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子文立即噤声。
太子见他总算是识趣了,想了想,便转身从墙上取下一柄短刀匕首,交到曹子文手中:“你拿着这柄匕首,一来防身,二来上面写着我的名字,万不得已,亮于人看,兴许能保命。”
曹子文顿时啼笑开花,一脸受宠若惊的接过匕首,抱在怀中,道:“殿下果然是惦记微臣的。微臣一定速去速回,查明真相,绝不辜负殿下一片寄望。”
说完,猛朝地上磕了个响头,便魂不守舍的抱着那把匕首走出了东宫。
看着他一路从门外游离远去的背影,太子身边的公公探过头来说:“咦,奇怪了,刚才见曹大人是一瘸一拐进来的,现在怎么是飘着出去的?”
太子白皙的脸上露出淡淡一笑:“昨日雇去春风楼的人怎样了?”
公公答道:“听说被打得一身伤躺在家里。”
“多打赏点银子。”
“是,”公公道,“殿下,到授课时了,太傅已经到书房等候许久。”
太子转过身来,面不改色道:“知道了。”
苏意殊已经习惯在书房等了,一边翻着一本《通志》,一边打着哈欠。
“太傅好像没什么精神。”太子走进书房时,正好撞见太傅在打哈欠,这倒是百年难遇的场景,不由微微一笑俯身坐于案前,“我看你侄子今日倒是十分抖擞。”
苏意殊起身行礼,道:“殿下,臣昨日与故友叙旧整晚,今日精神不济,失礼了。”
太子道:“太傅,不必拘谨。今日讲何书?”
苏意殊起眼,看来太子今天的心情不错,便说道:“今日读《五帝本纪》。”
太子一皱眉:“《五帝本纪》不是读过了吗?”
苏意殊点头道:“那殿下可还对其中段落有印象?”
“自然是有的,”太子沉吟道,“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
苏意殊露出欣慰的笑意,评说道:“殿下真是好记性,微臣若记得不错,这本书该是五年前读的了。不知殿下,可还记得其中的意思?”
太子犹疑片暇,缓缓道:“印象颇深的,是说远古黄帝与炎帝的片章,这两人所统领的部落原是水火不容,之后却是相融为一族。”
苏意殊点了点头,说:“传说,黄帝与炎帝原是同根生,后来黄帝族与炎帝族之间发生斗争,但是两人中,最后真正成为君王的却是哪个?”
“黄帝,又名,姬轩辕。”
苏意殊悠悠一笑,道:“没错。可你知道是为何,世人每提起炎黄,总是将炎帝置于黄帝之前?”
太子若有所思,答道:“不知。太傅有何高见?”
“炎帝族和黄帝族虽然发生了冲突,之后炎帝战败,加入了黄帝,才使得黄帝得以壮大,称霸一时。后人认为,黄帝虽是第一任君主,而炎帝虽然战败却能甘心辅佐,其功劳是极大,为了纪念炎帝,其后族总自称为炎黄子孙。”
太子抬眼扫来,冷冷的打量着苏意殊,眉尖一挑道:“太傅今日说话,好似都是有所言指?想什么就直说,不必拐弯抹角的。”
苏意殊心念一转,想这太子还真是聪颖通变,谦恭道:“臣不敢。臣只是在告诉太子。殿下若是想成为像姬轩辕一般的好皇帝,便要有一颗包容之心,甚至是对一些与自己作对的人。”
“呵呵,”太子勾起眼波笑了起来,“炎黄本是同根,我若是黄帝,那么太傅你说,炎帝又能是谁呢?”
苏意殊一惊。
太子从案前起身,落落走到苏意殊面前说:“太傅是否在心中认为,若是锦犀还在人世,会是比我更好的王位人选?”
“殿下何出此言?!”
“你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太子如清风拂面不急不慢的看着苏意殊,冷眸里全是锋刃,“我皇兄战死沙场的消息传至京城,那日你站在城门相迎,对归来的人马独自念叨了一句什么?”
苏意殊低下头来,缓缓跪在太子面前,叹了一口气,无话。
那一天,漫天雪地,一轮晴日高挂于空中,远处一只扎眼的队伍从城外慢慢走来。
冬日冰晶的空气刺痛喉咙,好似有一股子血腥气在喉头蔓延而开。
曾几何时,那个站在这个城墙上方挥毫高喊着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身影,却没有再在这队人马中出现,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团躺在灵车总的血肉模糊的尸体。
“知人事,尽天命,君不再,登堂拜相,又有何用?——太傅大人,当时一边噙着泪,一边念的就是这句,我没记错吧?”太子蹙眉,却是故作笑态。
自古伴君如伴虎,苏意殊沉下心来,苦笑,伏身开口道:“殿下若是如此认为,便请殿下容许臣,辞官还乡。”
“休想!”太子勃然大怒,“你给我看清楚了,谁是这江山社稷的九五至尊,谁才授得起这九锡之礼的真命天子,你莫要再摆出传课授业的姿态,口口声声提什么礼义廉耻三纲五常四维八德乱七八糟的圣贤儒术!”
他冷笑一声,抄起一块墨砚摔碎于地,喝道:“莫说他死了,即便活着,我也要把这天圆地方的乾坤尽踩脚底,即便他变成厉鬼又怎么样?!活着都斗不过我,死了还想来和我争?可笑!苏意殊若再辩白计较,下场便是此砚!”
刹那天地失色,鬼神夜出,千红一哭。
苏意殊望那一地洒落的砚片,再抬头看着这玉琢般的脸上满是狂傲的狠绝,问道:“难道在太子的心中,对大殿下的一点旧情都不念?!”
太子低头看着他,一脸冷漠道:“他为我兄,我为其弟,本该仁爱相待。只可惜,自古手足多无情,何况一命身于皇族,又怎能怪我无情?!我若当真是犯了错,指天怒骂,苍天罚我杀我弃我于野芥,我便是黄沙掩了白骨,也要从十八层地下爬上来,做那颗天煞孤星,又有何妨!”
苏意殊只觉得一股寒肃之气从背脊后嗖嗖冒出,直说不出话来。
却见太子蹲于自己面前,煞气顿时化作一个美艳欲滴的笑容,看得他触目惊心:“我知,太傅昨日在春风楼与故友谈得太晚,受累了,今日早点回去歇息。等明日,再来听你好好讲一讲《五帝本纪》,可好?”
第 21 章
惠州,夜。
遥远望去,灯火正沿着城墙绵延入已被黑暗覆盖的夜际,几个风尘仆仆的旅人下马,发现城门已关。
“大人,不如近郊找个客栈住下,待明日清晨再入城。”有人提议道。
曹子文在马背上抬了抬这僵了几日的身子,对着漫天星际一皱眉,道:“请人通报惠州知府开城门迎接。”
侍卫为难道:“这……”
曹子文招他说:“你带这份工部的书函进去,若是这点面子都不给,知府大人想必是活腻烦了。”
“属下这就去通报。”
不一会儿,惠州的城门果然应声而开。
城门下站着一位男子,向曹子文走来,款款道:“在下惠州知府,赵晋遥。”
曹子文低着头,在马背上露出满意的一笑:“赵大人倒履欢迎,曹某不敢当。”
赵晋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发现自己双脚左右的鞋子穿反了,不由脸上一沉,嘴上却赶紧溜道:“曹大人乃是朝廷要臣,是我这做知府的怠慢了。”
“一命之荣的差事,”曹子文微微一笑,下马道,“又怎比得上当地百姓父母官。”
随后将马缰丢给后面的侍卫去牵,突然把住赵晋遥的手,亲昵的说道:“赵大人啊,实不相瞒,前阵子我正好路过此处,你这惠州虽然是个好地方,却让我遭了劫,银袋尽失,现在我这心口还堵得慌呢。”说完,笑眯眯的端详其了赵晋遥,这赵晋遥看起来三十出头,年纪不算大,也委实不年轻,再看他额宽目窄,确是个精明人的长相。
赵晋遥自然是心领神会,赶紧马屁拍上,故作怒状:“哪个胆大包天的贼,居然敢在惠州的地盘撒野,我一定要把他拖出来,严惩不怠!大人可还记得那贼人的长相?”
“长相是有点记不清了,不过事情的经过,倒是可以对你说说……”
说着说着,曹子文与赵晋遥在路上向城里走去,一群侍卫随从在后面牵马跟着,只见曹子文手舞足蹈的在空中比划,而赵晋遥则是在一旁听的聚精会神,暗夜里,远远望去两人的背影自是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若非是一路跟来的,这些随从侍卫还真不能信,这两人是初次见面。
待曹子文把自己在青楼如何被窃盗的故事说了一通,赵晋遥微微一笑,道:“曹大人放心,明天我就去把全德楼给封了,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赵兄切莫兴师动众,这事是在全德楼里发的,就在全德楼里了结便好,可别扰了那些姑娘。”
赵晋遥马上明白曹子文的意思,心里暗啐道,这厮厚颜无耻的跟自己搞了半天,到头来就是想乘公差的机会到地方上来寻欢作乐上两把。
“那是那是,”赵晋遥脸上堆笑,“一定叫全德楼备了酒菜,给曹大人个满意的答复,曹大人就放心的在惠州多呆段日子,好让我有机会尽尽地主之宜。”
曹子文侧过身盈盈一笑:“那子文就盛情不却了。”
啪的一声轻响,赵晋遥走进卧房,将手中那封工部书函重重丢在案几上。
这一声吵醒了榻上之人,从被子里懒懒喊了一声:“怎么出去那么久?”
赵晋遥把那封信递给床榻上的人,顺手将油灯拿到床边来,说:“你看看!”
床榻上那人披起外衣,坐起身子来,借着灯光拿起书信来看,任悠悠昏晕的光芒,在他俊俏的脸上打下了一片明暗的侧影。
看了一会儿,那人忽然干笑了一声:“这个曹子文,听说是太子跟前的红人。”
“哦,那说来还真是得罪不起?”赵晋遥问道。
那人抬起头来看着赵晋遥,对他笑念:“太子心思阴隼,傲世轻物,想来这曹子文必定是有些过人之处,只是……”
“只是什么?”
“他好端端的放着京城的福不享,跑到这惠州来,明说是工部巡视各府,当真这么简单?”
赵晋遥一屁股坐到那人的身旁,笑这搂住他的腰:“望川,你还想得到什么,尽管说。”
那人微微一笑,道:“这个曹子文,你觉得如何?”
赵晋遥哼了一声:“脸皮厚得跟城墙似的,一见面就拐着弯要我带他去嫖,我让老鸨找了几个像样的姑娘把他关在房里,再加上几方秘药,包准他翻云覆雨个几日下不了床。”
“哦?这么说来,你放着我不管,接信就冲出去接人,就是为了带他去窑子?!”语气中竟是不满。
赵晋遥见他一脸怪嗔,伸手就勾起他下巴,道:“我这不是赶回来了吗?”
“哼,”望川一手拍开他勾着自己下巴的手,道,“谁知你有没在那儿偷腥?”
“那里一堆女人,我有什么好偷的,我要偷自然是回来偷你了。”说着,赵晋遥的手就沿着他的胸口,往衣服里面不安分的滑了下去,却被一把止住。
“那个曹子文要在这里呆多久?”
赵晋遥的另一只手却已经搭上他的腿,嘴哄上他的耳朵,念道:“我不方便直问,便绕着弯子试探,说让他多呆点时日,他果然是乐滋滋的答应了,看来不会短。”
“夜长梦多,”望川去推搡另一只手,一边身子却已然不自觉被缓缓推进床褥里去,“千莫掉以轻心,等搞清楚了他……嗯……若另有所图,就要当即……”
赵晋遥一口咬住他的唇,随即用舌尖堵住了他断断续续要说出的话,长驱直入之际毫不犹豫的纠缠起了口中的另一片温软,欲取欲求的吸允中,湿热的气息荡漾而开。
再松口时,赵晋遥在摇曳的灯光下,看着底下之人传来喘息,目光中春意荡漾,笑道:“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既然夜长梦多,不如就让它变得更长些?”
望川双眸微合,手却伸上来弯住赵晋遥的脖子,嗫嚅道:“色鬼!”
说完,却是闭起双眼,任随即覆盖而来的纠缠,直到夜尽日出。
第二日一清早,赵晋遥还未起床,就听下人来报说曹子文已经在大堂恭候多时了。赵晋遥心中一惊,还未开口说话,床畔之人却睁眼说道:“你去会会他,我在门后为你听着。”
于是赵晋遥差人把曹子文邀到饭厅,去吃早饭。
早饭吃的是甚好,碟子摆了满满一桌,放眼仔细望去,却大多是豆腐——鲍汁豆腐脑,鱼皮小葱拌豆腐,麻辣豆腐,香煎豆腐皮……
“曹大人舟车劳顿,居然起的如此之早。”赵晋遥边打着哈欠边走入,“看来昨天几个姑娘没把曹大人伺候好啊,晚点给你换几个活好的。”
曹子文着了一派款款的朱红官衣,转过头来,眼睛微眯一笑:“不关那些姑娘的事。我这人有个毛病——认床,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就总是睡不踏实。”
赵晋遥道:“曹大人放心,我叫人在你房间安个大床,睡个几晚后,包准踏实。”
曹子文继续笑诌:“赵兄真是有心。”
于是两人坐下吃饭,曹子文看了一眼桌上满满的豆腐说:“素闻惠州出两大特产,其一为豆腐,其二为美人,豆腐养颜,难怪惠州的美人也跟豆腐似水嫩嫩的。”
赵晋遥说道:“惠州山好水好,就出得了人,不像有些地方穷山恶水,自然也就没什么看头。”
“呵呵,那倒是要好好看一看。”曹子文道。
“那是自然,自然,”赵晋遥说道,“工部巡视嘛,下午我陪大人去走走?”
“不必麻烦赵兄了,派个小役替我们带带路便行,”曹子文边吃边问道,“听闻去年发大水,淹了惠州的好几处田,桥也冲垮了好几座,情况可是严重?”
“唉,这可是说到我的难处了,”赵晋遥说道,“工部本说要拨些银子过来,却一直拖到今日。这银子一日没到,桥就一日未修,田淹了可以再种,这桥倒了,要再修,难。”
曹子文擒笑:“赵兄,拨银是迟早的事,只是,这批银子的数目会有多少,那我可就说不准了。”
赵晋遥一个激灵:“曹大人的意思是?”
曹子文伸出手指头,指着台面上的一盘炒蛋说道:“一只鸡生了一窝蛋,现下,我把它们都炒了,谁还分的清楚这窝蛋里原本是五只蛋还是四只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