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庭轩致辞后,所有来宾一起向他敬酒,场面颇为宏大热闹,程庭轩喜笑颜开志得意满。酒过三巡后,宾客们开始走桌互敬。程庭轩和自己家人、亲戚、亲家坐了一桌,梅胜云看到当年被自己在青楼教训过的那位二少爷如今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而神色间成熟稳健,早已没了当年的轻浮张扬。
那位少爷突然转过脸,两人视线对上,梅胜云微微一笑,举杯致意。
那位少爷附在自己父亲耳边说了几句,然后端着一杯酒走到梅胜云这一桌。他先向在座所有人表达了感谢,自饮一杯后,又斟满酒对梅胜云说:“多年未曾谋面,梅侯爷风采更胜当年,家父特命在下敬梅侯爷一杯。”
梅胜云忙站起说:“在下与云大人一直想过去敬程大人酒,无奈令尊身边始终不得闲,程兄的敬字实不敢当。在下先饮为敬,让那些年少荒唐的往事,从此不留点滴。”说罢梅胜云一饮而尽,又将酒杯倒置,果然滴酒未剩。
为了给程庭轩祝寿,风云楼特意编排了一系列非常喜庆的歌舞,整个聚云厅内莺歌燕舞杯斛交错热闹非凡。云之光和梅胜云终于逮到机会去给程庭轩敬酒,作为风云楼的东家,云之光客气地问:“程大人,今日的安排还算满意吧?”
程庭轩连连点头,笑着说到:“云大人费心了,酒菜品质俱佳,歌舞也非常精致,只是,如果能请梅侯爷弹奏一曲,老夫便觉得更加完美了。”
程庭轩此言一出,周围立刻有人响应。风云楼开业那天梅胜云一曲猗嗟惊绝四座,那日邀请的京都权贵名流今日也大多到场,闻听可以再次欣赏到梅胜云的琴曲,无不附和。
梅胜云有些发怔。程庭轩的这个要求非常唐突,在这种场合为主家演奏,无疑将自己与那些歌者戏子混为一谈。梅胜云思索片刻后说:“胜云深知程大人亦精通音律,改日胜云必将携琴造访。”
程庭轩立刻意识到自己失礼,忙道歉说:“如此污浊繁嚣之地怎堪侯爷雅韵,老夫酒后失言,该罚该罚。”说罢端起一杯酒自饮以示赔罪。”
梅胜云微微一笑,正要回到座位,却听见身边有人冷冷说到:“不过是靠声色迷惑,说什么污浊清雅!就算封了侯爷,改了名姓,便以为自己成了高贵之人了?真是好笑!”
梅胜云循声望去,却是一陌生面孔。云之光在他耳边轻声说:“此人是两年前的状元何以抒,外派到鄂州,今春才召回京都,如今在谢中书门下司职。”
梅胜云漠然打量着何以抒,此人年纪不超过三十岁,相貌堂堂,眼神倨傲,估计是恃才傲物之流。他的眼神中充满鄙夷和自命清高,不过梅胜云对这种眼神早已不在意。
梅胜云回到座位坐下,其他人则言左右而其他,有意化解这僵局,偏偏何以抒又大声说:“这张桌子坐的哪一位不是德高望重之人?在下真是佩服,您倒也坐得住,坐得稳!”
146 天问
何以抒话音方落,突然捂着嘴“啊”了一声,满眼恐惧地望着云之光。只见一片绿色菜叶黏在他的嘴角,几丝鲜血顺着手指缝流下。
云之光冷冷地说:“嘴不是只用来胡言乱语的,何大人还是别浪费了程大人的酒菜。”
何以抒恼羞成怒,用衣袖抹了抹血迹,气急败坏地说:“你竟敢当众伤害朝廷命官!”
云之光脸色冷得令人心悸。“伤你?你不过是五品,我可以杀了你先斩后奏!”
“你你你~~”何以抒又惊又怒,有些结巴。“你太嚣张了,目无国纪王法。我我我~~我要参你!”
“你若再多言,只怕没这个机会。你以下犯上,侮辱皇上亲封的一等侯,就是侮辱皇上,紫卫有监察百官之职,你不听劝阻肆意妄为,杀一儆百,又有何不能?”
“你你你~~”何以抒除了说你你你,再也说不出话来。
梅胜云微微皱眉,小光这番话的确有些太嚣张了。再者在别人的寿宴说什么杀啊死啊的,本来就不太合适,而且还见了血,是很不吉利的事情。他不明白小光为何会如此控制不住情绪。
程庭轩看出梅胜云的的歉意,走上前来打圆场说:“今儿老夫五十大寿,大伙儿都喝得有些多了,这些酒话疯话,回头酒醒了,一句都记不住,打个酒嗝就全没了。”众人跟着哼哈附和,梅胜云扯着云之光坐了下来。
何以抒心里虽然忿忿不平,但也被云之光的戾气压制住,不敢多言,返身回自己座位。
风波似是平息,丝竹之声再次适时响起,但气氛却不复原先的繁华祥和。大多数人还没从方才的事件脱离出来,不时听到震撼、愤怒、叹息之辞。
“你怎么了?”梅胜云低声问。
“我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谁敢再对你胡言乱语,我决不轻饶!”云之光恨恨地回答。
梅胜云有些恍惚。小光为何如此在意别人怎么说怎么想,难道听别人说的多了,他也会认为自己是别人口中的那种人吗?自己再三说过不在乎,但是他却做不到不在乎。自己受辱的同时,他也感觉到耻辱了吧,所以才会如此失控!那何以抒说的没错,无论楚语秋、还是梅胜云,都是同一个人,始终是同一个人。自己总是说不在乎,那是因为只能不在乎,不得不在乎啊。除了不在乎,自己还能怎么样!
郁闷之气充塞着梅胜云的胸腔,他猛地站起来,走到程庭轩面前,深施一礼说到:“方才之光失礼,胜云愿为程大人弹奏一曲谢罪。”说罢不等程庭轩反应过来,便走到琴台。他挥了挥手,那琴师慌忙率着一众乐者退下。
云之光静静地听着,这曲子最近胜云常弹,只是平日的情绪没有今日激烈。不对!这曲子跟平日的完全不一样,虽然曲调似乎一样,但感受全然不同。平日曲子里的悲愤不甘令人有突破奋发之意,而今日他感觉到天空似乎被撕开了一个裂缝,里面是深邃无边的痛苦。他不是在问天,而是在声讨啊!问天有何用!天若有情天亦老!问众生有何用,众生浑浑噩噩庸俗鄙薄!
整个聚云厅寂静一片,连呼吸声亦几不可闻。云之光越听越心惊,只觉胸肺间气息澎湃,似乎想要从身体中喷涌爆发,却猛地听到“铮”的一声,琴音顿失,只留一丝无力的嗡嘤不甘地在大厅中传荡。云之光飞身跃起,瞬间来到梅胜云身边
,捧住他的手指急切地问:“手怎么样?”
梅胜云轻轻摇头,站起来对着程庭轩说:“这琴太不趁手,程大人见谅。”
程庭轩亦站起来说:“梅侯爷此曲千古绝响,若他日能听到完整一曲,今生无憾。”
梅胜云勉强笑笑。“必有机会,胜云先告辞了。”
云之光揽着梅胜云的腰,彷佛他受伤的不是手指,而是整个人受了重伤。他毫不遮掩自己脸上的珍惜与心疼,在众目睽睽下向外走去。何以抒站起来大声问:“梅侯爷,此曲何名?”
梅胜云没有理他,径直离开聚云厅。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看来我错了。”何以抒喃喃自语,许久才讪讪落座。
坐在马车上,云之光仔细查看梅胜云的手指,食指指肚被琴弦划开一条挺深的口子,皮肉翻翘开来。云之光越看越心疼。“怎么用这么大气力?”
“突然心有所悟,无法自控。没事,只是要好些日子不能弹琴了。”梅胜云淡淡笑着,安慰云之光。
“没事?一定很疼吧?真没想到手指上还会多一道伤痕,你的手这么漂亮,太可惜了。”
梅胜云低头看着自己食指,突然问到:“我现在只有脸上没有伤痕,如果有一天我保不住自己的脸,你会不会~~”
“胡说什么!不许胡说!”云之光立刻打断他的话。“我当然不会~~你当年的丑样子我又不是没见过,跟鬼一样,压根没人形。”
“我会为你好好保护自己,再也不让自己受伤。你喜欢的,我一定要好好保护。”
二人回到云府没多久,宫里派人送来一瓶药,说是对伤口愈合有奇效。云之光叹道:“皇上还是放不下你,一直紧盯着你呢。估计那个何以抒要倒霉了。”
梅胜云摇摇头说:“皇上公私分明,不象你,因小失大,假公济私。你今天的言辞对紫卫的形象非常不利,简直就是滥用职权,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哼!你就等着被人参吧!”
云之光毫不在乎地说:“不管!大不了辞官不做,跟你游山玩水逍遥快活。”
梅胜云举着自己被包扎地象丝茧一般的手指说:“你这也裹得太夸张了,我其他手指都动不了,太不方便了。”
云之光说:“你拿我的手当你的手用就是了。”
梅胜云笑嘻嘻地说:“好吧,我现在想上茅厕。”
第二天上朝,云之光做好准备等人参他,但平日那些动辄先贤圣者引经据典痛心疾首的御史们竟然都保持了缄默。云之光心中奇怪他们平日不都是连皇上的龙须都敢拔的,怎么这次倒不应声了。程庭轩以及另外几位较为熟悉的大臣都极为关心地问了问梅胜云手指的情况,云之光不知道是自己的杀鸡儆猴起了效果,还是昨日梅胜云的倾情演奏折服了众人,本来做足了准备打算再次强硬表明态度却没用上,就好像运足真气的一掌无有机会发出,令他有些扫兴。
散朝后急冲冲返回云府,却得知梅胜云被皇上宣入宫中。大概也是担心他的手指吧。云之光心想,胜云的一个手指头,在朝野上下也成了大事,那些鄙薄他的人只怕妒忌的成分更多吧。
“为什么我每次在公开场合亮相,总有个别跳梁小丑出来胡乱蹦跶?”梅胜云苦笑。
“你这是责怪朕御下不严?”
“此乃胜云之哀,却是皇上之幸啊,说明您的臣子不是附庸权术卑躬屈膝之徒。不过遇见之光这样不讲道理直接伸拳头的,那些书生文臣便无计可施了。”
“云之光够狠,朕不方便象他那么决绝,想想这些年你受了不少委屈,也不能替你辩护。这次他替你出头,以后别人至少不敢当面对你不敬。”
“胜云~~已经习惯了,早不在意了。”话虽如此说,梅胜云却依然深深叹了口气。
“不在意?那还把琴弦都拉断了?”
“胜云是不在意,但是担心之光在意。他若不在意,怎会如此冲动?”
“你对他的心思太重了!小心重到你自己不堪承受。”
“重吗?我怎么偶尔会有空落落的感觉?”
“物极必反吧。”皇上习惯性地伸出手想摸一下梅胜云的脸以示抚慰,又被他轻轻躲开。
“朕只是关心你,并无其他想法。这也是因为怕云之光介意?朕觉得他倒不见得有多介意,只怕是你自己内心不坚决在拿他做借口。秋,自然些,不要让自己这么累!朕都已经放下了,你却放不下。”
梅胜云望着皇上温和的双眼说不出话,心里却涌出想将身体靠上去的愿望。他转过脸捧起桌上的茶盅。“皇上,喝口茶吧。”
皇上微微叹息,接过茶,抓住他受伤的手轻轻抚摸着。“等手不碍事了,便跟他去江南散心吧。喜欢哪里就多待待,没有紧急的事情朕不会召你们。海盗什么的,悠着点。”
“胜云知道了。谢谢皇上。”梅胜云低下头。
皇上没有留梅胜云陪用晚膳便放他出宫,刚出宫门,云之光便窜上马车。梅胜云惊讶地问:“你不会一直在这里等吧?”云之光笑而不答。
“他要是留我很晚你就一直等着?”
“也不是,我看时辰差不多了。如果他不留你晚膳,你就差不多该出来了;如果过了饭点还没出来,我就先回去了。我哪有那么死心眼?”云之光笑嘻嘻地解释。
“你以前挺死心眼的。”梅胜云嘟囔。
“我跟你这么久,当然要沾你的聪明劲啊,不能总傻乎乎的吧。”
“是啊!我觉得我跟你这么久,你变聪明了,我变傻了。”
“其实我觉得傻点好,傻点烦恼少。”
“你什么意思?你是说你现在觉得跟我在一起烦恼多?”
“哎!我当然不是这意思!你瞧你~~我还是说不过你!我扬长避短,不跟你说!”
云之光一手抓住梅胜云受伤的那只手,小心地举在一旁以防被自己碰疼,另一只手则将他揽入怀中,尽情温存。
147 荔枝
回到云府,云之光先跳下马车,一眼看见何以抒在门前与下人纠缠。“你来干什么?”云之光冷冷地问。
何以抒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望向云之光的身后露出热切的目光。“梅侯爷,昨日的琴曲曲名为何?”
梅胜云愣了一愣,避过他的眼神,径直向府里走。何以抒迎上来继续说:“昨日那只琴曲在下前所未闻,请梅侯爷赐教。”
梅胜云皱了皱眉,云之光一手将何以抒扒拉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何以抒不敢靠前,眼睁睁地望着二人进府,大红朱门将要关住的瞬间,梅胜云突然停住脚步,回头说到:“天问。”说完大门便紧紧闭住了。
何以抒大喜,向着大门做了一个揖,嘴里喃喃而语。“天问~~天问?”
第二天午后,梅胜云午休醒来,他抹了抹额头的汗,心想这天也太热了,连自己都出了汗,不知那些外面劳作的百姓有多辛苦。这些日子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而今年,又似乎是多年来最热的一年。
安远应声而入,用温水浸湿的软帕为他擦脸,惊讶地问:“公子被热醒了?今天是热,一点风都没有。方才张良驹先生送了一盒子荔枝来给庄主尝鲜,说是才从岭南送来。公子,你道他们怎么把荔枝送来的?”安远故意卖关子。
“怎么送来的?”梅胜云淡淡地问。
“他们在盒子里放着冰块,将荔枝放在冰块中,然后用棉被把盒子裹得严严实实。那样捂着,冰竟然没化,每颗荔枝都红艳红艳的,看起来非常新鲜,手摸着也凉凉的很舒服。公子,他们那是什么冰,那么神奇,不怕热,捂着棉被都不化?”
梅胜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难道是寒冰玉?用寒冰玉运送荔枝,太夸张了!你拿来我看看。对了,这么热的天,吃一点凉东西没关系吧?”
“公子现在真爱惜自己。奴才想着应该没问题,以前夏天宫里做的甜汤都专门用窖里的冰镇过了,才拿给主子们解暑呢。”
安远捧着一盘子荔枝来,还拿了几小块冰让梅胜云看。梅胜云拈起一块放在手心,不一会手心便积了一小滩水。手心冰得有些麻了,他赶紧将冰块扔掉,对安远说:“是普通的冰,只是这么一小会儿就化了不少。”
安远拨开荔枝壳,用牙签将核剔除,留下晶莹剔透的荔枝肉摆在翠玉的碟子里,只是看着便让人口齿生津了。梅胜云连吃了好几个之后突然停住。“小安,少弄点,留到他回来一起吃。”
安远笑了。“公子,还多呢。我怕太凉,不敢给公子多拿。再说了,公子若喜欢,可以让云记急报送来。”
“岂能为这口腹之贪启用云记急报?你知道云记急报要累死多少马,辛苦多少兄弟?”
正说着梅胜云突然站起来,双眼热切地望向门外,安远一看这表情就知道是云之光回来了,赶紧迎到门外,施礼后便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