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秋赋 第三卷————语秋

“宁愿他哭出声。除了第一天回来他在皇上怀里哭出声，他再也没有出声过。有时明知道他在哭！老这样憋着，要憋坏的。公子为什么这么多灾多难？过完年才瞅着身体好了些！唉！”安远深深地叹了口气。

“小安。”屋子里传来小秋的呼唤，安远急忙进去。“小安，你让人去通报一下，我今晚不回去了。”

“那怎么可以？”安远焦急地说。

小秋瞪了安远一眼，安远自知失言，忙退出去找老五商量。

“不想回便不回吧，我会一直盯着，不会有事的。”老五说。

121 述情

小秋回京都三日后，尚云行遣人送来约见之信，老五将信交给小秋，小秋接过信“哼”了一声。

老五见四下无人，便跪了下来。

小秋冷冷地说：“您赶紧起来，我受不起。”

老五低头说：“公子是在怪老五胆大妄为，老五知罪，请公子责罚。”

小秋仰着脸看也不看他，声音更冷了。“我怎敢责您罚您，说来您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应该好好报答您才对，否则还不被人痛骂忘恩负义？不过我名声本来就不怎样，就算多一条罪名也无妨。”

老五叹口气，头垂得更低。秋公子醒来后，他将尚云行施法救命的前后细节详细讲了一遍，自然也包括那日尚云行与公子待了一晚的事实。当时公子在听的时候，虽然什么也没说，但脸色非常难看。那是一种被出卖的感觉，老五能够体会，尽管自己的初衷是为了救他。

小秋以前对尚云行颇有好感，但一想到尚云行趁机对他做尽无礼之事，心中便极度厌恶。

这恶感自然着落在老五身上，这几日老五早已有所感受。

老五鼓起勇气说：“老五知道公子醒来必然会责怪老五，但老五也一定要那样做。当年老五没能救了公子，如今只要有一线希望，老五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公子赴死。”

“当年我不想死，却不得不死；如今我不想活，却不得不活。什么时候我自己的死活能由我自己作主！”小秋愤然而问。

老五低头不敢应答。

“罢了罢了！”小秋叹口气，语气缓和了些。“我去见他，与他总得有个了断。”

“公子，那尚云行对您虽有冒犯，但据老五观察，他对公子确有一片赤子之心。”老五壮起胆子说。那天，他看着尚云行几乎用全身的鲜血催动石阵，看到尚云行力竭昏厥，心中也是颇为震撼。

“你以后不要再多事，做好自己的本分即可！”小秋冷冷地说。

小秋在云府外院的会客厅接待尚云行。待下人上完茶退下只剩他二人后，尚云行说：“看来秋公子打算亲掌紫卫云记了。”

小秋站起来做了个揖，说：“小秋这里先谢尚公子救命之恩。”他口里说着谢字，眼里却寒冰一块。

“云行很想知道秋公子打算如何谢。”尚云行挑眉望着小秋。

“小秋其实心里并不真正想谢。小秋不知尚公子为何多此一举，非要救小秋性命？”

尚云行眼光一滞，继而自嘲地说：“其实云行也不知道为何要救秋公子，这也许是云行这一生中最疯狂的一件傻事，也许会悔憾终生。”

小秋漠然问到：“尚公子是因为付出不能得到心里想的回报，因而后悔遗憾吗？”

尚云行不语。

小秋又说：“我自然知道尚公子想要什么，但我不可能给你。付出便要求有相应的回报，不愧为尚记的当家人！只可惜这次尚公子可能亏大了。”

尚云行脸色一变，亦冷冷地说：“在公子心中，云行始终是一个放浪的登徒子，一个附庸风雅的俗人。没错！我自始至终是怀有居心，谁也不会做没有任何目的的事情！这本是常理，没什么可以被指责的。”

小秋说：“我并没有指责你，我只是告诉你实话罢了，大家都是明白人，我不想与你纠缠这些。我没那个心力！你的救命之恩我自然会报答，你报个数吧！”

“你！”尚云行拍案而起，指着小秋。“你欺人太甚！我真是可笑！可悲！自取其辱！活该！”说罢愤然转身走出厅门。

小秋站在原地望着尚云行的背影，轻轻摇摇头，黯然坐下。对不起，我不想你再沦陷于这场永远不可能有回报的感情中。你的情意我心领了，断了你的心思，便是我对你的报答。

尚云行怒冲冲走了两步，突然站住，思索片刻，转身又走入厅内。他径直走到小秋面前，抢过小秋手中的茶盏，将凉茶泼在地上，提起桌上的茶壶斟上热茶。“喝凉茶对身体不好。”

“后悔了？觉得不要白不要？我继续给你机会，你开数目吧。”小秋淡淡地说。

尚云行给自己也倒了杯茶，好整以暇地说：“你刚才说的不是真心话，所以我又回来了。”

“是真心话，我没必要对你说谎。”

“这句话便是谎话了。秋公子的真心只给那一个人，怎会给别人？”

小秋在心底暗叹，这人为何如此执着！

沉默了片刻后，尚云行开口说：“云行此次来并非要秋公子有什么回报。云行是来辞行的。我也许再也见不到你，再也不会讨你嫌了。”

“辞行？”

“是。家师已于公子走后第二天仙逝。他老人家临死前，云行答应了一些事情，一些必须去做的事情。因此云行特地来向公子辞行。”

“抱歉，我的命是尊师的命换来的。老五讲过，你们五人各减十年阳寿，令尊师他老人家本来就已经很老了。”小秋此时神色也不免有些黯然。

“师傅死后，云行认真思索了自己的行为。云行有愧于师傅，云行所做的事情实在是既疯狂又残忍～～又傻！但是～～”尚云行停顿了一下，望着小秋。“人的一生，有时也可以偶尔任着自己性子做一次疯狂的事情，做一次傻事！只是，这种事情，一辈子只能做一次，因为承受的代价太大。”

这次轮到小秋沉默了。片刻后，他问：“你不后悔了？”

“依然后悔。但已经做了，就要面对现实。既然后悔没有用，就不再后悔。”

小秋轻轻地叹口气。“我也很后悔，你知道吗？我后悔离开山谷，后悔回到京都，后悔他去江南没有坚持同行。可是～～与其后悔，不如做一些该做的事情。”

“没错，所以我现在要去做该做的事情了。只是我终究还是想再见公子一面，才能真正舍了，全心去做要做的事情。”

“那么，尚公子舍了吗？”

“似乎～～依然不舍！”尚云行苦笑。

小秋又是一声长叹。“你为何如此执着？”

“师傅曾说，我们家族的人都是多情的种子，成不了大事。这是血里带来的，我也没法控制。”尚云行自嘲地说。

“那日～～那日你想要的，不是已经得到了？”小秋声音突然低了许多。

“那日？”

“那夜～～”

“那夜，云行只是斗胆抱了公子。”

小秋的眉头蹙起。尚云行又补充说：“唔，还斗胆亲了公子，如此而已。”尚云行看着小秋的表情，突然恍然大悟。“那时你根本就是一具尸体，你不会认为我会对一具尸体有兴趣吧？你是因为这个才如此恼我？”

小秋的脸色变了又变，并不搭腔。

“那夜我曾想，也许这辈子，我都再没有机会能那样抱你，那样亲近你。那夜～～我的确存了那样的念头，而且几乎～～便和你想的一样！可是，我又贪心了！我想，如果能在你清醒的时候那样做多好！也许你醒过来我会有机会～～始终是一个奢望，是吗？”尚云行说着便站起来，向小秋迈了两步。

小秋猛地站起来，警惕地盯着他。“你干什么？这是云府！”

“不干什么！云行只是想再倒杯茶而已。”尚云行淡淡地说。

小秋定了定神，心道怎么在他面前失了方寸。

尚云行端起茶壶，手却微微颤抖。“好像～～没水了～～倒不出来。”尚云行掩饰说。

小秋从他手里拿过茶壶，倒了满满一杯递与他。

尚云行捧着茶杯，沉默片刻后缓缓而说：“云行犹记得那日在风云楼与公子品茗。那天天未亮我便去后山采下最清新的晨露，公子操琴，云行煮茗，多么美好！只是，公子还没来及品一口我精心烹制的茶，就传来噩耗。”

“公子走后，云行多方打探，终于知道云大人出事。云行立刻奔赴江南，将尚记所能调动的海船全部聚集于临海，应招于搜寻。云行也随船飘荡于茫茫大海，希望能亲自将云大人带回公子身边。云行还远赴东海临近岛国，许下重金请当地之国主协助查剿龙海生一伙。”

“那日在海边，云行眼见公子倒在身边，气息全无，心痛入骨髓，恨不得随公子而去。”

“云行去求师傅，被师傅斥责。唤魂阵于我家族非常重要，不仅仅是减损十年阳寿，不仅仅是逼迫师傅性命。于是云行犹豫了。云行想，无论为公子做什么，都不会得到公子回报，何必这么傻！这么痴！云行在公子门外徘徊许久，终于忍不住推门而入。”

“云行心中之苦，公子又怎能体会！”

小秋静静地倾听着尚云行的诉说，连老五都看出尚云行对自己的一片赤诚，自己又何尝不知！只是，如今自己绝无可能回报这份赤诚，又何必给他希望，还是断了他这份心思吧。

“尚公子对小秋的情意，小秋已经知晓了。只是尚公子的心愿，小秋绝无可能达成。还请尚公子自知、自重。”小秋的语气很冷淡。

尚云行苦笑一声。“云行早知是奢望，但心里却不甘。公子肯听云行这一番疯痴之话，云行已经心满意足了。既如此，云行告辞。从此山高水远，相忘江湖。”尚云行站起身，转身便要走。

“尚公子稍后，小秋有礼物相赠，也算相识一场。”

“哦？”尚云行惊讶地望着小秋，复又坐下。

小秋匆匆离去。

122 送别

小秋走到外院，派人唤来黄修思，吩咐到：“修思，你速度安排一队人手，要挑身手最好的，你亲自带队。目前你是他们几个里武功最好的，只能派你了。那位尚云行，出了云府大门后便要密切盯住，尽量地盯死他，尽量让他晚些发现你们。当然他最终必会发现你们、甩掉你们，但你们要尽全力，能盯多久盯多久。还有～～你从边关带回来的胡笳，能否送与我？”

黄修思愣了一下说：“庄主喜欢自当奉送。”如今在云府内，黄修思自然随其他所有人称小秋为庄主。

“如此多谢修思割爱，你速去取来然后安排人手。我不能拖他太久。”

黄修思称诺后急忙离去。

小秋手持胡笳走入厅内，笑着对尚云行说：“尚公子见多识广，可认识此物？”

尚云行看了一眼说：“是笛子？不对，是箫？也不对。啊！我想起来了，是胡笳。”

小秋赞道：“尚公子果然厉害，我第一次见到时都不认得呢。我思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合适的东西送与尚公子。公子既以小秋为知音，我以赠胡笳相赠也算勉强合了心意。不知尚公子会否吹奏？可惜云府无琴，否则小秋愿与尚公子合奏一曲，也算相送之意。”

尚云行接过胡笳仔细打量。这是一根用羊骨做成的胡笳，打磨得非常光滑润泽，淡淡的骨白色给人以质朴的感觉。尚云行想了想说：“胡笳音色过于哀伤，公子还是不听为好。”

“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举头仰望兮空云烟，九拍怀情兮谁与传？”小秋轻声吟道。

尚云行沉吟片刻，双手持管，指按音孔，唇轻轻贴近管口，吹出一段圆润深沉的曲调。

小秋静静地听着，仿佛听到平安关城上呜呜吹过的北风，猎猎舞动的角旗，那时他们一起并肩作战，笑傲沙场。不知不觉中，泪水已盈眶。

曲音渐渐消逝，尚云行轻轻咳了一声，担忧地看着小秋。

小秋猛地抬头，恨恨地说：“都是那些胡人!若非他们犯我边关，我们会一直隐居在山谷，不会发生后面这么多事情。我一定要平了胡地，让他们付出代价。”

尚云行愕然。小秋对云之光的思念已经如痴如狂。

片刻后小秋控制住情绪。“对不起，失礼了。尚公子，我想你该明白，我不可能再对任何人有任何感情。你的情意我心领了，但是你想要的回应，却是永远不可能。”

“我明白。若他还在，也许还有可能。他去了，便再无可能了。”

“他是我的命，他去了，我便死了。你们都以为救活了我，其实我已经死了。”

“秋！”看着小秋失魂落魄的痛苦模样，尚云行心疼得仿佛撕裂。

“你愿意～～抱我一下吗？”小秋突然问。

尚云行赫然望着小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伸出双臂轻轻揽住小秋，将那朝思暮想的温暖身体真真切切地拥在怀中，泪水夺眶而出。他紧紧搂住小秋，因为他知道，这已是小秋所能给他的极致。

许久之后，尚云行缓缓松开双臂，心中一片宁静。

“尚公子，再陪我坐会儿好吗？心里很难受，想有人陪一会。”小秋轻轻说。

尚云行离开后，老五走进来问到：“他走了不是很好吗，以后再不纠缠。为何公子还要追寻他的踪迹？”

小秋沉思片刻，决定对老五尽数告知。“当年我朝夺取东周的江山立国号为南正。东周灭国之际，有一群死忠之人护着皇室一脉逃出，后来我朝虽再三搜寻，却再无任何线索。数十年来，咱们的祖皇帝、先皇帝、如今的皇帝都尽力于铲除东周遗留势力，一度以为将东周余党斩尽杀绝。但是根据你给我讲的那些情况，以及尚云行流露的只言片语，我想我的判断应该不会错：尚云行，或者叫夏云行，是东周皇室后裔最后的血脉。”

老五心中大惊，虽然一直觉得尚云行非泛泛之辈，却未曾想他竟有如此显赫背景。

“别那么惊讶！当年在紫卫我看到一些尘封多年的机密文件，记载了一些东周的资料，比如唤魂阵、秘术师，比如东周国姓为夏。尚云行，尚者上也，夏者下也。这也是为何尚云行要你们发誓不能泄露所看到听到一切，而且并不想我知道自己是如何得救的缘故。本来我想让你去追踪他，但龙卫不能私出京都，我必须要向皇上请示。一来时间来不及，二来我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借口。”

“公子不打算将此事报于皇上？此事事关重大，只怕～～”

“他是东周皇室后裔没错，但东周灭国已数十年，这些年也没有什么反迹。他毕竟救了我，又对我～～我不想他反而因此丢了性命。他为了救我付出的代价果然很大，几乎便是他一族人的生命。”小秋叹了口气。“但我得尽力盯着他，他说的那番话有些怪异，说什么要去做一些必须要做的事情之类，又说也许再也不会相见。如果他真有不轨之行为，欲对我朝不利，我也不会念什么旧情。”

小秋不再理会老五求索的目光，心中暗想，尚云行，我让黄修思去追你，便是给了你活路，算是我的报答。希望你好自为之，在三年内不要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三年之后，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