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是愿意服刑而死,他便不再将锦燃做过的那些事告之天下。”
语出,天琪愣了愣,依秦留的脾气,这确实是他做事的手腕与方法。
“难怪,那拖延的三日里,望书都没有什么动作,”天琪低声道,“只是,他既然已经死了,你何必再对他千金一诺……”
曹子文对着那远处漫山的花海,眼神尽是释然:“你所谓的两情相悦,不过是昙花一瞬。此刻锦燃取信于我,又怎知将来不会心生间隙,即便不会心生间隙,又如何确保隔墙不会有耳?像我这样的人,留于官场这是非之地,对锦燃已是不利,迟早都是一死,与其落人口舌,倒不如提前先断了念头。”
天琪叹了一口气:“你这万全之策,已是至绝。”
“百密必有一疏,既是万全,”曹子文蹙眉沉声道,“宁为自焚,亦不敢果于自信。”
“可是你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曹子文微微一笑:“那你就得去问苏太傅与王丞相了。”
天琪哑然,忽然想到什么,道:“可是,你还活着,不是吗?你若真想死,你若真是舍得,你若不抱一丝希望能再见到他……又怎会活下来?”
曹子文回身细细看着他,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恻然,花海明明是翩动得明晃,心中却是一片暗沉的烬冷。
他们俩人,一个是死别,一个是生离,一个是阴阳相隔,一个是后会无期,咀想到此处,不由还是淡淡的叹了一口气。
天琪走上一步说道:“你虽是有理,可你有没有想过陛下的感受,曾有一日他带我去了冷宫,你可知,他坐于阶上对着一片霞草,说的是什么?”
曹子文未吭声,只是凝神的望着他。
“曹子文曾一直怪我不肯信他,终到头来,却原是他没信过我……”
天琪诚意道:“陛下深信你没死,他一直,在等你回去。”
听者不语。
“曹大人!!!”
“将军,”曹子文忽然抬起头,看着天空负手苦笑,“人不负春春自负,天不负人人自负,你就当,是我负了他吧。”
说完,巍然拂袖拱手道:“天色不早,我该走了。”
“曹子文!!”
曹子文不理,已然支身离开。
走了十来步,却忽然好似是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来,于花丛中对天琪露出了个一清如水般的笑容。
只听风里传来若即若离的声音——“人无百年,花无百日,将军,可不要忘了用酒浇浇那花。”
春光缭绕,花絮肤掠,似是飞雪流年。
待到天琪回到了将军府,却看到府中一片大乱,只见一个丫鬟忙不择路,急冲冲的跑来大喊:“将军,将军,你可回来了,你出去的这半日,夫人已经生了。”
天琪一惊,问道:“是男的,还是女的?”
“是个男孩。”
天琪笑道:“我这就去看看。”
说着,便一扬手向内院走去,却在同时,管家跑了过来,说:“大人,宫中来人,皇上让你立时进宫。”
天琪“哦”了一声,转念想了想,晚点去见探视也无妨。
便俯身交代了那丫鬟几句,心急火燎的赶进了宫去。
宫中一片灯烛辉煌,一个着着皇袍的人正冷面坐在案前,细细把玩着手中的物什,见到天琪走了进来,嘴角于夜色里漫出浅浅的一笑。
“皇上急着召微臣来?”
锦燃平眸望着他,冷声中透着漫不经心的笑意:“这两年来,朕一直在搜集民间的奇玩异物,诸多大臣对此多有不满,联名上奏劝朕,你可知是为何?”
天琪想了想,答道:“臣……不知。”
锦燃于案前起身,缓缓走到天琪面前,乌黑的眸子里透出亮光来:“你当真不知?”
天琪抬起头来,望着这张绝美的面孔,犹若是仙佛之表,浑身却透着傲霜一般的气息,叫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可他怎会不知?
这些年来,锦燃四处派人打听曹子文的下落,朝中更是无人敢再在锦燃面前提曹子文这个名字。
于是心中细细盘想着,若是说出今日见过曹子文这件事,不知道锦燃还会有多大的反应。
可若真是说了,又能如何,如此想着,天琪敛下眼帘,不再吭声。
“朕早说过,任凭天下再大,朕把这整个天给翻过来,”锦燃伸出手,将手掌缓缓摊开,道,“就不信找不到一个大活人。”
“皇上……”
天琪抬眼睨了锦燃一眼,硬生生把心头万绪给压抑了下去,便朝锦燃的手心看去。
只见他手心躺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米,在烛光映影下,却又显得些许神秘。
“皇上找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找一颗米吗?”
锦燃微微一笑,笑意中透着几分温存,便从身后取出一块铜钱大的晶体来,置于米粒之上,说:“你再仔细看看。”
天琪眯起眼,只见透过晶体,那些字陡然放大了不少,却依稀是看不清楚。
“好像是一句诗。”
锦燃点了点头,却在一瞬间将那颗米收了起来。
“皇上为何要微臣看这颗米?”天琪问道。
锦燃看着他,开口道:“天琪,若是此刻告诉你,秦留还在人世,你会如何?”
会如何?
天琪一怔,一时答不上话来。
若是秦留还在,他看到自己娶妻生子,会做何感想?依他的个性,只怕是会拿一把剑杀了自己吧。
锦燃见他陷入了前尘往事之中,便淡淡道:“你可会为了他,舍了自己的妻儿?”
天琪皱了皱眉,摇头道:“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君令如山,皆不可抛不可违不可逆。只是,若再回到当时当日,微臣愿为他一死。”
锦燃却是静默的看着他,不说话,黑漆漆的眼珠里跳跃着烛光的倒影。
天琪知道他在想什么,便开口小心翼翼问道:“若是曹大人还在世……”
锦燃一沉眉。
天琪叹了口气,清清楚楚看到了锦燃眼角眉梢化不开的伤感。
当寻找已经成了一种执念,当思念已经成了一种惯性,若是那个人真的到了面前,是把着他的双手问个清楚,还是就此,真的能从心底里放手。
天琪心头一热,突然想把下午的事情告诉锦燃,开口道:“皇上……”
锦燃却是抬起手来止住了他,清冷的眼波中却是一片冰壶般的怅然,悠悠道:“天琪,你不用再劝我了。”
“我大概是得失心疯了。”
论世间万恨千情梦里魂归何处,一曲殇别却是宫深如笼寂中冷清繁华落尽。
“最后一次,只是最后一次,若是再找不到曹子文,这个人,从此我再不过问。”
天琪离开宫中的时候,已极是深夜。
长街上只有自己这一匹马在走着,马蹄声回荡在青石板路面上,越是走着,越是心神恍惚了起来。
夜凉如水的街面上,依稀看到有人在前方打着白色灯笼走路。
天琪擦了擦眼睛,那白茫茫的背影,觉得好似是依稀相识。
白色的灯笼光芒散发着透骨的寒气,却是有着煞人的诱力,却不知为何,加紧了几步,浑身无法控制的向那背影追了上去。
天琪从马上跳了下来,牵着马追问那人道:“请问这位兄弟。现在是几更?”
那个提着白色灯笼的人却没有停下脚步。
“喂,我跟你说话呢!”
那人突然停了下来,抬头,提起灯笼来,凄凄的光芒照亮了他的眼,他的眉,他的鼻,他的嘴。
天琪顿时惊呆了,整个人向后退了一步,便是不稳,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人,想了两年多来的那个人,曾经负了的,爱过的,又亲手埋了的,那个人,时时拿来温习他在自己心中的样貌,又怎会不识得。
天琪心中悸动,伸出手,想去抚他的脸。
那人却是微微一笑,避开了。随后侧脸望着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熟稔的笑意,一只手从袖中取出一朵花来,竟是坟头的那朵。
天琪正有些疑惑,却突然传来一阵嘎然的开门声。
门里传出下人的声音道:“将军,你可是回来了!!”
一句人声,让天琪整个人顿时惊醒了过来,才发现此刻自己牵着马,已然站在的是自己府宅的门口,而刚才面前的那个提着白色灯笼的人,已在瞬间不见了。
开门下人身后跟出了一个老管家,神神叨叨的说道——
“早跟你说了,清明晚上不要出门,能有多大的急事,要进宫明日再进也一样,你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要了!”
天琪才恍然过来,丢下马缰,推开大门,朝着里头疯似的跑去了内院。
只见自己的夫人正虚弱的抱着一个婴孩,那个婴孩正在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好像是没了魂似一般的啼哭着。
天琪赶紧接手抱过那个婴孩来哄。
奇怪的是,那孩子一入了天琪的怀里,便立马停止了哭声,不但不哭,反而张开嘴傻笑了起来。
“没想到,这孩子是跟做爹的亲。”几个下人不由站一旁感叹道。
天琪看着这个孩子,越看越是喜欢得打紧,便像着了魔似的哄着抱着不再放手。
旁边的老管家感叹道:“我看,这孩子模样不错,长大必然是个风神俊朗的公子哥,只可惜……手心里有一块胎记。”
天琪闻声,将那孩子的手心翻过来看。
果不其然有一块胎记。
这胎记的颜色极浅,若不好好端详必然认不出,但再仔细看来,这胎记,居然是一朵花的形状。
花似的胎记?
天琪在原地怔住了,整个人犹如石化。
有人提醒道——“大人,你给取个名字吧。”
“大人?”
天琪低下头来看着自己怀中的这个对自己甜甜的笑着的孩子,不由也露出渐渐一笑。
常听说,孩子都是前世的债,如今看来,今世,亦是如此。
“将离。”
天琪伏身轻道:“就叫将离吧。”
也是夕阳之时,村子里的人陆陆续续提着锄头归田了,学塾里的孩子却还没有到放学的时候,却已是心散。
窗外的落阳犹如个明澄澄的橘子,照得课堂里的孩子都按奈不住,各个趴在窗台,翘着笔杆子向外看着。
“曹先生,外边有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哥哥!”
有一个孩子忽然喊了起来。
曹子文正对着一本前几日好不容易搞来的棋谱看得津津有味,根本不搭理那那些小孩,不耐烦的道:“谁先把《论语》抄完,就让谁先回家。”
却没想到那些小孩越发变本加厉的,全站了起来趴到窗口看得兴致勃勃,根本不理会曹子文的话。
曹子文觉得有些奇怪,抬起头来。
这群小孩原本都是抢着要放学早回家的,如今这话,怎么反而没效用了。
便敲了敲桌子,道:“谁再不坐下,就再抄三遍。”
一语果然奏效,那些小孩纷纷坐了下来,心不甘情不愿的,毛笔舔字了起来。
曹子文微微一笑,便继续埋头看着棋谱。
如此,便不知过了多久,日斜越发西沉。
这是个安静的村落。只因这里的人,就和这里的山水一样,透着一种骨子里的安详。但却又有所不同的是,这个村落有一门绝学,却是闻名天下,便是微雕技艺。
不仅擅于在鼻烟壶中作画,米上刻字,甚至能在冰粒上琢画,且三日不融。
只是微雕的师傅见曹子文是个外乡人,并不肯轻易教授,于是他便在这村里求了一份职,白日教书,晚上与师傅切磋棋艺,只盼讨了师傅欢心,慢慢将技艺学精学熟。
如此也过了些日子,偶尔便是收到苏意殊的来信,说了一些朝中之事,却不提锦燃。
可是,太子登基,这天下,谁能不知,谁能不晓呢。
“曹先生,我抄完了。”
“我也抄完了。”
转眼,小孩子纷纷站了起来交卷,便都撒了腿的跑了出去玩。
曹子文抬起头,朝门外望去,已接近暮色,确实也是放课之时了,再晚,便要掌灯了。
便低头收起书本,将笔砚放置好,起身锁了门,朝学塾外的小道走去。
走过一条小河,却觉得身后好似是有人跟着,猛然回过身来,却见漫天的月落星稀,乘空万里,空荡荡的桥对面,亦是夜来无人。
不由自己觉得一些好笑,便仰头,笑道:“曹子文啊曹子文,你既已下了决心,难道还真是抱有一丝希望不成?”
风来无声,却好似也在笑他,所谓推手含情还却手,便是如此。
越是想着,越是独自在无人的小径上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慢慢的向家的方向踱去。
直走到了门口,觉得肚子有一点瘪,听到肚子里一阵阵的叫声,惨然的拍了拍腹部,说:“真是不争气,再叫,就用团草塞进去喂你。”
却仿佛是听到一阵低低的笑声,曹子文疑是自己听错了,赶紧回过头。
果然见到是教授自己微雕技艺的师傅站在门口,说:“子文啊,上次给你的那把米可是刻完了?”
曹子文笑盈盈道:“刻完了。”
那上了年纪的师傅,对他点点头说:“那我以后就没什么好教你了,你我师徒缘尽,明日你不用再来寻我了。”
曹子文见他眼神闪烁,还想细问,却见那师傅神色有些闪烁,转身便走了。
不禁心下有些奇怪,想着先填饱了肚子,待到明日再去师傅家问个清楚。
于是推开了门去,只觉得,屋内却好似是被人动过了的样子,但又说不出,是动在了哪里,便走到桌前,点了屋里的灯来看。
油灯里的油已是不足,灯光闪烁不定,昏黄的灯晕却依然是照过了稀松的地面。
曹子文低身看去,却见这屋内门边的地面上,竟是有人在这地上留了一行诗,便仔细端详起了去,只见写的是——
“千古江山如画”
“百年庙堂无香”
“十载世间飘零”
“一趟人面桃花”
恍然抬起头来,却听到身后有一个人清冷的声音响起来:“若真是不希望我找到你,又何必在米上刻这行诗?”
曹子文背对着他,笑意缓缓的在月色中释然了开,开口信然一笑。
“没想到,当今皇上居然是个喜欢偷看别人诗作的人。”
那人轻轻的笑了一声,走入屋内,反手将门关上。
“既然是写给我的,又从何来的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