拎著两个略沉的纸袋走回来时,远远的就看到秦礼将车子熄了火,坐在人行道座椅上喝著刚买来的热咖啡。
或许是被钱包的打击,或许是放弃追逐这次准时抵达的可能性,总算回复平日沉稳模样的黎世,皱著眉冲著他说:「少喝点,对身体不好。」
发现自己等著的人终於出现了,秦礼又喝了一口,站起身,对於那人的话,只不置可否的「嗯」一声,很是敷衍。
「怎麽这麽久?」开了车门钻进车里,秦礼边发动著车,随口问。
「人多。」
听到几乎是这类问题的唯一解释,他又是「喔」一声,专注地注意後方的来车。
「我帮你也买了一份……你加班到刚刚应该还没吃晚餐吧?」
「如果我回答还没吃,你又要念了。」说完,秦礼快速的瞄了他一眼,火速的说:「──好,停,我知道你要开始了。」
「……」
刚一听到秦礼这样说,黎世原本在翻弄著纸袋的手立刻停了,在几秒无声的停顿後,纸袋摩擦的声音又继续,不大声,但单独响在车体的小空间里却一瞬突兀起来。
一句话也不说,男人抿紧了唇,垂著眼自顾自的做著手上的活,好像真的顺从了他的意愿一般。
只是趁著看後照镜时,随意瞥见的男人侧脸却不是惯见的温和,而是总被线条僵直的冷酷,连拆著塑胶袋的动作都用著此时根本不需要的粗暴与不耐。
秦礼双眼直视前方,手上还是稳稳的握著方向盘,姿势就跟平时一模一样,但脸上,却忍不住小小苦笑了一下。
也许他真的太习惯黎世的纵容了,才总是冒出莫名奇妙的任性。
在这样子的关系里,黎世给的总是太多。
多到让他太习惯了。多到近乎宠溺了。多到他守不住自己的界线。
其实根本不必这麽温柔。
只会在分开的时候,让他更痛苦而已。
不属於自己的温柔,即使再渴望它,还是不会改变不属於自己这项事实,而这种温柔,终究也是一种残忍。
不要对我太好,黎世。
这会让我觉得自己应该尽早脱身离开,才不会忍不住纵容自己。
才不会跌的更深。
待续。
陷入自己思绪一阵,突然回过神来,知道这次是自己理亏的秦礼,终於开口解释:「……不是故意不吃的,只是今天没有什麽胃口而已。」
边看著前面的车屁股,秦礼瞥了瞥旁边的男人,似乎算是接受了他不明显的示好,脸上放松多了。
车子里又静默了一阵,虽然已经不是剑拔弩张的气氛。
又过了一会,黎世似乎收拾好了情绪,主动开口:「……换我开车吧。」
「嗯?」
「我开车,你吃点东西。」
秦礼答应了他,将车子停在公路旁,和男人换了手开车。
低著头,把东西拿出来,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黎世终究是太温柔了。
黎世父母的房子位置就在P市,虽在R市隔壁,但开车前往却需要先走一段相连的高速道路,之後横越过大半个P市,再走一段郊区的普通道路才能抵达,车程就要两个半小时这麽长。
秦礼忙乱了整天,吃完东西静下来倦意就一涌而上,原本他还想问黎世要不要换手开车,但转头一瞥见那人正全神贯注的握著方向盘,就还是没开口问,没一会乾脆昏昏欲睡了起来。
不是很舒服的姿势下,秦礼只是浅眠,醒来的时候车才正离开市区往P市郊区,可能是时间晚
了,他们又正往靠山的地区移动,坐在车里都能听到刮过车玻璃的强劲风声,继续沿著那条路往前直开许久,後照镜和前方完全没有其他来车,窗外也只剩远远的微光。早就习惯喧闹城市的秦礼,没多久,就无奈的发现自己连目的地都还没到就开始不适应。
用遥控锁开了最外面共通的社区大门,再往前驶入,最後面第二间独栋的住宅就是黎世爸妈的养老处。车子熄火,黎世下车按了门铃,几乎没有等,他最小的弟弟黎岳就开了门。
「……五哥你总算到了,妈都不知道念了几遍。」黎岳边碎碎念著,边走出来帮他从车子行李箱中提东西:「你的纪录真是糟透了,尤其是……」
说到这边,他顿了顿:「你明知道他们最在意过年,今天还不早点回来,没办法一起吃晚饭就算了,他们等你到现在,都快半夜了!」
黎世边把东西塞到黎岳和秦礼手中,边说:「你们怎麽不劝劝爸妈早点去休息,不要等了。」
「还不是原本你说吃完饭没多久就会到,等了老半天,爸叫二姐打电话给你,你又说快到了,他们就坚持要等。……结果一等就到现在。」
黎世是在秦礼刚通知他到楼下不久接到那通电话,当时侥幸的以为可以迅速赶到才这麽回覆,却没想到後来还是耽搁了。
三个人大包小包走进客厅的时候,黎世的父母亲正等著,脸色也不是很好的看著三个人走进来,黎岳丢下一声「我去放东西」就上楼,只剩下黎世和秦礼站在门边。
「怎麽这麽晚?」黎一庞沉声问。
「……嗯,塞了一会车。」
一个明显的谎,秦礼想。
「下次准时点,不然就明天再回来。」
其实,黎家上下没有一个人是到除夕当天才回家,黎世又怎麽敢这麽做。
黎世应了声,黎父就转头跟黎母说了声後迳自上了楼,至於黎世的母亲徐淑则又问黎世吃饱了没、家里房间如何如何,这样说了一小会话,也回了房间。
期间,简直像把秦礼这个人当不存在般漠视了。
忍不住握紧了手中的提把,秦礼努力维持著脸上的平和,挺直起背脊,不作声的站在一旁。
就连黎世跟他的兄弟姐妹或子侄辈说话的时候,他插不上话,也跟不上话题,年年如此。
只有在黎世分送小孩子礼物时,才後知後觉的把挂在自己手掌里,握的太紧几乎都将提把捏坏的纸袋递过。
每次回到黎世这边的家,他的工作差不多就是这样。
人是一定要到的,期间称职的扮演一位黎世身边的装饰品(他尤其讨厌这点),最後离开。
而黎世所谓的代价,或许金钱上昂贵,但比起和那群人相处在一起带来的负面情绪,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在那群人面前,他的价值、他的自傲、甚至他这个人本身,都不算什麽。
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合适的附属品。他们所需要的是一个个性至少应该是温柔婉约,至少能束缚住他的伴侣的人。他们认为的那个人,是一个被称为妻子的女人。
而他不是一个附属品,现在不是,以後更不会。
或许,这一切就是当时一时冲动答应黎世的代价之一。
让平时最让他无法忍受的事发生在他无法立刻掉头就走的场合。
秦礼就这样站在黎世旁边发呆了很久,才终於不耐的找到空隙跟黎世说了一声,也不管他的回应,把东西往他脚边一放就先上了楼。
尽管五年来秦礼来过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每次两人的客房都是固定的,所以还算是熟门熟路的找到那间房间,随便的洗完澡就先倒向床睡了,连黎世是什麽时候回来也没有半点感觉。
隔天早上的时候秦礼还睡的迷迷糊糊,是被比他更早醒来的男人摇著肩膀唤醒的:「阿礼,阿礼,起床了!」
秦礼好不容易微睁开眼,第一眼就是一身清爽的黎世坐在床边,上身穿著米色的休閒衫套上一件毛织背心,下身是同款的裤子,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
「你回了家精神倒好了……」秦礼半个脸埋在枕头里不甘的咕哝著。
「哎哎,阿礼你说这什麽话……我家就是你家啊。」
黎世看著他,微微笑了,很顺口的说。一脸坦然。
「……大概只有你一个人这样想吧。」
又是埋在枕头里的声音,模糊不清,但黎世还是听懂了。
可能因为这就是事实吧,无可反驳的黎世,只能露出无奈的苦笑,没有继续回话,伸手摸了下男人乱翘的头发,才温声道:「……还想再睡吗?」
听到那人这种带了丝纵容意味的口气,秦礼的起床气倒是散了不少,慢吞吞的又磨蹭一会,终於还是醒了。
男人一看到他起床的动作,嘴角似乎有上扬一点,虽然这个发现让秦礼不爽了一下。
待续。
黎家的年节团圆,从秦礼第一次被黎世耍手段拉著回来後,之後就再也没能避开。
幸好几次之後,秦礼很快的找出诀窍,极尽所能避开那些厌恶的事。
黎世家从初一开始,通常来拜年的人会络绎不绝,若再加上一些黎家子辈的友人,光看储物房间里堆满的壮观伴手礼,就知道客人几近络绎不绝的程度。
他一向看不顺眼的黎一庞,人缘其实好的让人意外。
而对秦礼来说,虽然不认同,但他还是得感谢这点。只要知道要回黎家,秦礼就会开始期盼那段时间的客人越多越好,多多益善。因只要有客人一进门,黎世的父母就不能失了礼数,黎世的兄弟姐妹们也几乎都会在场陪伴。
而秦礼,除去辈份极高的亲戚,他多半都可以轻松避开那些客人。因黎家人多半不是很愿意向客人介绍他的身分,他们对於这样的结果也是乐的轻松。
所以,对秦礼还说,那些一来一往的交际时间,就等於他一身轻松的时间。
一般来说,大部分的人都会在接近晚餐前告辞,只有比较亲近的人会被挽留下来共进晚餐,但那天傍晚的时候前厅居然一阵骚动,似乎有人在这个奇妙的时间到访。
秦礼还没开始猜访客是什麽身分,咖啡机就闪烁著换了灯号,打断他的思考。赶忙拿起九分满的杯子,小心端著被子,他悄声走回楼上房间。
秦礼百无聊赖的转著台,发现一切跟他下楼前一样,完全无法引起他的兴趣,就算刚刚灌了几口咖啡也是一样毫无作用。
今天是比平时都要暖和些许的好天气,在这个美好的时间,秦礼意识朦胧的想到,自己居然只能陷在被子里对著电视机昏昏欲睡,无事可做。
恍惚中有人敲了门,似乎说了几句访客是黎世的朋友,问他要不要下楼见个面之类的话,他想也没想,有气无力的胡乱拒绝了几声,意识十分混沌之下,也没搞清楚到底说了些什麽,但也立刻换来了平静。
醒来的时候,房间只有门边小灯的微弱光源,但又几乎被坐在床边的男人的阴影吸去,从秦礼的角度看去,只剩一片模糊的沉色轮廓。
睡眼惺忪的,虽看不清楚他的动作,却感觉的明白。
男人手伸进被里,缓慢地抚摸著他的背部,只相隔一件薄薄的棉织上衣,很容易就可以感觉到他掌心的微热。秦礼一向习惯趴睡的姿势,被这样如按摩般恰到好处的力道摩挲,很容易的又阖上了刚张开不久的眼皮。
又过了一会,男人只是静静的继续手中的动作,也不说话。
秦礼总算清醒了一点,但口气还是懒懒的。
「很晚了?」
「没有,才快要吃饭。」
「你的朋友走了?」
「还没,他们还在下面和大姐二姐聊天。」
「嗯?」
「讲些孩子的教育方式什麽的,不适合我,就上来了。」
「喔。」
「爸妈有点生气……问你为什麽不下去招呼客人……」
「……」秦礼静了一下,才闷声说:「……我不喜欢。」
「我知道。」男人的声音没什麽波动,不生气,甚至带著不少的纵容,手上的动作一样是温柔有力的。
「如果你需要……我待会……」
秦礼突然觉得有些愧疚。
毕竟这样假装的关系,本来就是要互相遮掩,如果什麽都不帮黎世,还是会让其他人看起来奇怪吧。
「没关系,我可以应付的了。」
「……嗯。」说完,秦礼撑起身体,男人也收回他的手,递来丢在床侧的长外套让他穿上。
等秦礼从浴室整理一番出来,黎世就先离开了。
他走下楼梯的时候,一些人正来来回回从厨房端出还冒著烟的菜盘,另有其他人忙碌著摆弄桌上的餐具,黎世不知道跑去哪里了。秦礼假装视而不见的直接穿过走廊,开了大门出去,稍微走到离大宅远一点的地方,在连庭园灯都照不到的树荫处,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麽久了,他还是无法习惯其他人忙碌动作,但自己却空著手在一旁无所事事的感觉。一开始他还会傻傻的站在旁边,看著不同的人走来步去,但後来发现就算自己愿意加入帮忙,黎家却非常不愿意之後……他也从来不是那种会热脸贴冷屁股的人。
沉默避开就是最好的方法。
五年了,对他们来说,他终究是个外人。
也许这样也好,他想。以後才不会有什麽麻烦。
秦礼回来的时候,晚了点,大部分的人都已经落座了,他赶紧快速走到黎世旁边,拉开椅子坐下,不用想也知道此刻黎家两老定是盯著他的严峻眼神。
「怎麽那麽慢……我打了你的手机。」黎世悄声问。
「手机放在楼上……去外面走了一下,没想到他们这麽快就好了……」
大家长开动之後,秦礼吃了一会,才发现餐桌上另一侧的客人。
第一眼看见的时候,秦礼愣了一下,有些意外。他看到的是两个长辈模样的人和三个很年幼的孩子。
从两位老人的面容看来,年纪应跟黎世的爸妈差不多,但黑中掺杂著大量灰白的头发,却让他们老迈沧桑的多。
直直盯著他们表示惊讶自然是不礼貌的。何况这也不关他的事。秦礼立刻收起探问的目光,专心吃饭。
饭後移到黎家的大客厅去,黎家从来是个极为遵循传统的家族,饭後必然是由媳妇们收拾洗碗,忙碌穿梭,迅速端上些水果茶食类进客厅,而那里自然几乎是清一色的长辈和男性。
秦礼坐在最角落的单人沙发上,端著小盘,拿起叉子向盘中整齐切成小块的芒果和洗得乾净的草莓攻城掠地,脑子里开始规划明天上工後要处理的事项,就连旁边在说些什麽也完全没听清。
将瓷盘上的水果吃完,看旁边还说的热烈,秦礼悄悄走到厨房将盘子随手洗了,又从走廊再次悄然溜出这栋大宅,这回却没有走远,他一出了门就拐向右边,走近窗边的花抬,屋内落地窗的遮光布帘半掩,刚好足够他站在窗边,不会被人发现。
伸手进口袋将菸盒掏出来,取了一根叼著,摸出打火机,拇指按著上头的金属浮雕,手指微微动了动,最後还是没有将火点燃。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到,是没几分钟後的事情。他猜那声音应该是那位不熟识的老先生发出。
奇怪的,不只是那名陌生老先生提到他的名字,还有他居然问起秦礼的家庭背景。
秦礼还在捉摸著那名老先生的身分和猜测他问这问题的原因,一阵短暂静默後传来的是黎一庞那粗哑的声音:「他是孤儿……不过,就算是我也不会想要那种儿子。」
黎一庞说完,客厅里的尴尬沉默持续一会,马上就有人忍受不住跳出来打原场,立刻将所有人导向其他容易引起共鸣的话题上,而所有人也唯恐不及的迅速附和起带头的人。
只有屋外的秦礼,还一个人呆站在阴影里。
待续。
秦礼走出黎家院子的门後,就是不停的快走著。
漫无目标的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