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连峻还想说什麽,湘筝却头也不回地进了正堂。
“江振衣!”她向房中高声叫道,“郡主和钦差远道而来,还不速速出来迎接!”
听了湘筝的话,连峻有点错愣。钦差?哪有什麽钦差?茫然了没多久,识墨喘著粗气从外面跑进来,“纤尘少爷,钦、钦差……”
江振衣闻声迎出来时,等得不耐烦的钦差已经下了马车,跟在识墨後面进来了。
连峻这才明白过来,重点不在湘筝身上,她只是随同钦差而来。不过湘筝的马脚程快,所以先一步到达。
来者正是不久之前宣布加封江振衣为知府的那位钦差。与上一次不同,此刻他的脸上推满让人生疑的笑容。
“江知府,您可真是好福气呀。”
连峻是一头雾水,他望望江振衣,後者脸上半是明了,半是犹疑。
见江振衣无动於衷,钦差也不多说,请出圣旨。
“皇帝诏曰:宁和乃我大宋之疆土,然近有北来之蒙古军兵虎视眈眈,欲伺机侵之。为保全国土及一方百姓之平安,朕特此加封宁和知府江振衣为大将军,镇守宁和抵御蒙古,并增派一千人马,与宁和守军一并交由江振衣统领。钦此。”
江振衣很干脆地领旨。连峻又一次偷眼向江振衣望去,他并没表现出惊讶之类的神色。连峻突然想起,荣升知府後江振衣说过,自己没准还有一次加官进爵的机会,难不成就是指这一次?可他是怎麽知道的呢?
想到这儿,连峻忽然意识到,自己所了解的,只是江振衣身上十分微小的一部分。
“我的任务完成了,就此告辞;剩下的,”钦差说著,冲湘筝别有意味地一笑,“就由您来说明吧。”
虽然这麽说,可是钦差走後,湘筝并没说什麽,只是心情极好地一个劲儿缠著江振衣聊天。
“令尊仙逝,我也很难过,没有来吊唁,真对不起。”
“郡主有那份心意,振衣已经感激不尽了。”江振衣淡淡地回答。
湘筝沈默片刻,又开口道:
“……其实,我爹他,回到临安後还提起你来著。”
“是吗。”
江振衣的漫不经心倒没使湘筝受挫,她锲而不舍地跟他攀谈。
“我也是……一直想著你哦……”
眼前的情景回到了湘筝初来时的模式,连峻感到说不出的疲乏,他转身离开了这个自己遭到彻底忽略的空间。
庭园中,幽兰正伴著江悦诗数著假山後的腊梅。梅树上已经结满了米粒大小的花苞,正耐心等待著绽开红白花朵的时节。
连峻不经意地笑了一下,没有去打扰。他在一道月亮门前站下,倚著墙边,深深地舒了口气。
这个湘筝,为什麽阴魂不散呢……连峻不禁开始臆想,搞不好自己会变成同性恋,就是因为应付不来女人吧?
江振衣在这个时候受封为将军,连峻一点也不觉得是个好消息。现在已经可以确定了,宁和与蒙古如果交战,首当其冲的便是江振衣。
我的确自私,这一点连峻丝毫也不否认,可是或许只有这一次,我想要自私到底。
“担心吗?”
连峻闻声回头,是周湛。
“那个女的一看就是冲振衣来的。”周湛对自己的话稍作补充,实际上他不补充,连峻也听得出他的意思。
不用你说,我早就知道了。
“你不采取行动吗?”不知是不是错觉,周湛冷漠的语调中透著一丝兴奋。
采取行动?采取什麽行动?在湘筝面前大喊“振衣是我的”?连峻的无力感增加了一倍,他起身离开月亮门,把周湛抛在身後。
“喂!你要把振衣让给那个女人吗?”
连峻一路跑回自己的房间。周湛最後那句话不仅无法过滤掉,反而一遍一遍在连峻脑中回响。
湘筝果然不是那麽好打发的。当初,江振衣明白地谢绝了她的好意,她却再一次出现在了这里,给连峻的感觉也与先前不同了。
湘筝对江振衣的执著非但没有消除,反而更加强烈;而相比之下,连峻却没有任何长进。
自己对振衣的心意虽然不输给湘筝,却不会有任何结果。
连峻不想见到湘筝,也不理会江振衣如何安顿她。他没去吃晚饭,所以也不知道席间湘筝和江振衣是一种什麽局面。
似乎越是不想见就越是非见不可,连峻在庭院中遇到了湘筝。连峻每天晚饭後都会在园中独自散会儿步,今天他还特意比平时晚了一点出来,就是不希望与湘筝碰面……这下子躲也躲不掉了。
连峻还在整理思绪,湘筝却语带轻松地开口:
“我以为碰不到你了呢,还好多等了一会儿。”
她是特意在这儿等我?连峻迷惑地抬起头。
“你找我有事吗?”
湘筝笑了笑,“不是我,是振衣。”
“振衣?”连峻越听越糊涂。
“是这样,”湘筝以意想不到的速度收起了笑意,“振衣虽然受封大将军,但要想名副其实,还有赖於你。”
“你到底要说什麽?”连峻完全听不懂湘筝的话。
“你别著急,我会让你明白的。朝廷许诺给振衣一千人马,是有条件的。”
“条件……?”连峻茫然地望著湘筝脸上下意识绽出的笑容。
“那就是,他必须和我成婚。”
第二十三章
冬天的晨曦来得特别晚,人们大多还未起身。
连峻走出自己的房间,来到了马厩前,轻手轻脚地打开马厩的门,丝毫没有惊动正在马厩边上酣睡的马夫。马厩内的几匹马虽然醒著,但它们似乎并未对连峻的到来产生过度的反应,连动也没动,至多只是低嘶几声而已。
只有碧玉竹从地上站了起来。连峻是在碧玉竹的合作下学会骑马的,之後也骑过它很多次,所以碧玉竹基本上已经把连峻看做它的主人了。
连峻微微一笑,摩挲了一阵碧玉竹的头,而後,他解开了拴住碧玉竹的绳子。牵著碧玉竹走出敞开的厩门,此时,睡得一塌糊涂的马夫才终於觉察到有动静,睁眼一看,有人正牵著马往外走。连峻见马夫发现了,将食指竖在唇边,示意他不要出声。
马夫认出了连峻。虽然在这种时间骑马外出有点匪夷所思,不过,主人的事,当下人的也管不了那麽多吧。
院中无人巡视,连峻顺利地将马牵出了院门。
连峻立在原地,望著江府朱红的门,不知为何,总觉得颜色已不似自己来时那般鲜豔。
与江振衣相遇在秋天,现在已经是隆冬时节了,在江家少说也呆了两个月了吧?两个月,却比自己活过的二十年都要长。
连峻看了那门墙最後一眼,骑上马背。
快点,快点离开,趁还没有人发现的时候,趁自己还没有改变心意的时候!
奔跑的是马,连峻除了拉紧缰绳以外不需要出别的力气,然而大脑不允许他这麽悠闲,开始自动回放昨天晚上的记忆。
“想得到这一千兵力,振衣非跟我成亲不可,只有得到我的消息,朝廷才会向宁和增兵。”
连峻沈默了。他并不是没听清湘筝的话,而是完全不明白增兵与成亲这两者之间有什麽必然的联系。连峻的“为什麽”还没出口,湘筝便急不可耐地解开了他的疑惑。
“你不要忘了,皇上是因为怀疑宁和有逆反之意才削减这里的守军,振衣自然也成了朝廷密切监视的对象,全赖我执意要振衣做我的夫婿,我爹不得已上书皇上请求派兵,否则就算蒙古灭了宁和,皇上也不会给宁和派一分一毫兵力的。”
连峻听完湘筝的解释,望著湘筝的目光有些发怔。
“……你爹的话那麽管用?”
“那当然,”湘筝毫不掩饰得意的神色,“皇上离了我爹,可是什麽都做不了呢。”
连峻听了,唇边渗出一丝浅薄的笑。
这种朝廷,这种拿人命当儿戏的朝廷……
“你告诉我这些,想让我怎麽样?”
经连峻提醒,湘筝也想起了正题。“我不是说过,决定权在你。振衣只要跟我成亲,就是皇亲国戚,他想要的,像是增兵这种事都可以满足他,他不想屈就於宁和,也可以上京。不过……”湘筝略一停顿,扫了连峻一眼,“如果他执意跟你在一起,我也不会强人所难,那样究竟後果如何,我也不必多说了。”
这便是前一个晚上湘筝与连峻全部的谈话内容。
连峻踢了一下马腹让马加速,就像江振衣教他的那样,他也遵照江振衣的指示,只是轻轻给了它一下,以免伤著它。
连峻不记得自己跟湘筝分手之後想了些什麽。剩下的记忆是从他站在江振衣房门前开始的。
他记得自己几乎什麽都没考虑就推门进去,望见了背对著他坐在桌前的江振衣。江振衣闻声回过头来的一瞬间表情有些凝滞,看到连峻後,他脸上露出一丝不解的微笑。
连峻猜想江振衣一定以为他喝醉了。他有些恍惚地从背後抱住江振衣,轻吻了他一侧的脸颊。
连峻无意识地松开其中一只握著缰绳的手,轻轻按了按嘴唇。
被江振衣抱在怀里,却还是得不到满足。想要再多一些,心却已经满得像要爆裂。
湘筝很清楚江振衣将会作出怎样的选择,所以她才先把条件告诉连峻,她要连峻主动采取行动。连峻到现在还是不得不佩服湘筝精明的计算,她算准自己必定会按照她的构想行事。不过,连峻多少有些欣慰,至少,湘筝的此番谋划是建立在连峻和江振衣互相爱著对方的前提之上的。
既然……已经放弃了辩驳,就认命吧。
比任何时候都靠得更近,目光却没有丝毫的碰撞,说不上是有意还是无意,连峻就是没有看江振衣的眼睛。
即使被问发生了什麽事,连峻也并不回答。江振衣终於不再追问,只是吻上连峻敞开的领口处露出的脖颈。
没意识到自己踢了马肚子多少次,马奔得飞快,回头望望,已经跑出城门好远了。连峻没有停下,也不知道究竟要到什麽地方去。马向著前面山的方向跑去,连峻听江振衣说过蒙古人驻扎在面向宁和的山脚下,不幸的是这一细节此时已完全被他抛诸脑後。
眼角不断有什麽东西淌下来,由热变冷,然後被风带走。在这种时候流泪绝对是个错误,如果连峻没有流泪,他就有可能望见有一人一骑从山脚下的营盘飞驰而来,这个想也自然,人家蒙古阵营瞧见有个人骑著马从敌对国的城中向自己这边冲过来,少不得要派骑兵来看个究竟嘛。连峻精神恍惚,没注意到前面的情况,碧玉竹可看见了,它对这种攻击性的场面很陌生,著实受惊不小,就没怎麽留心脚下。冷不防碧玉竹绊了一跤,连峻从马背上摔了出去。
连峻无暇回味他值得纪念的第二次坠马。沿著有些坡度的窄路翻滚了好一阵子,连峻的头撞到了松树的树干,来不及谢谢这棵树阻止了他下滑的趋势便昏了过去。
振衣,我是不是……又要被你笑了呢……?
“你还要出去?已经这麽晚了啊!”见江振衣边披上外氅边往外走,周湛叫道。
“找不到他,我呆不住。”江振衣简短地回答,掠过周湛的肩膀。
“出去找的人到处都找不到,你去就能找到了?”周湛质疑,“不是还有几个没回来吗?再等等看吧。”
江振衣未几言语,便听见有人唤他:
“……哥。”
江悦诗来到江振衣身边,扯住他的袖子,“哥,先生还没回来吗?”
江振衣向妹妹弯下身子,摸摸她的头,“还没呢,哥哥在这儿等他,你去睡吧。”
江悦诗表现出难得的乖巧,她没再说什麽,只是点点头,便由幽兰陪著回房间了。
江振衣颓然地背倚著墙壁叹了口气。周湛见了,也学他的样子靠在墙上。江振衣整整一天都在外面找人,傍晚才回来,现在却又要出去。对於江振衣的举动,周湛不觉得意外,相反,他倒觉得,依江振衣的个性,他还应该更冲动些才是,现在的江振衣,无论是说话还是行动都显得十分镇定,或者说,即使不安,他也没有表现在脸上。
这些变化,是拜近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所赐,还是不知不觉受了某人的影响呢?周湛猜想大概是前者,因为那个某人在周湛看来只是沈默寡言,应该还算不上个性沈稳。
说起来,那人到底跑哪儿去了?城里城外都找过了,周湛暗自叹气,真会给人找麻烦……
“你们还没放弃啊?”
听到声音,周湛无力地回过头,这位大姐到底是哪儿来的啊,一出现就麻烦不断。
湘筝没理会周湛,径自走到江振衣身边。“我就说嘛,少了一匹马,摆明了是他自己出走的。他要走的话,到哪儿找去?再说……”
湘筝看了江振衣一眼,後者没有反应,湘筝也不泄气,继续说下去。
“搞不好不把他找回来还比较好呢。”
江振衣像是不经意地抬眼看了看她。周湛眉毛一挑:
“什麽意思?难道你知道他为什麽要走?”
湘筝立马接口:“那个我怎麽知道?不过现在蒙古大军压境,什麽事都有可能发生啊。”
就连周湛都看出了江振衣神色的变化,湘筝佯装没注意到,带著笑音又开口了:
“话说回来,看不出这个廖纤尘还挺会享受的,知道骑著马走,”湘筝说到这里,突然补充道,“啊,该不会是你的身边他呆不下去,想赶快离开吧?”
江振衣没等她的话音完全消失便走开了。周湛有些不知所措地想叫住他,但忍了下来,回头狠狠瞪了湘筝一眼也跟著离开了。走出去没几步又听到了湘筝的声音:
“两天後朝廷增派的军队就要到了,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们作好准备。”
周湛是听清了,但不知江振衣听见没有──当然,他要是装听不见,周湛也没办法。
轻柔得像是抚摸的拍打。那一定是江振衣的手。
「……峻,连峻,睁开眼睛啊……」
我也想啊,可是怎麽也睁不开……“连峻”?
托这一点点混沌的困惑之福,连峻才算恢复了意识。他缓缓睁开眼睛,努力辨识四周,同时下意识地催促自己想起发生了什麽事。
原来,昏迷也会做梦的麽……
的确有人在轻拍自己的脸颊,不过并不是江振衣。
“你醒了?觉得怎麽样?”
连峻循声转动眼珠。问话的是个陌生的男子,一身异族打扮:头戴斜花纹样的黑皮帽子,上缀若干细小的绿宝石,头发编成辫子在耳後盘成环形,身上穿著红紫双色织锦的交领长袍,贴著金箔还装饰著珍珠和红宝石,最外面则罩了一件质地稍薄的鼠灰色的裘衣。
华美服饰的光豔令连峻一时无法睁开眼睛,稍稍适应片刻,他才得以正眼端详男子的长相。
如果衣饰的风格还不能让连峻彻底得出对方是个蒙古人的结论,那麽这人的脸色便可作为另一个有力的证据。此人面净无髯,一看便知保养得很好,但面色偏深,皮肤稍显粗糙,这是在漠北苦寒之地历经风吹日晒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