娇似的发牢骚,达也便不耐地插嘴念了他一下。
「嗯,我是可以理解真弓的心情啦,毕竟他也已经到了想和大家打成一片的年纪嘛。不过,如果是你坐在神轿上的话,对拉车的人来说,可是非常有帮助的唷!如果神轿上坐的女官是女孩子的话,拾轿的人就得小心翼翼地考虑她的安全,不过因为是你在上面,所以才能全力以赴地向前冲啊。」
「那是什么理论嘛......真真虽然是男生,可是和其它女孩子比起来也没特别强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