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振衣不由分说,拉过连峻的左手,将链子系在他的手腕上。
“这东西如果就这麽埋在我的衣箱底下,就没有意义了。”江振衣用一种极其肯定的口气说道,明显不打算给连峻驳回的机会,“我希望你天天戴著,这样我就可以天天看见它。”
“振衣,你……”连峻虽觉有点不妥,但似乎也没有拒绝的余地,只好顺从了江振衣的意思。
腕上与肌肤相贴的那一小片冰凉已经变作温热。连峻小心翼翼地感受著手腕上增加的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重量。
连峻遵守了和江振衣的约定,临睡前,他也没有将玉链解下来。
母亲的遗物,江振衣说,还是……结婚礼物。
连峻将链子上的翡翠贴近自己的嘴唇,他闭上了眼睛。
我是不是可以……擅自胡思乱想一下?
连峻揣度江振衣这阵子心情一定稍见明朗,他的主要依据是,江羽集的病有了逐渐康复的迹象。
不禁江振衣,原先笼罩整个江府的阴云,现在也渐渐散去了。人们都松了一口气,包括连峻在内。
不过,江羽集身体恢复的神速多少令连峻有点吃惊。头天晚上还水米不进,第二天已经能坐在堂中与众人喝茶了。请来的大夫真不出大毛病,但对江羽集的痊愈也并未做出过预言,因此,江羽集生病到康复,在连峻看来不免显得有些令人困惑。
连峻用力赶走这些所谓的困惑。人家病好了却觉得奇怪,这像什麽话?看著江振衣总算放心了的脸,连峻由衷地觉得,自己应该代替江振衣感谢上天。不过不知怎地的,连峻的心里总还是沈甸甸的,尤其是每当看到江羽集的面孔时。江羽集的憔悴之下似乎隐藏著一丝说不清是凝重还是苦涩的情绪,连峻拿不准是不是只有自己觉察到了。直到大约半月之後有一天,大家一起坐著喝茶时,小僮进来通报有钦差携圣旨自临安而来,连峻异样的感觉才得以证实,他也总算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前面有什麽在等待著江振衣和自己。
“皇帝诏曰,朕素知爱卿知府得力,且宁和地方向来平定安和,是卿之功也。是故宁和之守军无用武之地者逾半,特调离半数守军以拱卫京师,以削减宁和军需重压,亦令无以为用者各得其所。钦此。”
钦差宣读完圣旨,向匍匐在地跪领圣旨的一干人扫了一眼。并没有人想到要谢恩,江羽集连头都没有从地上抬起。
“江大人,领旨谢恩吧。”
江羽集这才口称谢恩,缓缓地从地上爬起。其他人也跟著起身。
“江某有一问,不知当问不当。”
这钦差原是江羽集南渡前的军中同僚,今日可谓故人重逢。“大人请讲。”
“这圣旨,”江羽集并未犹豫,直接抛出问题,“当真是圣上的意思?”
连峻以为江羽集定会因为不敬而受到钦差的责备,没成想,钦差十分爽快而坦诚地给出了答案。
“圣旨确是圣上之意,但……圣上下旨,是在宗平王爷返京之後。”钦差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据传,宗平王爷携郡主出巡宁和,听到了一些风声,便报之圣上。圣上对王爷虽非言听计从,但若涉及‘军’、‘兵’……大人定还记得先皇太祖与高宗皇帝的那些过往吧?那可是我们大宋朝代代相传的心病哪!”
钦差点到为止,但江羽集已经完全听明白了。
“江某谢过钦差大人。”
送走钦差,江羽集立在原地,背对众人。
“振衣啊,”他叫道,“我告诉过你大祸将至吧。”
江振衣记起父亲病中与自己的那一番谈话,他点头称是。
江羽集转过身,望著一脸迷惑的江振衣与连峻等人,淡定地笑了一下。
“这……这是定数啊。”
第十八章
连峻没有听到江振衣与父亲谈话的内容,因此江羽集口中的祸事究竟是什麽连峻便无从知晓,但他的不安的预见性却得到了证实。江羽集自圣旨一事之後,本已见好的身体状况又急转直下,终日卧床不起。请来大夫诊病,情况又与之前相同,大夫说不出个一二,但都不对江羽集的病情抱乐观态度;明知其病势沈重,却拿不出应对的办法。
江府上下陷入了比先前更晦暗的阴影当中。人们都在按部就班地做著自己的份内事,可是似乎每个人周身都笼罩著绝望的意味。
连峻望著躺在床上睡著的江振衣。江振衣不声不响地在父亲床边守了三天,任谁劝告也不挪地方──从江羽集再度抱病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沈默著,需要说话的时候,只用一两个简单的字对付。
连峻得以把江振衣拽回房间休息,是因为江振衣侍奉了父亲三天两夜後体力不支。连峻把江振衣送回房,嘱咐识墨接江振衣的班,可以换班,但千万不要断人。
连峻摸摸江振衣的额头,江振衣的前额温乎乎的。连峻为江振衣把被子盖严实,他突然想到,自己发高烧的那个晚上,江振衣一定也是这样为他盖好被子,伴著他入睡。
江振衣的额头微微有些出汗,前面的头发湿了一点。连峻为他撩开浸湿的刘海。他动作极轻地在床沿上躺下,动作极轻地拢过江振衣的肩膀。江振衣显然是疲累已极,对身边的人和事毫无知觉。
纵然连峻想为江振衣代劳,江振衣却垄断了侍候父亲的差事,连峻能做的,只有这样抱住江振衣,即使江振衣醒著也是如此。
单看江羽集再次卧床後江振衣的表现,连峻知道,江振衣一定同自己一样,嗅到了不寻常的不祥之气。
睡梦也没能抹平江振衣眉心的纠结。连峻轻轻叹了口气,轻到他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连峻并不相信神的存在。除了曾经有过几次无意识的内心独白,这次是他第一次认真、诚恳地向不可知的神祈祷。
连峻将左腕上玉链当中的那块翡翠纳入右手的掌心。从江振衣那里得到它的那一刻起,这串玉链便没离开过连峻的手腕。他越攥越近,希望江振衣所谓的家族图腾能助自己的祷告一臂之力。
请不要让幼年丧母的他连父亲都过早失去。虽然这麽说有点老气横秋,连峻默念,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啊。
遗憾的是,尽管连峻的祈祷确实是真心实意的,却还是落了空。令江家悲痛欲绝的天意还是伴著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降临了。
江家主人入土後的第四天。早上还陆陆续续有官员和百姓来慰问,下午开始就几乎见不到来人了。
连峻让幽兰和另外一个侍女在江悦诗房中安抚陪伴小姐。江悦诗一出生便没了母亲,是父亲一手将她带大的。父亲对於江悦诗而言,早就不仅仅是双亲中仅存的一位。因此,年幼的她,并不曾全然知晓人间的悲欢离合,却还是无法承受这种难当的痛苦。
日光渐渐被夜色吞没,灵堂上没有点灯,只有灵位两侧的白烛燃著,发出微弱的火光。
江振衣一动不动地立在父亲的灵位前。这场面连峻已烂熟於心──这样的江振衣他已经看了三天了,只不过起先他是跪著。江振衣就这样守在堂中,累了就坐在地上,把後背留给连峻。连峻不强迫也不需要江振衣面向自己,他知道,江振衣的表情一定像父亲出殡时一样,眉头不皱一下,眼泪也不流一滴,从江父病逝那一刻,这种表情便如面具一般固结在了江振衣脸上。
“……振衣。”连峻出声唤他。前面立著的人置若无闻。
“让你父亲安歇吧,别再让他操心了。”
江振衣身子一动。
“……如果我能明白我爹口中灾祸的意思,情况会有变化吗?”
这是江羽集去世後,江振衣说的为数不多的话之一。连峻不知道他是在发问还是自言自语。
“听说再神通的占卜师也无法预测自己的生死。所以,他说的并不是他自己的事吧?”
连峻想不出答句。江振衣转过身,借著朦胧的烛光,连峻还是看清了他的脸──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江振衣的脸了。
连峻心中的酸涩陡地扩大了。他上前两步,无言地抱住江振衣。
“我错了吧?我当时……真的不该撒谎的吧……?”
江振衣的头埋在连峻肩窝里,几滴热热的东西渗进了连峻的衣内。“我爹一定发现我撒谎了,我以後……要怎麽去见他……?”
江振衣的声音像是浸了水汽一般闷闷的,连峻的心也闷得生疼,他的双臂收得更紧。
“你错了的话,那我也错了。”连峻耳语般地轻声说道,“我是你的同党啊。”
如果说你撒谎的话,那与你一同圆这个谎的我也是共犯。
如果说你为了达成父亲的心愿所费的苦心所做的努力都是错的话,那人世间究竟还有多少可以称得上“对”的人和事?
“等到与你父亲相见的那一天,我们一起跪在他面前向他请罪,好吗?”
江振衣没有出声,连峻把他的沈默当作了许可。
一直牵著手可以吗?直到我们离开这个世界。
江父去世,身为长子的江振衣理所当然地接替父亲成为一家之主。江羽集头七已过,来府上拜访的乡绅邻里仍不在少数。江羽集知宁和多年,且江家在本地扎根也有些岁月,也算地方上的大户人家。少当家的刚刚走马上任,即使已经熟得不能再熟的人也认为有必要将套近乎进行到底。
看著江振衣微微有些拘谨但勉强可谓收放自如地迎接客人,连峻有些感慨,也觉得心酸。事实证明,江振衣是靠得住的,但见周旋於各怀心思的人们之间的他脸上偶尔露出未完全隐藏起来的疲色,连峻还是打心眼儿里对这些不合时宜的访客感到心烦。
连峻越心烦,访客却似乎变本加厉。入夜,识墨来报,又有客人来祭拜先人。江振衣和连峻携家人出门迎接。
来客是个与江振衣年岁相若的年轻人,牵著一匹马,看来他是骑马来的,但在距江府尚远的地方就下马步行而来。他进了院子,将马交给旁边的侍童,一双机敏的眼睛上下打量著依旧一身孝服的江振衣。
连峻有点摸不著头脑。他以前从未在府中见过这青年,但青年显然对江家十分熟悉,单看他进门後这一系列表现,完全没有客人的拘谨和礼数。那青年向著江振衣略一点头,便往灵堂去了,两人都没言语,连峻却没从江振衣的反应中看出半点意外的情绪。
这两人很明显是认识,而且搞不好关系相当亲密。是朋友吗?或者也可能是亲戚,不过从没听江振衣提起过呀。连峻禁不住胡乱猜测,又觉得自己可笑。瞎猜个什麽劲啊,江振衣就在身边,直接问他不就行了吗?连峻差点真的笑出来,每次一遇到跟江振衣有关的事,总会有种失控的感觉。我还真……
连峻从浮想联翩中回到现实时,他和江振衣已经回到了灵堂门口。江振衣没有进去,只是倚在门口静静地注视著堂中。
连峻效仿江振衣向堂中张望。他看到方才的青年跪在江羽集的牌位前,头贴在地面上,面容完全隐藏了起来。
那人的这般姿态一动不动地维持了好一会儿。连峻相信,他听到了那人低低的抽泣。
“他是……?”连峻没能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江振衣也没有避而不谈。
“他叫周湛,比我小一岁。我们师出同门。”
“哦?那是你师弟喽?”连峻推论。
“其实应该是师兄,我师父就是他的父亲。”
江振衣给连峻讲起他与堂上这个哭泣的青年之间的往事,声音没有盖过周湛的哭声。
“那家夥是本府人氏,他父亲以前做过禁军统领,我爹就请他父亲教我武艺。那时我们大概六七岁吧。我们两家熟得很,这小子经常到我家来,赶都赶不走。後来,”江振衣吁了口气,“我师父在宋金交战中战死了,他就跟著母亲投奔临安的娘家了。”
“是这样啊,”连峻感叹,“那你们也算青梅竹马了。”
“什麽青梅竹马,不过是段孽缘罢了。”
“你说和谁是段孽缘啊?”
连峻循声一望,刚才还在灵堂中俯首泣涕的周湛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自己和江振衣面前,脸上一点儿也没留下流过泪的痕迹,看样子仔细擦拭过。周湛说这话时口气相当哀怨,眼中却流连著狡黠的光点。
“除了你还能有谁?”江振衣也不跟他客气。
“对六年没见的师兄这种态度,像话吗?”周湛作极度不满状,“孽缘……我招你还是惹你啦?”
“你当时干的那些事你都忘了?在喂马的饲料里放辣油,说要射鸟差点射到人,踏坏了人家的菜地愣是让我背黑锅,”江振衣痛诉周湛儿时的血泪史,“你说,不是孽缘是什麽?”
“……事後我爹不都狠狠揍过我吗?”周湛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
“反正跟你在一块儿就没碰到过什麽好事。”
“那我走还不行吗?”周湛终於毅然重拾受伤害的自尊心,“好你个小肚鸡肠的江振衣,记仇记得那麽清楚。我走!别说我认识你这种小家子气的家夥!”
正当连峻小心翼翼地分辨著江振衣和周湛究竟谁比较邪恶时,他发现江振衣的脸上绽出一丝许久未见的微笑。
周湛也看到了江振衣的笑容,他站住了。“……你还笑得出来啊?”他低声咕哝著。
江振衣的笑容淡化了一点,但没有消失,“我应该怎麽样?哭吗?”
周湛无言。“师娘好吗?”江振衣开口问道。
“还好。”周湛回答,“母亲听闻伯父去世,本已决意亲来吊唁,未及动身突然染病卧床,只好嘱我一人前来……咦,”周湛似乎终於发现江振衣身边站著个不认识的人,“振衣,这位是……?”
不错,江振衣很是欣慰,这小子还没脱线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未等他开口介绍,周湛却先一步凑到连峻跟前,像是发现了什麽惊世骇俗的东西般一把擒住连峻的左手。
连峻和江振衣同时吓了一跳。“喂!”江振衣愕然,“你干什麽?”周湛不由分说,盯著连峻左手上那条从江振衣那里得到的手链一个劲地端详。
“这、这不就是……”片刻,周湛指著链子向江振衣嚷道,舌头因激动而有些打结。
江振衣瞥了一眼触电般的周湛,不耐烦地答道:“是,就是那个。”
连峻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搅得七荤八素,已经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了。听到周湛和江振衣都说那链子“是”而绝口不提“是”後面的内容,连峻本能地想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你们说这是什麽?”
“什麽?你还不知道啊?”周湛表情诧异地笑了──这是震惊过後的後遗症,“有没有搞错,振衣什麽都没说就把这个给你了?振衣啊振衣,没想到啊,你竟然好这一口,还挺会耍小聪明的……”他假装没看到江振衣越来越阴沈的脸,凑到一头雾水的连峻耳边,“告诉你哦,这个手链是准备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