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秋赋 第三卷————语秋

跟踪了尚云行三天之后，黄修思派出的几批人纷纷暴露，最后只剩下他一人继续追逐。尽管秋公子事先说过，尚云行最终一定会把他们全部甩掉，但黄修思心里还是很不好受。紫卫刚刚成立半年，才开始步入轨道，云大人便去世了。如今秋公子从幕后走出来直接主事，但没了云大人，紫卫的实力立刻大打折扣，遇见较强的对手很明显地力所不及。若是云大人在，这尚云行根本别想甩掉。黄修思叹了口气，却突然想到，为何秋公子不让龙卫追踪？皇上不是派了三名龙卫给秋公子任意调用吗？

到第五天的时候，黄修思也彻底失去了尚云行的踪迹。怅然返程之际，有人遗给他一封信函，上写秋公子亲启，落款是尚云行。

离开云府没多久，尚云行便发现有人跟踪。追踪的人手段并不高明，但人数颇多，象撒网一般四处笼着。可惜网眼太大，收网的技术又不高明，因而他总能轻易脱网。琢磨许久后他终于想明白一些，却又有更多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呢？这算是警告还是什么别的意思？随便派两个龙卫来，自己怎么走得脱？算是网开一面吗？算是报恩吗？

尚云行摇摇头苦笑一声。就知道瞒不过他，虽然见面的时候他只字未提。这次来京都见他本来就是冒险，但是若不见他一面，一生也会不甘。临走的时候，他尽力地安抚自己，是暗示吧？希望自己不要做出与他、与南正为敌的事情。他对自己还是有些情意啊。

尚云行一边感慨着，一边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秋捏着尚云行的留柬，心里微微有些恼火。这个家伙，假他人之手送来这信，唯恐别人不知，也不封缄，写这么一首轻薄之辞，是摆明了非要要将自己牵扯进去。也许自己太宽容了，应该让十二十三去盯着他，让他狼狈不堪，便不会这番不知好歹！

“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小秋一边在心里责怪，一边却忍不住将尚云行信中的词赋吟了出来，和尚云行相识的点点滴滴也一并在脑海中流转呈现。

想起他与自己在风云楼初识时说“公子不似红尘中人，自然不想醉红尘了。”

想起他在南湖花船上说“谁不是这人世间过路人，公子何必拘泥！”

想起他说“梅乃花之最清，琴乃音之最清，公子乃人之最清。”

想起他说“云行当公子为知己、为知音。”

那次在云府外的“偶遇”，现在基本可以确定那不是一次简单的偶遇。自己每次出宫，他都在左右窥伺吧。

他说自己缺少朋友，而他也是自己唯一称之为朋友的人。这辈子没有称过其他任何人为朋友，以后也不会再有。好在，这辈子剩下的日子并不长，只不过三年而已。

小秋突然发现，原来在那些孤独寂寞的日子，尚云行曾经给过自己如此多的欢愉。

收回思绪，小秋吩咐安远取来锦盒，将尚云行赠予的两本琴谱取出，和信件放在一起递给安远。“烧了，洒在菊园。”

安远在菊园边上亲自点燃那些薄薄的纸张，回头偷望，只见小秋倚门而立，神情萧瑟。安远心中一片凄清，轻舞的黑烟熏着他的眼睛，眼前一片朦胧。

123 孤岛

皇上欲追封小光为一等忠义公，被小秋劝阻，毕竟他没有什么特别功勋，于是皇上便追封为一等忠义侯。小光的祭典已定好日子并奏请朝廷，规格按照公侯之礼，皇上本欲在城南风水好地赐一片墓园，被小秋拒绝，不过是一个衣冠冢罢了。小光本就是孤儿，虽然认了梅家义子，但想来不会有人来这个衣冠冢凭吊。三年后，他也要离开京都，他也要投奔于茫茫大海之中，他不想在京都留下一丝痕迹。

治丧的消息发出后，梅家人、各地云记负责人都昼夜赶往京都。

云府里哀色遍地。各处送来的祭品祭礼将灵堂所在的院落塞满，白色绸绢包裹着所有的廊柱，素色花朵缀满屋前房后，虽然时处明媚的春末夏初，整个云府却是一片凄凉。风云楼的装饰也改了素色，歌舞助兴全部取消。全国云记各分号停业三天，以示哀悼。

南正最年轻的三品重臣、富甲天下的云庄神勇庄主、武林中赫赫有名的梅家庄的义子、紫卫新任统领云之光大人，在东海剿灭海盗时以身殉国。此消息很快便传遍京都以及南正全国，闻者无不叹息。

梅家人尽数前来。田大夫也赶到京都，一见小秋便把他拉入内堂问诊，片刻后却面露惊奇之色。“三少，本来以为你此刻的状态应该是差到极致，没想到情况还算不错。看来宫里的诊治还是有效果，你自己休养得也不错，你终于通过自己的努力有可能将自己寿命延长了。”

安远插嘴说：“田大夫，这可是这些天咱们唯一值得高兴的事了。”

小秋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小秋对梅家人表现得很淡漠，令梅家人非常尴尬。过年期间小秋和家人已经相处得很好，这突然的冷漠让他们一时有些不解。尽管皇上说让小秋多陪家人，可以住在云府，晚上不用回秋园，但小秋还是返回宫里夜夜宿在秋园。他没法一个人睡在那曾经有过温暖怀抱的床上，他必须有一个可以依赖的怀抱才能入眠。

“为什么那样对你的父母兄妹？”皇上也一样不解。

“我不敢跟他们相处，我怕他们毫无意义地劝我，我怕跟他们讲他的事情。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说那些不疼不痒的话，我听着太难受。”

“真是太难为你了！秋，慢慢就好了，现在时间还太短，慢慢你就不会这么难受了。”皇上叹息着。

“皇上，将来小秋死了，求皇上准我葬于东海，求皇上一定答应！”

“好，你怎么说朕怎么做，别再想太多了，休息吧。”皇上不想多说什么，以后的事皆未可知。也许小秋会与他终老，他们合葬于皇陵，此刻又何必逆着他，徒惹他伤心。

皇上抚着小秋的背，温柔地，缓缓地，直到小秋沉睡。

王昌龙和云永坚持继续搜寻他们的大人和庄主。在海上失踪超过二十天，加之从龙海生那里传出来的确切消息，基本上没有人再抱着希望。但是他们依然坚持每天出海，今天，按照神仙庄主的指示，这是最后一天了！

这天他们上船特别早，而船上的水手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做好开船的各项准备。这是最后一天了，大家都想尽可能在海上多走一段路程。

“今天去哪里？”王昌龙问云永。

“咱们去死亡之海吧。那里是庄主最后出现的地方，我想再去看一眼。”云永低声说。

“我也是这样想。”

小光和张勇跳海之后，小光很快便浮出海面。他没看见张勇，便使劲扯绳子。不一会，张勇也浮出来。

船体的倾斜已经非常明显，想到这么巨大的一只船，很快便要被大海吞噬，然后不留一丝痕迹，小光心里再次慌乱起来。自从发现被困后心里就一直慌乱，他怕！他发现自己也变得怕死了！他才刚刚拥有小秋，他不想死！因为不想死，所以怕死！如果小秋此刻在自己身边，那死便死了，没什么可怕的。不过如果小秋在自己身边，他断然不允许自己做这么冒险的事情。小秋，你一定会怪我，我答应过你做任何事情之前先想想你，可是我没做到。小秋，我很想你，你不要生气！就像上次从雪山上跳下去一样，只是一场虚惊，我一定没事，以后我再也不自作主张了。

“大爷！大爷！”张勇看到小光紧咬着嘴唇，满脸痛苦，担心地叫着。“你别担心，很快就会有人来找咱们，熬过今晚就行了。”

“张勇，你以前遇过这种情况吗？”

“比这惨的也遇见，上次被龙海生搞得全身是伤还不是熬过去了。”张勇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轻松些。

“我不是怕死，我是不想死。”小光不好意思地解释到。

“谁想死啊！就跟谁愿意当海盗一样。要跟人斗，要跟天斗，要跟海斗！”

“龙海生就愿意当海盗。他那才能，投在军中也是人才。”

“有些人就是愿意偷愿意抢，觉得来得容易，但是绝大多数的贼都是被逼的。”

“张勇，等回去了我给你安排个差使，让你一辈子生活无忧而且能施展你的才能。”

“我有什么才能，有本事就不会混这么惨了！”张勇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和海水。“幸好已经四月天，否则冻也冻死了。”

“张勇，我教你个方法，你照着做，会觉得好受很多。”小光把固原心法的入门口诀和基本练法讲给张勇，确定他弄明白了，自己便开始凝神静气，将一切心事抛开，渐渐沉入九天境界。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

张勇说：“大爷，按你教的这个练了几个时辰，现在精神挺好的。本来按说在海上漂一晚上，全身都跟散架一样。天快晴了，好辨别方向了。”

“能找到方向就能漂回去吧？”小光急切地问。

“这个～～道理是这样的，咱们不断向西去，总能到海岸。但咱们离海岸也不知有几百里，漂的话得漂几个月，早成人干了。”张勇咽了咽唾沫艰难地说：“死亡之海的风向很古怪，我被转晕了。本来如果能待在船上，起码还能大概知道自己在哪里，现在已经完全迷失了。”

“咱们现在没漂多远吧？”

“应该没有。”

“我能感觉到死亡之海的位置，那里的力量比别处深厚。”小光回头指了指身后的某个方向。

张勇惊讶地说：“您能感觉到！那我就知道咱们的现在的方位了，咱们在死亡之海的东南方向。可是，有什么用呢？”

“张勇，这附近你以前来过没有，有没有什么小岛之类的，哪怕是一片礁石也行。我可以不吃不喝七八天没问题，你练着固原心法，也能比一般人多支持一半天，但一直漂着我怕你受不了。”

张勇想了想说：“这附近方圆百里也没有一处干土。不过～～听说死亡之海里有许多巨大暗礁，也许会有一些高于海面，只是船只没法靠近便已经被藏在海底的暗礁损毁。咱们船沉的消息肯定会传出去，他们若要寻咱们，也会在这附近，若盲目漂流，只怕反而让他们没了搜寻的线索。”

小光问：“你的意思是咱们往死亡之海中央去？”

“是！”张勇坚定地说。“若不是随着大爷，小人也不敢如此。因为咱们虽然不怕暗礁，但暗礁之间有许多旋流，会将人卷至数十米深的海底。但大爷似乎能感应那些旋流的能量，咱们就能避开那些旋流。只要能找到一小块立足之地，咱们也能多挨几天，如果一直这样泡在水里，人会被泡烂！”

“好！听你的。”

为了防止被海浪冲散，两人依然是用绳子相互绑在一起，小心地避让着那些吃人的旋流往死亡之海深处漂去。然而漂了一天，直到天色黑透，面前依然是无边无垠的汪洋大海。小光看出张勇已经非常疲倦，便建议休息，明日白天再说。

第二天小光先睁开眼睛，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先将九天神功运行了一番，没有什么异常，可是为什么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呢？他仰天躺着，片刻后突然跳起来。陆地！陆地啊！他没有在飘荡着了，连续飘荡的时间太久了，以至于躺在平稳地面时会觉得有些不适应了。

小光一把将张勇揪起来。“小岛！是个小岛！”小光惊喜地喊着，晃着张勇。

张勇被晃得头晕脑涨，但立刻明白了情况，原来死亡之海中心真的竟然有一个小岛。

这是一个小小的礁石岛。很小，站在岛边便可将全岛一览无余。张勇先欣喜了一阵子，又叹了口气。“不知道这岛上是否具备生存的条件呢。”

张勇在岛上转了一圈，欢喜地对小光说：“咱们运气不错，这个礁石岛上有不少海龟，大概是海龟集体生蛋的地方。这些海龟能让咱们至少活一个月没问题。海龟肉、海龟蛋都可以吃，海龟血可以喝。”

“一个月！”小光喃喃自语。“一个月他们应该能找到咱们吧。”

“应该吧。”张勇的神情黯淡了。

124 获救

小光和张勇来这个小岛的时候，因为要躲开危险的旋流，转来转去没多久他们便迷失方向了。本来两人想的是以这个岛为基地，小光游泳到沉船的地方，一定会有人去那里找他们。但是现在他们完全不知道沉船的位置了。小光不甘心，找了一个自认为有可能的方向游去，却发现小岛附近只是阴天，但只要离开一段距离后，天空就开始下雨，距离越远，雨越大风越急浪越猛。似乎有一个屏障，将小岛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小光将探查的情况讲给张勇，张勇沉思片刻后说：“大爷，您肯定没见过海上的龙卷风。任何东西只要被龙卷风碰上，就会被撕成碎片。估计咱们现在就在类似龙卷风的风眼里，而那些营救的船，根本无法靠近。”

“那怎么办？”

“只能撞运气。反正不能坐这里等，这里船绝对到不了。大爷您要辛苦，每天都出去探寻，也许哪天风浪小，哪只船胆大闯进来一些，刚好您又游对了方向，咱们就得救了。”

小光沉默了，如此说来，获救的可能微乎其微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有些沮丧。

“大爷，一定不能放弃！在海上，出事的第一条就是不能放弃。被困的时间长了，肯定会有恐怖、绝望、悲观的感觉，有的人会发疯，有的人会产生幻觉。我看大爷您是心性坚定的人，一定能坚持到获救。”张勇鼓励到。

每个白天，小光便选择一个方向漂流，到晚间才回来。他必须回来吃东西、休息，补充体力。除了海龟肉和海龟蛋，张勇还弄来一些能吃的鱼、藻类、贝类。饮水主要靠海龟血，再就是下雨时接一些雨水备用。取火很容易，小光能够化水为冰，自然也能聚热成火，但是岛上没有燃料，因此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小光才会用九天神功提供火源，但是那样很费真气。同样的方法，小光甚至还从海水中凝练出一些海盐。

两人不多说话，吃过东西便各自运功，然后睡觉，尽量保持体力，如此捱过十天。

来到小岛十天了，天天都是阴天，小光怀疑这个地方是否终年没有晴日。这晚两人练完功随意躺下，张勇盯着天空发呆。

“大爷，今天的云好像薄些，您眼力好，仔细瞅瞅有没有星星。”

小光将九天神功逼入双眼，仔细看了很久，摇摇头。

“只要天能稍微再开一点，让我能看到星星找到方向，咱们获救的可能就会大一些了，起码大爷每天有个方向，不那么盲目。大爷每天太辛苦了。”

“倒不觉得很辛苦，以前我练功的时候专门在飞瀑下承受着巨大的冲击，如今有些那时的感觉。我全当是在练功，最近已经适应许多，漂的距离更远了些。我倒担心你身体怎样。”

“小人贱命，身体很好，尤其大爷教的那个心法练了以后，体力恢复得很快。”

又过了十天。这天早上，小光说想休息一天。张勇有些担心地问：“大爷觉得有何不适？”

小光摇摇头。二十天了！这些天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小秋。他一定又病倒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一定会吐血，然后昏过去。不过皇上一定会用最好的药救治他。可是，二十天了！他一定认为自己死了，如果他认为自己死了，只怕也会随自己而去。也许他现在已经去了，那么，就算自己真能获救，又还有什么意义！真想他啊！那种被思念撕咬的感觉，比被海水中天天浸泡的感觉难受一万倍。小光微微咬紧牙关，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