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拍在案上,燕清粼转过身来,一双眸子冷冷的锁着风泽平,满是不容置疑的神采。
风泽平苦笑道:“早该料到瞒不了殿下,只可惜吴雄却依旧输给了大燕,平白做了这些功夫……”
燕清粼自嘲的大笑一声,旋尔沉下脸来:“真没想到,朕一直三番四次探查父皇在凉庭的暗卫却不得所终,没想到父皇却早就将它送到了朕的身侧,你说……可不可笑?”
风泽平摇摇头,挑眉玩笑道:“所以,帝座才屡次告诉皇上,莫要打凉庭的主意,这早晚不都还是皇上的?苏逸风这些年韬光养晦,多半巴不得呈给皇上邀宠呢!”
燕清粼大骂一声:“你放屁!”
燕清粼的失言让风泽平顿时有些讶然,他轻咳一声方道:“苏逸风的事儿,皇上还是不要再追查了,帝座来了消息,说时候已经到了,皇上也该接手凉庭的势力了,而且皇上贵为森爻族的圣子,接掌森爻皇族的末裔本就在情理之中,燕若冰是末裔之首,也是族中此代圣珂,所以此人,皇上必须要留其在身侧。”
圣珂,自然是圣子的母体之称了。
燕清粼冷冷望过来:“朕……不信甚么圣子。”
风泽平耸耸肩:“这有何关系?不过让燕若冰受孕一次罢了,皇上只要当不知道不就得了?”
燕清粼咬牙切齿:“逸风连功夫都没有,怎的会有如此能力,你的理由莫不是太牵强了罢?”
风泽平望了过来,点点头:“是,他是没有功夫,可他给皇上解了寒毒后,却能在几个月的时间里迅速恢复,皇上不奇怪么?”
燕清粼一僵,依旧脸上沉沉,却缓缓的在案前坐了。
风泽平见状,向前走了一步,继续道:“皇上第一次见苏逸风时的状况,可还记得?皇上呕血症状加重,体虚命危,偏偏这时帝座送来的不是太医、不是针药,却派来了个苏逸风,皇上不奇怪么?”
“……”
“苏逸风来了后,皇上的身子虽恢复的缓慢,却也渐渐坚实起来,以致能在宫外经营轻大批产业,甚至随李在元出京修习,皇上不奇怪么?”
“……”
“皇上病危那次,是因着清阎颠保全下来,可随着清阎颠同时回京的还有一个人,那便是苏逸风,皇上不奇怪么?”
“……”
“皇上遇刺那次,苏逸风救驾被刺入心脉旁侧,从林场颠簸回京,而又落胎,失血过倍,他却能活的好好的,皇上不奇怪么?”
“……”
“皇上离京……”
燕清粼抚在隐隐作痛的额上,略一抬手:“……别说了。”
风泽平默了片晌,却往前一步:“吴雄皇室向来以阴性体质的子嗣为耻,所以苏逸风才被当作诱饵投到大燕,但这类皇子通常身怀绝技,名曰受神之补偿庇佑,所以……”
燕清粼轻轻一句:“他……善药还是善毒?”
药毒一理,苏逸风只怕是在此处有着不同寻常的天赋了。
风泽平抿抿嘴,吐了两个字:“参半。”
燕清粼蓦地深吸一口气,后靠在座椅上,闭了眼:“是不是父皇杀绝了吴雄皇室,所以暗裔的掌控权才到了逸风手里?”
风泽平轻轻应了:“是。”
难怪……父皇会屠杀吴雄皇祖了,暗裔是森爻皇室的影子,若只留下苏逸风,这些影子,当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如此传说中的暗卫……
“逸风该是父皇的暗卫?”
“……是。”风泽平见燕清粼眉间愈蹙,便道:“他虽不会武功,却是难得一见的人才,帝座格外器重他,更何况……他还费尽心力……给皇上解了毒……”
“既如此,”燕清粼蓦地睁开眼:“那为何还要如此对逸风?三番五次地刁难他,让朕费心,这又是为甚么?”
风泽平淡淡一笑,却说的狠绝:“他该死。”
燕清粼一愣,蓦然眼里闪过一丝冷厉:“风泽平,朕很不乐意听到这句话。”
风泽平沉下脸来,依旧话音无改的说道:“他早就该死,四年前就该死。”
燕清粼猛地站起身来:“你……”
风泽平却突地打断,沉静的说了一句:“他差点杀了帝座。”
若凭空惊雷一般,燕清粼顿时被钉在当下,怔忡的呆住了。
第一百七十章:承诺
春寒料峭的夜有些冷,静静的官道上隐约传来阵马车驼铃的声响。
行的近了,街边见着一处别院,昏暗的灯笼被风吹得轻轻摇动,只映得那个“苏”字分外透亮,竟有点镏金色。马车缓缓在门边停了,一人从马上跃下上前叩门,一人则掀开车帘小心的扶着一个裹得分外严实的人下了马车。
“爷小心地滑……”
“嗯。”
正待往府里行去,突地传来一阵嘈杂,人未到声音已经多了几番惶恐:“无双接驾来迟,爷恕罪!”
燕清粼停了脚步,缓缓巡视了番跪在当下的人,径直进了府,只示意让无双跟着:“逸风睡了么?”
“回爷,公子还在书房,没安寝。”
“带路。”
“是,爷这边请。”
进了书房,却见着苏逸风斜靠在湘妃榻上睡着了,手里还半握着一卷书搭在胸前,无双欲上前将人唤醒,燕清粼忙轻声止了。
萧达上前给燕清粼解了披风,低声问道:“爷今夜要留宿?”
燕清粼一迟疑,默默点了点头,萧达见状忙下去安排了。
走到湘妃榻边,燕清粼伸手慢慢抽出苏逸风半握的那卷书,漫不经心的一瞟,竟是《崔莺莺待月西厢记》,不由稍稍翻看,却见回目下有苏逸风清秀的一行小批:愿普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轻念出声,燕清粼不由挂了丝笑意。
苏逸风梦中似乎有些不安稳,挣动几下缓缓睁了眼,却见燕清粼颇为玩味的翻着那本《西厢记》,虽神情一怔,却登时清醒了些许,接着劈手将书夺了过来塞进身后的软枕下,脸上映出几番红来,闷闷一句:“你……你怎的来了?”
“朕想你了,便来看你,有何不对?”
燕清粼圈住苏逸风,向他身后讨那本书,无奈苏逸风死死压在软枕上,硬是藏着不给,反而直瞪着覆在他身上的燕清粼:“你……你眼里除了……除了……还有旁人么?!”
燕清粼一愣,知他说的是柯子卿,心里苦笑,面上却故作夸张的翕动着鼻翼,感叹道:“奇怪,哪来这么大的醋味?”
苏逸风脸上红的愈甚,狠狠瞪他一眼,却向榻里挪了挪,腾了个空儿出来,只歪头瞥向一侧,也不说话。
燕清粼轻笑一声,无奈的捏了捏他脸颊,这才除了外衣和长靴,翻身上榻,从后面揽过苏逸风的腰,低头便吻了下去,霸道醉人的吻,滚烫而粗鲁。
苏逸风低喘一声,双臂环上燕清粼的颈项,柔顺而热情地与他唇舌交缠,身体紧紧贴在一起。
唇瓣微分,苏逸风的眼神有些迷离,却是靠的更紧了些:“粼……”
燕清粼抚上苏逸风略显瘦削的下巴,拇指轻按在那处被自己蹂躏过的唇上:“朕……后天赴西北。”
苏逸风一个激灵,顿时清醒了些:“你……你说甚么?”
燕清粼垂下眼眸,探手下去摸在苏逸风微隆的腹上:“情况有了些变化,朕要立刻赶去。”
“为甚么?!”
声音一抖,苏逸风从他怀里挣出来,眼角已然有了几番湿意。
燕清粼轻叹一声,也坐起身来:“朕会带冰儿一起去。”
苏逸风身形一僵,眼眸里闪过一丝慌乱:“我……我不要你走……”
燕清粼携了他的手在唇边轻轻一吻,眼里的神采却不达深处:“逸风,别任性,朕很快就回来。”
苏逸风默默的望着燕清粼,突地扑进他怀里,肩背微颤:“粼……”
轻轻拍抚在他背上:“嗯?”
“粼……我爱你……真的……真的很爱……”
“朕……知道。”
“你会一直……一直都疼我么?”
“嗯。”
“……无论我犯了何种错,你……你还疼我?”
“嗯。”
回答的没有一丝迟疑,反而给人一种有备而来的错觉。
苏逸风一怔,却是笑容愈苦:“……为……为甚么?”
“朕的逸风……何曾舍得害过朕?”
“……”
胸前一湿,燕清粼心里一紧:“逸风……”
苏逸风抬起头来,漆黑的眸子深深的看着燕清粼,旋即挣脱出身来,缩到湘妃榻的一角,抱膝而坐,头垂得很低,却见他小心的护着腹部,闷闷一句:“你……都知道了?”
燕清粼一怔,苦笑道:“朕……哪里漏了破绽?”竟被他看出来了么?
苏逸风撇过头去,淡淡一句:“自从燕若冰回宫后,我便知道早晚要如此。”
“那为何还要帮他?”
苏逸风喉头一梗:“我……我不放心你……你去凉庭……”所以,如果有燕若冰在身侧的,便能及时调动森爻暗裔,燕清粼的安全便能多一层保护,这样……才不会出差池。若非自己现下身体不许,苏逸风是断断不会让燕若冰陪他前去的。
燕清粼皱了眉:“朕以为末裔在你一人手里,原来……你为何不接手你自己的影子?”
苏逸风突地望了过来,声调一高:“我不要你为了甚么影子对我好,我不稀罕!我苏逸风要的是燕清粼的真心!”
话里的怨怒让燕清粼一愣:“你……”
苏逸风眼圈中水光潋滟,却蓦地撇开头去,伸手在脸上狠狠一擦,却未作声。
燕清粼的为人,苏逸风一直都心底清楚,他面上挂着笑,心里却藏着针。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燕清粼从不在乎委屈自己的温柔、蜜语,甚至感情,只要能换来相等的利益,燕清粼便能做个体贴的情人。本来,苏逸风寄希望于用同等的能力或地位博得他的青睐,结果却是事倍功半,甚至一着不慎险些让燕清粼怨恨。后来有了孩子,苏逸风仿佛找到了新的寄托,与燕清粼虽没了往时的恭敬与隔膜,却发现收效颇佳,燕清粼不仅最大限度的包容他的任性,他的无理,甚至……疼惜有加。
所以从那时开始,苏逸风便明白了,燕清粼并非不要爱,而是对掺了杂质的情感敬谢不敏。甚么地位,甚么权势,甚么砝码,如果燕清粼当真疼惜你,就算你空有一副皮囊,也会在燕清粼心中占有不小的分量,就好像那个叫灵秋的小倌,没甚么背景却让燕清粼捧在手心里,而柯子卿在外拼死奔波,也不过如此下场罢了。
只可惜……后来孩子没了,苏逸风备受打击,本来服药是为了顺理成章的为燕清粼除去寒毒,帝座安排的极为周密,燕清粼不会发现其中的曲折,结果苏逸风动了私心,不顾帝座的威胁违天受孕,自然触怒圣颜,帝座的眼里怎的会被揉进沙子?所以苏逸风的孩子注定保不住,能堪堪留下条命,已是帝座最大的仁慈。
但生性执拗的苏逸风却不能释怀,心心念念的都是那个已然成形的孩子和被帝座挟制如此多年的燕清粼,久久不能平息。正巧燕若冰向他亮明身份,却未说明自己是男儿身的事实,苏逸风当时满心思的混乱,拿着末令思量了一夜,做出了唯一一个对手下部裔的命令:联合柯焕然,刺杀燕元烈。
现在想来,苏逸风也从没后悔过这个决定。只是如果他知道燕清粼当时也对那个孩子的到来抵触极深的话,苏逸风便会明白,帝座这次也不过是成了燕清粼的挡箭牌罢了。
当然,这件事苏逸风永远都不会知晓,更不会相信。
于是在西南的最后一役中,大燕的战事竟出乎意料的陷入胶着,燕元烈眼看就能被毙于剑下,却因着卫少天的舍身相救而幸免于此,只可惜卫少天却殒命当场……苏逸风永远也忘不了,在西南军返回燕都的那一天,燕清粼那疯狂的神态,继而病危,继而失踪。
苏逸风险些疯了。
只不知为何帝座却没有深究他的罪过,苏逸风自己流放,临走前将末令交还燕若冰,自此发誓不再涉足有关吴雄的任何事宜。
在找燕清粼的那段日子里,苏逸风从没有比燕清粼更好过到哪儿去,他想见又怕见燕清粼,担心他知道了自己害死卫少天的事实后会不会恼恨自己,会不会……弃了他,如果是这样,那苏逸风宁愿死在燕清粼剑下,也不愿他恨自己一生。
所幸,上天怜他,没想到竟又是得了一个小生命,苏逸风自然是又惊又喜,却不敢告诉任何人,就怕帝座知道了再……只可惜,风泽平到底是知道了,帝座却也没再说什么,让苏逸风一直提心吊胆,直到见到燕清粼那番小心翼翼,那番喜上眉梢,那番疼惜,那番呵护,苏逸风突地没了任何隐忧,却是倍感幸福。
只是在梦回寒堂时,苏逸风还总是能记起大将军的模样,往往泪湿衫巾。
这当是他与燕清粼最深刻的伤痕,他不敢告诉燕清粼,却又担心帝座从中作梗,不免对帝座万事维诺。但是,纸终究包不住火,燕清粼……终还是知道了……
念及此,不由模糊了视线,苏逸风蜷缩的更甚,却是再不敢看过来。
见他如此,燕清粼缓缓凑到他身前,将苏逸风抱进怀里。
苏逸风浑身一抖,却是牢牢抓了燕清粼的衣襟,抵在他颈侧,抽噎的声音令人揪心:“……对……对不起……”
燕清粼苦笑一声,轻合上眸子:“是朕对不住你……这么多年来,朕都不知道你为朕做了如此多的事,朕的命竟也是你救得,如果风泽平不告诉朕,你当真要瞒朕一辈子么?”
苏逸风环住燕清粼的腰,却是摇了摇头:“……你恨我的,对么?大将军……大将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