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秋赋 第三卷————语秋

作者:语秋  录入:03-29

临走前老五去道别,尚云行已经醒过来。

老五再次跪地郑重行礼。“尚公子,您救了秋公子,也是救了我们几个性命。老五非自由之身,无法报答尚公子,此大恩大德老五只能铭记在心,请受老五一拜。我等发誓不将此间的事情告诉任何人,但是告诉秋公子应该可以吧?”

尚云行想了想说:“只告诉他是我带你们寻到隐居的名医即可”。

老五不解地问:“尚公子,老五不明白您为何不让公子承您的恩情?”

尚云行笑了笑:“老五兄,您作为皇上派给秋公子的随从,似乎胆子偏大了些。昨日秋公子屋外的护卫是您让撤的吧?”

老五说:“老五相信尚公子不会伤害秋公子。只是~~秋公子如今求死之心尚存,若再有意外,岂非辜负您如此付出。若他知道他的命是用什么样的代价换回来的,也许会珍惜自己。”

尚云行沉吟片刻后说:“既如此,你就找机会告诉他罢。”

老五又问:“秋公子已经醒了,尚公子要不要去看看?”

尚云行摇摇头。“你们走吧,日后我去京都再看他。尽快赶路不要耽搁,真正能让他舍弃求死之心的,大概只有你们的皇上了。”

老五背着小秋,十二、十三紧随其后,走过小桥,很快便隐于山林之间。尚云行倚着门遥遥看着,只觉得一切恍然如梦。转身看见骤然苍老的夏先生,尚云行顿时醒觉,跪在地上抱住恩师的双膝,不敢抬头。

夏先生轻抚着尚云行的头发,浅浅地叹了口气。

老五等人出山与安远会合后便昼夜赶路。趁小秋神智比较清楚的时候老五将救治他的经过详细讲了一遍,小秋只是默然听着,毫无表情。老五时刻观察着小秋的状态,一路惊心,只觉得比一场生死恶战还要辛苦百倍。

京都外五十里长亭,老五远远便看到那熟悉的马车以及车旁站立的刘文曹庆。行至近前,众人下车跪拜,有龙卫迎上去抱了小秋移至皇上的马车。待马车走远后几人才从地上站起来,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

御医跪在马车中为小秋诊断,迅速开了方子,递于车外,有快马赶回宫中先行配制。

“如何?”皇上急切地问。

“回皇上,公子身体虚弱,但气息还算平稳,皇上无需太过担心。”

皇上摆摆手,御医退下。

小秋此刻是清醒的,但他不想睁开眼睛。皇上将他抱在怀中,手指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声音微微颤抖。“朕以为再见不到你了!朕不想让你走,又不得不让你走。你就那样走了,丝毫不顾朕的感受。秋啊,朕知道你心里难受,朕不该在此刻要求你为朕做什么,可是,你能想象朕心里有多难受吗?朕求你睁开眼睛看朕一眼。”皇上低声诉说着,脸贴在小秋的脸上。

特制的马车非常平稳,靠在皇上怀里很舒服,小秋固执地不肯睁开眼睛,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有人来抱他下马车,这动作惊醒了他,他微微哼了一声。

“你们退下,朕来抱他。”

皇上抱着小秋急匆匆地走入秋园。

很多年前,皇上也这样抱过他一次。那次是他撒娇,跟皇上下棋,说若赢了皇上,便要皇上将他从清正宫抱到秋园。那时年少,满脑子荒唐想法,没想到皇上居然答应了。

皇上平素在奴才们面前总是很威严,很少会做出这种有失礼仪的行为。后来皇上认赌服输,把他放在秋园的床上时,累出一头的汗。虽然那时他才十五岁,个子没现在高,但那时身体康健,能吃能睡,似乎比现在还重些。后来他一直在想皇上故意输的,还是真输的。

小秋一边回忆着,双手下意识地搂着皇上的腰,这样皇上便可以省些力气,就像当年一样。

小秋虽然瘦,但毕竟是成年人,从秋园外抱进内屋放到床上,皇上额头已经满是汗珠,喘息了许久。“秋,朕还从没有抱过自己的孩子呢,却抱你两次了。”皇上俯下身,贴着小秋的耳朵说。

小秋再也不能装睡,便睁开眼睛。

“朕知道你没心情跟朕说话。你先喝药,然后好好休息。”皇上将小秋扶起来靠在肩上,从刘文手中接过药碗,就要给小秋喂。

小秋伸手去阻止皇上给自己喂药,皇上按住他的手。“朕想喂你,不过朕可能喂得不好。”

皇上舀了一汤匙药,正要送到小秋嘴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端到自己嘴边轻轻尝了尝,立刻皱起眉头。“这药真苦!不烫了,喝吧。”说着把汤匙递到小秋嘴边。

“皇上。”小秋终于开口说话。“这样一口一口喝太苦了,小秋自己来吧。”说着略微坐直了身体抢过药碗咕咚咚喝下去,刘文赶紧递过漱口的甜水。

药喝完了,小秋依然保持着半靠在皇上身上的姿势,只是扭过头,看着墙壁,又不肯说话了。皇上有些犹豫,既舍不得走,又怕他嫌烦,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双手试着去抱小秋,却见他的肩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接着是隐忍的哭泣声。

皇上毫不犹豫地将小秋紧紧抱在怀中。“在朕怀里哭,是不是能好受些?朕知道你心里疼,朕也心里疼啊!”

不能说任何劝慰的言辞。任何言辞都太苍白,任何言辞只会激起他更大的悲伤。唯有让他痛快地哭,把所有的悲伤痛苦都哭完。

心里的疼没法形容,以为自己已经承受过世上最痛的疼,原来还没有,还有比那更痛的疼。实在没法忍受这种疼,已经超越了可以忍受的极限,只想死!只有死才能从这疼里解救出来。哭也没有用,因此他一直没有掉一滴泪。但是,在这个怀抱里哭,似乎稍微好受了那么一点点。所以,小秋哭了,放纵地哭了!

皇上一动不动地抱着小秋,不说劝慰的话,甚至连劝慰的动作都不曾有。只是紧紧地抱着他。

小秋的头埋在皇上的怀里,皇上的头压在小秋的背上。两个人抱成一团,皇上的身体随着小秋哭泣的抖动而抖动着。

屋外的众人默默地听着屋内的哭声,哭声持续了许久。大约是小秋没了力气,终于弱了一些。慢慢地,便没了声息。小秋喝的药里有安神的成分,应该是睡着了。

安远疲惫地坐在台阶上,丝毫不顾礼仪规矩。刘文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这趟差,绝对是个苦差,不容易啊!

“安公公,你们几个这些天辛苦了,去休息吧,我在这里守着。有皇上在,公子不会有什么事。”

安远挣扎着站起来,施了个礼,摇摇晃晃地走向自己屋子。他实在也是熬到极限了。

刘文又说:“老五,皇上今日已经安排了其他龙卫暂代秋园值守,您们三人辛苦了,明日再来接班。”

“谢皇上体恤,谢刘公公费心。”老五三人退下。

安排好一切,刘文站在门外,警醒地听着屋内的动静。屋内静悄悄,好像小秋离开的这些日子一样安静。唉,这些日子,皇上也一样在煎熬着啊。但愿这是最后一个难熬的夜晚,但愿明天一切都恢复到往日的正常。

明天快点来临吧!刘文仰头望着越来越深沉的夜空。

120 悲泣

第二日清晨,皇上准点醒来,打算悄悄起身上朝,不料刚一坐起来,小秋便轻轻哼了一声。皇上小心地俯下身,看到小秋只是梦呓,便放心地下床。伸手掖被角的时候,小秋拉住了他的手。

“朕去上朝,一会就回来看你。”皇上想抽出手,小秋执着地抓着,似乎又加了些力气。

“心里难受,想让朕陪着你?”皇上试探地问。

小秋并不言语,只是抓着皇上的手不放。

“那朕今日便不上朝,陪着你。”皇上在床头坐下,轻轻揉捏着小秋的手。

“不~~国事要紧,请皇上上朝。”小秋低声说。

“也不在乎这一半天,没关系,今日朕好好陪你。”

“小秋也不在乎这一半天,还是请皇上上朝吧。”

皇上细细寻思这句话,心中一喜。“秋,你安心休息,以后不要再胡思乱想,否则朕无心理政,日后朕若成为昏君,你要负责。”

听着皇上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小秋睁开眼睛茫然地盯着床幔。皇上,您的情意小秋会报答。小秋会陪您三年,这是和他约好的。三年后,小秋再去找他。

小秋睡不着。以往的早上总是赖着起不来,可现在却经常睡不着。好像尚云行救了自己之后就一直这样,虽然身体还很虚弱,但精神比以前似乎好了一些。没想到唤魂阵这么厉害!不过想想,是五个人十年阳寿换来的啊。但是他不想有这么好的精神,他只想睡过去,睡过去便什么也不用想。他不是想去想什么,而是脑子根本就不听他的指挥,不断地想着他。想着那些在梅家庄时所有的难熬的日子,那些山谷里平淡而温馨的日子,还有那短短五天,一生中最爱的日子。

一直想着自己会比他先走,怎么也没想到先走的是他!若是自己先走了,他会毫不犹豫跟自己走;可是他走了,自己竟然要他等三年!

光,你会怪我么?你一定要等我,等我找到你一起去投胎。否则我怕下辈子没法再遇见你。

小秋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安远紧张地冲了进来。

看着安远焦虑的眼神,小秋皱起眉头。他真的厌憎自己!让所有人都这么难过、这么受累,这样的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其实死了带给大家的不过是短痛,更多的是解脱,可为什么都还要执着地让自己活下去呢?活着有什么好?可是不得不活着,不忍心辜负别人的付出,不为自己,只为别人活着。

“公子!”安远担心地唤了一声。

小秋挤出一个微笑。“我没事。有点睡不着,想起床了。这些日子睡得太多。”

安远赶紧去扶小秋坐起来。小秋轻轻推开他。身体并不比以前虚弱很多,只是整个人空荡荡的,无处施力。

既然已经决定了为别人活着,那便努力做得出色些。好好地活着!不能再想他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去想,不能只想着他了。小秋痛苦地捂着头,强迫自己去想那些该想的事情。

皇上早朝散得很快,然后急急赶往秋园。还有一段距离便听到一阵琴声,不禁愣了愣。他已经起床了?弹的是《清平韵》,琴音不是很悲伤,看来他在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

听闻皇上脚步声,小秋停了琴音迎出门外。“皇上今日这么早?皇上莫因小秋误了朝政,更添小秋悔疚。”

皇上解释说:“今日确无大事,故而早早散了。你怎么不好好歇着?”说着便拉了小秋的手欲进屋内。

小秋却说:“在园子里坐坐吧。花到荼蘼,春已将尽,今日小秋与皇上一起赏赏这最后春色。”

“秋~~”皇上有些担忧。

小秋弯起嘴角做了个笑容。“皇上,小秋想喝酒。”

皇上迟疑地说:“大夫不让你喝酒。今年新茶尽下,朕陪你喝茶如何?”

小秋倒也不再坚持,只是闷闷地望着院角那几树繁花。

“罢了罢了!上酒!”一股郁气陡然从胸中升起,皇上拍了一下案几。“以后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管他那么多!”

当下备了酒菜,小秋虽叫嚷喝酒,却只是浅尝辄止,捏着杯子玩弄罢了。倒是皇上觉得压抑,自己连灌几杯。

“皇上对紫卫有何打算?”

“小秋如何想?”

“紫卫经营半年,方见雏形,皆是小光心血,小秋要替他继续做下去。前些日子报与皇上的八名提司,都是才能兼备之青年,可堪日常之任。方谦张良驹可堪谋划之任。这统领之职,待有合适人选再做任命,小秋暂代其任。”

“你接任统领不是就好?”

小秋摇摇头。“皇上还是另觅有德有能之人,不误国事,小秋只恐有心无力。”

皇上叹口气。“那统领之职便暂时空缺吧,你想怎么做,便怎么做好了。”

“日后云记的事小秋也要多操心些,以前都是他在管理。今后小秋也许要经常在宫外,请皇上应允。”

“你要搬出秋园?”

“那倒不用,小秋也想多陪陪皇上。”

皇上舒了口气。此时小秋说什么他都依着,若小秋坚持要搬出去,也只得任他搬出去了。

“只是如此操劳,你身体~~”

“这次在江南遇见的神医用药十分神奇,不但救了小秋性命,小秋恢复得也很快,自觉精神气力也强健许多。小秋自有分寸,皇上不必担忧。”

“那能否请那神医来京都,或许能将你彻底治愈?”

“那些天外高人,神龙见首不见尾,能够得遇一次已是莫大福分。老天既不想收小秋,那小秋便承天之意,努力做好该做的事。”

皇上拍拍小秋的手说:“如此朕便放心了。”

大约是觉得说完了该说的话,小秋连饮了几杯,很快便醉了,软软地靠在皇上怀中。小秋的双颊因着酒意难得的泛着红色,只是这红色并无光泽,反觉惨淡,尤其是唇色更显青白。

皇上心疼地望着,忍不住轻轻去吻小秋的唇。小秋睁着眼睛,眼光迷离地飘在空中,对皇上的亲吻浑然不觉、毫无反应。皇上自觉无趣,便放了手,命人扶小秋回屋歇息。

当天下午小秋去了云府,见到方谦与张良驹。两人满心悲痛,又恐勾引起小秋伤心,都竭力压抑着。

方谦望着小秋憔悴的容颜,叹息着说:“庄主才回京都,一路劳累,应该多歇息啊。”

小秋缓缓地说:“无心一路上一直在歇息。他的身后事,烦请两位费心,无心只恐无力操办。”小秋在云记众人面前是以云无心自称,反正大多数普通人不可能见到秋公子,也无需特别掩饰。

方谦与张良驹连忙称诺。张良驹说:“庄主放心,我二人已作安排。”

小秋又问:“不知两位对无心如何看待?”

方谦、张良驹立刻跪下说:“神勇庄主虽然仙逝,神仙庄主还在!云记还在!”

小秋忙扶起他二人,略带苦涩地说:“云记事务无心一向不太过问,都是他辛苦操劳,两位尽心扶持。只怕在云记众人心中,颇为轻视无心。”

张良驹说:“属下们不知,难道我二人不知庄主才能。云记表面是神勇庄主主事,其实是神仙庄主谋划。”

小秋说:“无心甚少公开现身,日后还需两位尽心帮衬扶持。无心要将云记发扬光大,让紫卫名垂青史,来日与他黄泉相会,也好叫他知道无心并非苟活世上~~”小秋悲痛得再也说不下去。

方谦含泪说:“两位庄主情深意重,感天动地。方谦也曾痛失所有亲人一人苟活于世,也曾痛不欲生。只是逝者已矣,活着的好好活下去,也是亲人的心愿。”

须知伤心时最怕人劝,本来尚可隐忍,方谦这一劝,小秋却再也压不住悲痛,眼泪无法遏制。他蒙住脸,摆了摆手,已然说不出话。方谦与张良驹对视几眼,悄然离去。

小秋进入内院小光的卧房。明明是初夏,为何觉得屋内冷如寒冬?小秋躺下,觉得身下亦是一片冰凉,再也没人用九天神功去为他暖床了。泪水再次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老五眉头紧皱,仔细辨听着屋内的动静。公子一个人待在屋子里,不许任何人进去,真让人担心啊!老五看了一眼同样眉头紧皱的安远,安慰道:“公子在哭。能哭就好。”

“公子小时候就爱哭,现在这么大了还哭。可是我怎么听不见公子的哭声?”安远问。

“他没发出声,他在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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