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秋赋 第三卷————语秋

夏先生手里捧着一个盒子走到床前，为小秋搭脉之后，从盒子取出一粒药丸，尚云行帮助喂入小秋口中。

“他的状态保持得不错，应该是你每隔一个时辰便给他缀魂的缘故。我已经给他服了追魂丹，你今晚可以放心休息，不用再施法。”夏先生从盒子里取出一个小瓶递与尚云行，尚云行接过小瓶将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一股火烧般的感觉穿过喉咙，瞬间席卷全身，所有的倦怠一扫而光，体内的气息流动也活跃起来。

沉默片刻后，尚云行低声说到：“师傅，云行惭愧！”

夏先生冷哼一声。“你也知道惭愧！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王令，原来你还记得自己是什么人！”

“云行辜负师傅！”

“你辜负的只是师傅么？”

尚云行紧闭双唇。

夏先生盯着尚云行看了一会，长叹一声。“算了！我知道你压力很大，你已经厌倦了！就像你坚持要把名字改为云行，你希望如云一般高高在上，不沾惹世上一切，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但是再改名字，你还是你！只是，你定要坚持这样，我们这些老东西又能怎样？死去的代价，活着的希望，随着岁月流逝，都渐渐淡漠。多活几年，不过是多失望几年，不如早早去找那些老兄弟们！唉，活了这么多年，成老不死的了！自己也烦了！”

“云行并没有完全放弃，只是现在不得时机！云行会记得自己的使命，云行会尽力。这个人身份很特别，对咱们很重要，因此才敢来求师傅救他！云行岂是不知轻重之人！”

夏先生听闻此言，又仔细看了看小秋。“这人长得很美！他到底是什么人？你不要做那种荒唐孟浪之事，却来敷衍欺骗我！”

“他～～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秋公子、云记的神仙庄主，同时还拥有紫卫统领之权。他对皇上能施加重要影响，如果他愿意，他甚至可以得到更大的权利。”

夏先生点点头。“如此说来，让我这老东西换他一条命，倒也值得！”

“师傅！”尚云行突然跪下。“云行真是混账！竟作出这等不义不敬的事情！云行从小没有亲人，师傅是云行最亲的人，云行竟然为了一己之私用王令逼师傅！云行错了～～”尚云行痛苦地停顿了一下。“他若死了，是他的命！云行真是疯了！竟然会为了不相干的人～～对不起师傅！”
      尚云行羞愧难当地低下头去。

“云行！快起来，师傅知道你必然有重要的原因才会带外人来。这个唤魂阵已经一百多年了，师傅在这里守了五十年，作为一个秘术师，能够启动一次唤魂阵，也是很大的荣耀啊！只希望这个人将来真的能帮咱们成就大事，那师傅此生便更无憾了。”

“不！师傅！云行刚才说的都是借口，他的身份的确有价值，但是最重要的原因是～～是云行喜欢他！云行舍不得他死！”

夏先生愣了愣，却微笑起来。“怎么夏家人都是这样多情，难道是血统的问题？多情的人，注定成不了大事，所以咱们才会沦落到现在的境况。唉！天意啊！”

尚云行歉疚地说：“云行也是一时糊涂，云行现在已经想明白了。云行这就去跟那三个人说让他们带他离开。”

“不急，你再考虑考虑。”夏先生反倒出言阻止。“哦，对了，你妻子和孩子都好吧？孩子刚生下来时抱来让我看了一眼，现在都已经五六岁了吧。”

“嗯。荣儿三岁就送走了，阿裳在山里跟师叔学秘术，我也很少能见到他们。我是没有父母，也没什么想头。荣儿虽然有父母，却跟没父母一样。我上次去看荣儿的时候，他对我挺陌生的。”

“你跟阿裳成亲也两年了，怎么还一直没有孩子？当年这一脉就剩下你一个独苗时，我们那帮老家伙多紧张啊，生怕出一点意外，那我们这帮人就连死都不敢死，都没脸见故人啊！还好你安全长大，娶妻生子。唉，多要几个孩子，尽量开枝散叶吧。要是阿裳身体不好，有什么好女孩子，再纳一个吧。”

尚云行苦笑。开枝散叶、传续血统，这是自己最基本的任务，不过似乎做得不太好。

夏先生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却止住口，拍了拍尚云行的肩膀，不知算是鼓励，还是安慰。

“师傅，我去安排一下那三位朋友，待会再去陪师傅用餐说话。”

“好！那师傅回房等你。”

尚云行站起身，又忍不住望了小秋一眼。“师傅，他～～还能撑多久？”

“服了追魂丹，还能再支撑两三天。”

尚云行没再说话，轻轻握了握拳，走出屋去。夏先生盯着小秋看了看，叹了口气，也随后离开。

三名龙卫所在的屋子里一片静寂，龙卫都是习惯了沉默的人，虽然他们对尚云行以及夏先生，还有这个神秘隐居地有诸多想法。
      不过这里很怪异，但并没有危险的气息。

“咱们去看看公子。”老五打破了沉寂。

三人刚走到门口，尚云行带着两名仆从走来。“三位，怠慢了，请用晚餐。乡间简陋，勉强裹腹，请三位万望见谅。”

饭菜其实并不简陋，荤素搭配，还有一坛酒。老五谢过，又问：“方才没看到有其他人，以为夏先生是一人独居。”

尚云行解释说：“师傅不喜欢有人打扰，他们只是每日固定时辰来打扫整理和做饭。以前师傅是一人独居，如今毕竟年纪大了。”

老五问：“尚公子一起用吗？”

“不了，我陪师傅。呃～～”尚云行迟疑了一会接着说：“方才与师傅去看了看唤魂阵，那阵已存在上百年一直未曾开启过，经检查似乎～～有些缺损。如果有缺损只怕无法启动阵势，待会我跟师傅会再去查验看能否修复，那么～～诸位请做好最坏的打算。”

118 唤魂

这天晚上，尚云行陪夏先生在房中说话，夏先生明显看出他的心不在焉。“云行，你是不是累了？若累了便去休息吧。老头子没瞌睡，你不用陪啦。”

“对不起师傅，云行真是有些累了。那云行告退，师傅也早点歇息吧。”尚云行趁机告辞。

尚云行离开夏先生居所，并不回自己住所，而是走到小秋屋子门口。在门口站了一会，却不进去，只是靠在门边墙上仰望星空发呆。山里的星光总是灿烂，他望了不知多久，望到脖子酸得几乎失去知觉，这才下了决心转身要走，没走几步又站住，在门前徘徊再三，终于还是推开了屋门。

“老五，尚云行根本没有去修复唤魂阵。他先是跟他师傅一直在屋里说话，刚才又在公子门口站了好一会，要走不走的，最后进去了。我觉得有蹊跷。”十二向老五汇报。

老五淡淡地说：“尚云行不会伤害公子，再说公子现在的情况也没什么可伤害的。你让十三也撤回来吧。”

平日里都是老五紧随小秋，十二十三在外围，因此老五对尚云行的心思早看得透彻。看来他是有些反悔，不舍得拿自己师傅的命换公子的命。公子啊，若他真的对你有情意，能救你一命，也是你们的缘分。若不能，只能是你命数到此。老五斗胆作此决定，公子将来不会怪罪老五吧。

尚云行在小秋的屋子里来回踱步。

不敢看他。虽然强烈地想看他、想抱他、想亲他。心里有一团火在灼烧，因此心火辣辣地疼着。忍不住揪住胸口的衣服，于是手指也被灼烧。双手无奈地捂住脸，于是脑海里燃烧起火焰。

尚云行只觉得整个人如被在烈火中反复灼烧，便猛地扑到床前，一把抱起小秋，紧紧搂在怀里。似乎只有这样，那些让他发狂让他痛苦的火才会熄灭。

秋，我该怎么办？如果可以，让我替你去死！或者，我陪你？不，你不需要我陪，有人在等你。你被我强行留住，那人大概已经等得焦急了。那么，我放手，你去吧！这本来也是你的意愿，就按你最初的意愿吧！

尚云行放开小秋，轻轻将他身体放平，掖好被角。可是刚刚站起来，方才那令他痛苦难忍的火焰又燃烧起来，而且更加猛烈。尚云行觉得心似乎在融化，头似乎要裂开，忍不住呻吟起来。秋，是你不让我走吗？是你让我救你吗？

尚云行再次抱住小秋，紧紧地抱着。

难受的灼烧感渐渐缓和，尚云行脱了鞋袜，躺在小秋身边，紧紧拥着那柔软却没有感知的身体。这样抱着他，吻着他，一直以为只能是一场春梦，一个奢想。曾经梦寐以求的人儿啊，现在躺在自己的怀里。秋，如果我救了你，你还肯让我这样抱着你吗？无论你是生是死，这都是我唯一的一次拥有吗？可是这也算拥有吗？怀里只是一具失了魂魄的身体罢了。尚云行心酸地想着。

尚云行的嘴唇轻轻落在小秋脸上，流连许久，恋恋不舍。他痴痴地望着小秋，想象着那明亮的眼睛微笑的样子，想象着那柔和的唇轻启的样子，想象着那浓密的眉微皱的样子。不知何时，尚云行失去控制的手指解开了小秋的衣衫。当他的唇沿着小秋的唇角缓缓下滑至脖颈、再至胸前时，小秋身上那一道道狰狞的疤痕如利剑一般刺入目中。

迷惑于小秋无暇的容颜后，没有人看到他身上的疤痕能不震惊，那是一种非常极端的对比！于是尚云行毫无例外地也被震撼，整个人瞬时清醒过来。他早已知道小秋身上有很多疤痕，但真真地落在自己眼中时，还是被惊住了。

怜惜之情如同从海底最深处升起的绵绵不绝的海浪，铺满整个海面。难怪他的皇上那么容忍他！是那个皇上带给他的这些伤痕啊，永远也无法抹去的伤痕。尚云行在知道小秋与云之光的关系后，一直很不解那个皇上怎么能如此容忍，此时将心比心，倒似乎可以理解了。

尚云行轻轻抚摸着小秋身上的疤痕，想疼他爱他的念头拼命挤压着头脑和胸腔，却不知该如何去做，除了紧紧地抱着，抱着～～

卯时刚过，老五三人便去向夏先生请早安。老五恭敬地问：“夏先生，昨日尚公子说唤魂阵似乎有些小问题，不知今日能否施法？”

夏先生愣了愣回答说：“老夫将此事交予云行了，待我去问问他。”

老五提示说：“尚公子此刻似乎在我家公子屋内。”

夏先生皱皱眉，四人一起向小秋屋子走去。

听到脚步声，尚云行开门出来。此时天色才蒙蒙亮，尚有微弱星光，即使在如此黯淡的光线下，依然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深陷的眼眶和疲惫的神情。他昨夜一直抱着小秋，一宿未曾合眼。

“云行，能启阵吗？”夏先生心疼地看着爱徒问到。

尚云行目光闪烁，不敢看夏先生，许久后缓缓跪下，双拳紧握，低头不语。

夏先生长叹一声，扶起尚云行。“既如此，来帮师傅做准备。”

快到时辰，尚云行指引老五他们背着小秋去往唤魂阵。

草屋后半人高的蒿草间隐约露出一条蜿蜒的山道，曲曲折折走了没多久，便转到山的另一侧。山壁边有一块平地，平地上竖着一些高矮不等的石柱和大小不等的盘状石块。这些石柱石盘的形状仿佛是天生的，而非人工打磨所成。老五仔细打量着那些石柱，十二、十三甚至绕着石柱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怪异，心中均想就这么一堆石头能够唤回人的魂魄？实在是有些荒唐的感觉。

尚云行引导老五等三人分别站在指定的位置，具体该如何行事早已给三人交待清楚，然后自己也在正确的位置站好，向夏先生示意准备完毕。

夏先生席地而坐，手上捧着一个雕刻有精密花纹的铜盘，仰头看天。“时辰到。”夏先生突然说。

四人得了指令，一起向场地中间的一块石盘发力。石盘慢慢离开地面，有些震动，应该是四人力量不等造成的。四人小心地调整着力量的输出，直到找到均衡点，石盘看起来稳稳地悬于空中。在之后的控制中，均衡的力量输出依然非常重要。

夏先生将手中的铜盘放置在升起的石盘底部，轻轻旋转，便卡在石盘底部。夏先生退开，在四人的控制下，石盘慢慢回复原位。片刻后，地下发出一阵咔咔哐哐的声音，地面裂开。老五三人惊讶地看着地面拱出许多高矮不同形状不同的石柱石块，和地面原有的石柱石块巧妙地镶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刻满精致雕纹和纤细凹槽的大平台。

夏先生将小秋抱至平台中央，开始念念有词。

尚云行用短刀在手臂上划了一道，血一滴一滴流入凹槽之中。老五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么多的凹槽，都要用他的血来填满吗？

夏先生在凹槽中倒入一种无色的液体，血流的速度突然加快，尚云行紧闭双唇，用短刀又在手臂上划了一下。

夏先生不断地加入无色的液体，尚云行的血不断地滴下。血线沿着凹槽行走，好像有一只无形的笔迅速勾勒一幅怪异的图案。尚云行的脸色逐渐变得惨白，身体似乎也有些颤抖。老五震惊地看着那血线终于铺满所有的凹槽，对尚云行的状态充满担心，待会还要用真气控制，他能支撑得住吗？

夏先生向空中洒出一把沙尘，石阵里立刻弥漫着淡红色的轻雾。无法听懂的吟诵响起，凹槽里的血线突然激荡起来，四个小石球缓缓离开原来的石柱顶端。四人同时出手，控制住自己身前的石球。

眼前所有的景象突然消失了，每人只看见淡红色虚空中血红的圆球。那圆球贪婪地吸取着四人的力量，随着时间流逝，色泽似乎在逐渐淡化。当圆球的血色全部消失，就是唤魂阵结束之时。

老五渐渐感觉到呼吸不畅，体内的气息时有滞顿。圆球的血色已经很淡，但是色彩不均，有一处红晕较浓，象女人涂抹了淡淡胭脂。是不是尚云行出现了问题？老五担忧起来。如果尚云行支撑不住，唤魂就会失败。之前尚云行说自己是血引时，谁也没想到竟然需要流这么多血！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老五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似乎生命力都被那圆球吸取殆尽，所幸圆球也几近透明，再支持一会就可以大功告成了吧。渐渐眼前的景象慢慢可以看清，红色的气雾中，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其他人的身影，看到躺在石阵中心一动不动的小秋。

一直回响在耳边的吟诵陡然停了下来。一股强大的吸力令老五几乎站不稳，十二、十三身体也晃动了一下，尚云行则直接瘫倒在地上。这到底成功了还是失败了？老五与十二、十三面面相觑。

119 魂归

老五与十二、十三有些慌乱地互相交换着眼神。小秋依然一动不动，尚云行应该是力竭昏厥，夏先生坐在地上，好像脖颈已经支撑不住头颅的重量，脊背看着也是软弱无力，整个人似被抽了筋一般。

迟疑了片刻，老五去看小秋，十二、十三则分别去看夏先生和尚云行的情况。

刚刚凑近小秋，老五便感到缓慢而微弱的生息。看来是成功了！老五将小秋从平台上抱下来，向十二、十三点点了点头，两人立刻露出惊喜的表情。

十三尝试给尚云行输送真气，但一时不见效果。夏先生在十二的救助下气力恢复了一些，催促着几人速度离开石阵。于是十二搀着夏先生、老五背着小秋、十三背着尚云行向山下草屋走去。才转过山坳，听到身后轰隆隆的声音，想来是那石阵自行塌毁了。

夏先生给小秋喂了一粒药丸，对老五说：“你家公子两个时辰后就会醒来。这药丸我再给你十粒，每日服一粒，连服十天，十天后你们应该可以到达京都，今后好好调养便可。”老五再三谢过，将药丸收好。

夏先生又去看尚云行，叹口气也给他喂了一粒药丸。

老五问：“尚公子如何？”

“他不碍事，休息休息便可。等你家公子醒来，你们立刻离开吧。”夏先生说完后转身向屋外走。不知是否心理作用，老五觉得他的背影看起来苍老了许多，的确象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