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圣龙面无表情地将黄纸折了起来,接着沉声说,「很可惜,我拒绝。」
「苏圣龙,这是最好的机会。牺牲苏善德总比牺牲全部的道士来得好。」如果有其他的选择,妈祖也不愿意牺牲苏善德,但神佛界已经怕了异界恶鬼。一次挡住了,两次挡住了,如果十次、百次……甚至更多次呢?已经有够多的神佛和道士为此牺牲,如果现在只要牺牲一个人的魂魄就可以解决问题,妈祖愿意替世人做出这样的决定。就算这个决定很自私、很可耻、很悲哀,都无所谓。
「十二年前,我就是错信了神佛的提议才会牺牲了我女儿,让我后悔了一辈子。我不想再做出错误的决定。」同样的状况,同样的抉择,苏圣龙曾经挣扎过要不要牺牲女儿去封印苏家阵守的封印。不断地消耗灵力也无法解决三界出入口越来越不稳定的状况,异界鬼气不时冒出,不管怎么压制也压制不了,总有一天要赔上所有人的性命。
当时,牺牲苏善成似乎是最好的决定。虽然这个决定最终因为苏善德一时的心软而没有完全成功,但是事实证明就算苏善德没有心软,牺牲人命也只能将封印的效力延长一到两年而已。这并不是苏圣龙所期待的结果。
「当时的意外不在神佛的预料之中,如果成功的话……」妈祖辩解。
「就算意外没有发生,神佛的计画也注定会失败。我不想再尝试一次,也不想再失去我的儿子。」他已经有牺牲整个自己的孙师弟,牺牲一半自己的朱师兄,还有他深爱的小灵,已经不需要再多牺牲一个儿子。
「喔,对你而言,牺牲苏善德是件很困难的事吗?我以为你不疼爱这个孩子。」
「你不了解我对他的感情,我不会真正地伤害那个孩子。」
「但是你……」
「我对他的确很严格,或者你要说我对他很冷漠也可以。」苏圣龙自己也明白,他对待苏善德的态度不管从谁的角度看来都过于残忍。但是,苏善德必需要独自生存在世界,不只是因为他的身分、身世、还有他的能力,而是在将来,许多人要在他儿子的保护之下生活,而他儿子却不会有任何的人成为他的屏障。
或许有一天会出现能够让他儿子安歇的怀抱吧,但在那个怀抱出现之前,他儿子需要的是任何人也比不上的坚强。强悍到被世界所厌恶也能够不在意,开朗面对事情的程度。
现在想起来也许是他做错了,那孩子需要的并不是如此严格的父亲。但要修正作法也太迟了,苏圣龙所能做的,就是在这时候保护苏善德。
「我绝对不会让神佛再牺牲我的孩子。」
「……唉,我也很无奈。」妈祖神色一变,眼中散发出杀气,「虽然我也不愿意用这种方法,但牺牲苏善德是神佛界的决议,我也只能接受这个决定。」
「如果我不答应呢?」苏圣龙一个翻身落在书房中央,从袖口处掏出符咒。苏家的天雷咒引动气候变化,屋外开始有乌云聚集。
妈祖微微一笑,一拳将面前的桌子打个粉碎,「那就只能对不起你了。」
苏圣龙明白,和妈祖之间的对决在几招之内就会分出胜负,但在出招之前的对峙时间,却会将这一战拖得比想像中更久。
第五章
一手拿着只剩下一点点牛奶的马克杯,另一只手拿着跟泡面碗一样大的咖啡杯,管嘉站在地下室的书房门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说了那些完全不留余地的话之后,总觉得自己应该要先道歉,所以他煮了咖啡(虽然太大杯了),接着走到书房门口……
接着,就一直在现在这个位置上罚站。
管嘉并不想用罚站来惩罚自己,这种等级的处罚和小学生没有两样。但要他向苏善德道歉,他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虽然对着苏善德发脾气是他不对,但追根究柢,苏善德也不是完全没有错啊。
一边喝着牛奶,一边想着要不要进去,不知不觉之中,杯子就空了。
虽然杯子已经空了,但管嘉还是没办法决定是不是该敲门。习惯性地将杯子放到嘴边,不自觉地喃喃自语,「苏善德,你真是个麻烦的家伙。」
「我一直以为我比你要不麻烦得多,你在这里站了多久?」苏善德站在门口,一脸努力绷住脸皮,才勉强没有笑出来的表情。
「苏善德?」管嘉吓了一大跳。一个不小心,杯子的边缘碰上牙齿,痛得他皱起眉头,不自觉地松开手。
「小心。」苏善德眼明手快,一手接着杯子,另一只手自然地拉起管嘉的下巴,察看嘴唇有没有受伤,「你没事吧?」
苏善德的手指上有着粗糙的指茧,磨擦着他的嘴唇,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从心底扩散开来。不会让他感到不适,却让他忍不住浑身颤抖。天啊,他在想什么啊。
「你在干什么啊?」微红着脸挥开苏善德的手。管嘉捂着嘴巴,硬是将杯子塞进苏善德手里,「你的咖啡。」
放在手上的咖啡,已经完全不会烫手。
苏善德忍不住露出微笑。都快从热咖啡变成冰咖啡了,管嘉,你到底站在这里多久?
看着苏善德含有深意的笑容,原本还有点不好意思的管嘉就觉得有股火气,越看就越得碍眼,「咖啡是师父吩咐我煮的,因为剩太多倒掉可惜,我才……」
「我知道,谢谢。」苏善德的笑意越来越深,他知道父亲不喝咖啡。
「你不要误会。」那个笑容怎么看都像是误会了他的意思。
「没关系,我知道这是剩下的,谢谢你。」
也许是因为苏善德的态度太过自然平和,管嘉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原本是打算拿咖啡的时候找机会道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见到苏善德的时候就是开不了口。
坦率地说一声对不起,什么时候变成那么困难的事情?
要管嘉和他恢复成普通的师兄弟关系还是很困难吧?苏善德看出了管嘉的犹豫,却误会了管嘉的意思,「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先进去……」
找了个藉口给自己台阶下,也给管嘉台阶下。
「啊,对了。」突然找到一个接下去的话题,管嘉没有多想就脱口而出,「我刚刚听到很多声音,是不是有东西掉了?」
「我刚刚把书都摆回原位。」
「啊,那是我和天罪……需要我帮忙吗?」管嘉东张西望,试着想要挤进书房里,但是苏善德挡在门口,一点要移动的意思都没有。
「我已经收好了。」苏善德的态度很友善,却是很明白地拒绝。
好像很靠近却又很疏离的态度,让管嘉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就好像苏善德突然之间不再在意他了,也不再逗他开心。这明明是他期待很久的事情,却怎么样也高兴不起来。好像生命里最烦恼却也最有趣的一段时光,就这样消失了。
「我……」管嘉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苏善德脸上依旧带着微笑,「看你支支吾吾地,有什么事情吗?」
「没事!随便你要怎么想都可以,我才不是想和你道歉。」仿佛被看透似地突然激动起来,管嘉一把抢过苏善德接住的空牛奶杯,在没人来得及阻止下跑上楼。
看着管嘉的背影,苏善德忍着不笑出声,拿着咖啡关上门。
『我就说吧,他一定会主动来跟你道歉。』天罪的声音在苏善德的脑海中响起,
『但问题在于,你要接受他的道歉吗?』
「你认为呢?」苏善德笑着问。
『要是我一定会甩掉他,只有笨蛋才会一直等。』天罪说,『你不是笨蛋吧?』
天罪不等苏善德回答就缩回意识的深处,因为他早就知道苏善德的答案了。
「是的,我就是你说的那个笨蛋。」
只有笨蛋才会这样不停地等待。
但只要管嘉愿意回头,他永远都会待在这里。
管嘉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
不同于阎森贴满了早安少女组的海报,也不像是苏善武一样画了法阵,管嘉的天花板是一片空白。睡不着的时候他也会想增加一点装饰,比如说放张画了一百只羊的图片来数羊,或是把符咒写满天花板,像背英文单字一样背符咒。但在仔细想过之后,他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就算消磨掉了那段时间又如何,他毕竟没有真正睡着。
曾几何时,他想的事情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甚至已经偏离了最初的心情。
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想的只有「怎么样才能赢过苏善德」这件事,重要的不是获胜,而是试着想要突破的过程,试着让自己更接近苏善德过程。回想起来,那应该不是嫉妒也不是争强斗狠,更不是真的想要得到什么。
只是想要追逐「那个人」而已。
苏善德的确很强大,但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时,苏善德不见得是最强的那一个。
但除了苏善德之外,管嘉并不想追逐其他人。他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追上了苏善德之后,是不是就真的心满意足了。
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在管嘉的心中,他从不认为苏善德是追不上的目标;但是,在他心中也有完全相反而且矛盾的心情,他希望苏善德是永远都追不上的目标。这样子,他就可以一直追、一直追。
如果可以回到最初追逐的心情,也许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厌恶自己了吧。
他厌恶这个无法坦率说出真心话的自己,不断地懊悔、误会、再懊悔、再误会的自己。如果可以改变的话,他想要改变自己。明天一大早……不,从现在就开始改变自己。
「喂,你睡着的时候眼睛是张开的啊?」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天罪,飘浮在管嘉的面前,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管嘉。
「你、你……」
「我怎么样,你不是很想见我吗?」天罪笑得很开心,但管嘉可是一点也不开心。
「哪有人……哪有鬼用这种方式讲话?」这样他躺着很弱势,坐起来会撞上对方,管嘉忍不住指着天罪的鼻子大骂,「这样是犯规。」
「什么犯规啊,聊天就聊天还有什么规矩。」天罪扮了鬼脸,让管嘉坐起来。
「你是怎么出来的?苏善德说你不想见我。」
「我可以离开苏善德的身体一段距离,大概是十五公尺吧。从地下室到你房间刚好在十五公尺的范围内……当是垂直的距离啦。」天罪耸了耸肩,「对了,苏善德可没有骗你,不是他不让我出来,而是我不想见你。」
「因为没有脸见我吗?」
「那件事啊……我从来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情。」
「不是来道歉的话就给我滚。」一旦想到那件事,管嘉内心就无法释怀的恨意。那件事情,双方都不能说完全没有错,但受到伤害的是他啊。就算告诉自己那是被狗咬了一口,但人终究是人,受到的伤害,心里会记着一辈子。
「但是,善德叫我一定要跟你道歉。」天罪低了下头,「不过,我倒是想问你,想不想再来一次,我看你到最后也是很爽嘛。」
「我叫你滚,你听见了没有!」
「等我说完,我自然就会滚了。」天罪说,「我承认当初骗你是我不对,我的确是因为想要报复你才那样对待你,这点我不会找藉口。我只能对你说很抱歉,做了那样的事……」
「抱歉?抱歉如果有用的话,这个世界上就不需要法律了。你以为道歉完就没事了吗?」在痛骂了天罪几句之后,管嘉也冷静下来,「算了,反正你最后还是带我去天师道派,我们之间也算是扯平了。」
「好吧,那苏善德呢?」
「关苏善德什么事?」
「我都向你道歉了,你也该跟他道歉吧。」
「为什么要道歉?道歉又解决不了问题。」说起苏善德,管嘉又不自觉地别扭起来。
「但你欠苏善德一个道歉。」天罪叹了口气,像他这么歹命的恶灵要去哪里找,鬼师本体发泄不了的情绪他代劳,没空把的妹他代把,真是多功能恶灵,好用得不得了,「他是真心诚意地对你好,这一点我敢打包票,这世界上没有人可以对你比他更好。」
「那又怎么样,我又不是谁对我好就一定要喜欢谁,你干嘛一副媒婆的模样?」
「这一点,我自己也觉得很奇怪,明明他高兴的时候我就高兴不起来,但我还是希望他没有难过的时候。你知道吗,如果不是你的话,苏善德这辈子大概都不会有难过或是高兴的时候吧。他对任何事情都很认真,可是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
「……喔。」
「你就一句『喔』?」
「不然我要回答什么?」
「你多多少少该有点表示啊。」都是苏善德太有耐性的错,身为苏善德反面的天罪一向没什么耐性,「难道你一点都没有感动吗?」
「不是不感动。」管嘉这才发觉,他一直是用一种很微妙的心情在看待天罪,有时候他会将天罪当成苏善德,不自觉地就用对待苏善德的态度对待天罪;但天罪又不完全是苏善德,他又能毫不别扭地以平常心对待天罪,「只是,我觉得对你说这些话实在是太奇怪了。」
这些话,应该对苏善德说。
这些道歉,同样也应该对苏善德说。
「哪里奇怪?」
「因为你是苏善德,又不是苏善德啊。」管嘉笑了出来。真是奇怪,和天罪说了这些话之后,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多想出什么,却又觉得自己想通了不少。
「你笑什么啊?」天罪皱起眉头,他讲了什么笑话让管嘉想笑吗?
但是,管嘉只是阖上眼对着天罪说,「苏善德,晚安。」
总有一天,我能坦率地面对你吧。
如果永远都不能做到这一点,那不过是因为我太在意你的缘故。
发生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之后,苏善德待在家里修养了好一阵子。不管是他的魂魄还是身体,都需要长时间休息。将朱南月送回朱家,又和已经有六年没有回家的朱南日见面之后,苏善德不吃不喝睡了有三四天,才清醒过来。
醒来时,第一眼见到的就是管嘉,吓得他差点跳起来,「管嘉?」
「干嘛那么吃惊,我只不过路过你房间看看你是不是还睡得跟死猪一样,想不到你已经醒过来了。」管嘉顿了一顿又说,「这是凑巧,只是凑巧喔。」
苏善德先是一愣,接着弯起嘴角。他一定是睡太久了,所以反应有点迟钝。低着头忍住笑意,不停地点头,「我知道是凑巧。」
「看到你在笑的样子就不觉得是真的是凑巧。」苏善德这个人最不讨管嘉喜欢的地方就是笑容,他老是觉得苏善德的笑容有第二层、第三层、第四层……的含义。
「我相信真的只是凑巧。」苏善德捂着嘴。
管嘉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对了,朱南日打电话来,你醒得也太凑巧了吧。」
「大朱?是有关于二朱的事情吗?」苏善德虽然还没有开始医治朱南月,但他评估过朱南月的状况,几个月内不会有变化啊。
「不是二朱,好像还有另外一个人也在场,听他说是鬼师道派的人,我听到恶灵的声音在咿咿呀呀的,吵死人。」
「喔,那大概是阎青吧。」阎青的恶灵和天罪的类型有些相似,同样是藏在鬼师本体之内。只不过天罪有自我意识而且常常不听苏善德的话自己行动,而阎青的恶灵只会发出一些怪声,完全遵照阎青的命令办事。
听到朱南日和阎青在一起,苏善德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感叹。
不管是朱南日或是阎青,好像都是可以轻易把过去发生过的事情一笔勾消的人。朱南日失踪了六年,阎青还是毫不犹豫地在朱南日回到他身边之后立刻接受他;而朱南日本人也一样,好像中间空白六年完全没有影响,他依旧可以毫无滞碍地跳进阎青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