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幸李相如这时就追来了:「喂!那小贴纸你都不要了吗……诶?干吗,你们两个在做什麽啊?」
「罗先生说要去吃饭。」张颂奇倒是颇礼貎的笑着。「你也要一去吗?」
「哦?吃饭吗?好啊,人本来就是要吃饭的嘛。到哪边去好?……」他也挺高兴的出着主意。
这时罗先生的手就松了。
说松了也许不太正确,他的手应该还是握得紧紧的,只是那线,却不问情由的断掉——
就好像放飞的风筝一样。
走了。
「喂,学长!你还不快走啊?」一股蛮力快速的就把他从湿冷的街道上拉离。
罗先生感到有点迷惑了。
他明明记得,昨天还是那麽一点高的孩子。奇怪极了,难怪他有点惘然。
小步小步走着的声音已经属於别的孩子了,害怕黑夜,害怕雷声,害怕污水溅体裤子,原来对方已经不再在乎了,就只有他记挂这种年代久远的故事、将来笑谈的材料。他不过是那麽一个笑着说陈腐往事的老人。
罗先生不觉随着思绪凝定了,彷佛那是一件可堪悲哀的事,需要漫长的时间来哀悼。就在街心之中,每秒或许还有数百人自他身旁掠过,他无心计算了,前面的一个声音经已在唤他。
「你不走了吗,罗先生?现在都八点多了,再不走店子都满了,那可以吗?」张颂奇正回头去叫他。
罗先生突然发现,张颂奇其实经已十五岁了。
15
黑圆的表面正被浇上油,白烟呱呱的蒸腾,上升的水蒸气带着油的焦臭,一块块红的给烧成啡色,拿起的时候,还会剩一点黑的在上头。平伏不定的焦粒,平伏不定的话题。
「说来可真是巧呢,竟然会在这种地方碰到小朋友啊?」李相如把大块大块肉淹死在酱油里,张嘴就吞难为他还抽空说话。
张颂奇把筷子碰到烟肉上,又巧妙的翻了翻:「没有啊,你们跑来那种年青人的地方才真是奇怪。」
「哎呀?说什麽年青人的地方挺了不起似的!」只是一杯果汁下口,李相如却像个醉汉般大发妄词。「楼是大人建,机器是大人进的,程式是大人设计的,怕是你掉进去那个十元,也是大人辛苦赚来给你花费的!了不起什麽的?」
「哈哈,所以我愿意当个小孩。」张颂奇笑了,正要伸手去翻肉,却被李相如抢先下箸了。
「知道了就把好东西都孝敬大人好了。」大嘴一张又把肉送。
四周都是烟薰的味道,不过是在上升的白气中伸出手来,就好像把自己也烤熟了似的。热烘烘的,说不上难受或者讨厌的滋味,豉油的咸味很快就把这些都掩盖,说不出来,那肉块本来味道。他们在烤着别人,而自己也正被烤着,罗先生把头一拧,看向那一群萍水相逢的食客,忽然间,想起了这些不着边际又愚蠢的事。
似乎每个人都好高兴,韩式烧烤馆附设的自助餐亦让他们很尽兴,罗先生把目光一转,想着也许是应该起坐去盛一碗雪糕的时候,毕竟冷冰冰的东西在热的地方总是很受欢迎的,说不定转眼间都没了。
然而这时,李相如的大嘴巴却吐出了一个新话题:「说来你虽然还小,不过倒很厉害呢!今天是怎麽回事了,被女朋友甩了是吧?好羡慕啊,我青春的记忆还只停在写了情信不敢寄的阶段呢。」
「我已经十五岁了。」张颂奇笑着,脸上的颜色在一片热气下似乎又减退了一点。
「是这样吗?现在的孩子发育得真好啊……」说话间李相如终於把冷落了很久的茹菌放下去烤。「不过你经已十五岁了吗?那时候看你才那麽一点点大……时间过得真快啊。」
张颂奇把清空了的碟子叠在一块,漫不经心的又说道:「对啊,一个多月前才过了生日。」
「嗯?是四月生的吗?」那双筷子在眼前扬扬挥舞,不断的指点提醒。
原来已经长大了是吗?
罗先生默默的看着他们对话,终归没有起坐。
怎麽不吃了,不舒服吗?
看来张颂奇正打算这样问他,不过马上却教李相如的抢白终止了:「说来为什麽会惹得那女孩这麽生气啊?那女生简直是凶得要疯了。」
「小琪她……哈哈,是我不好。」在这些事情上,他却是欲言又止。
「嗯?你对她说了些什麽啊?」李相如马上摆出一副老前辈的模样。
「没说什麽啊。」他不安的看看四周,不意接触到罗先生的目光,又突然生起了低头把玩双手的兴致。「就是说……我不愿意和长得难看的女生交往就是。」
「喷!——」当然李相如是忍不住笑意的。「哈哈哈,你真的这样说吗?真的?那麽没给人家扁死真是幸运呢。」
彷佛是一出戏,他就坐在萤幕前看着它发生,而无从得到真实的感觉。
罗先生也随着笑声笑了,并无任何可笑的事,可能是笑声本身就有令人发笑的价值。
然後在一片混乱中,李相如突然提议起来:「哈哈哈,今天我真是太高兴了,学长,来喝一杯好吗?」
他本来想否决的,不过回头一看,身边始乎没有任何值得拒绝的理由。罗先生有点彷佛的,也暗中同意了:「都说不要再叫我学长了,真古怪,又不是小孩子,你喝些什麽还要问我吗?」
於是李相如把待应生叫来了,真古怪,原来白色的泡沬下沉底的,是像尿一样黄的液体,为什麽还要高高兴兴把它喝下去呢?明明是苦涩的味道。
「怎麽了?不行了吗?」李相如提着罐子兴致挺是高昂的。
罗先生笑着摇摇头:「不是。」
语音放落,他突然看到了笑坐在一旁的张颂奇。
「会无聊吗?」完全是出於感兴,罗先生眯着眼问他。
「不会啊,为什麽这样说?」张颂奇也笑得眯了眼,提起了茶稍微湿了一口。
「诶…….」罗先生也不知道为什麽啊,只是这样坐在角落看起来有点寂寞而已,一般来说,在大人的聚会当中孩子都会感到寂寞是吧。
或者不是孩子了?
「难道大人这样做就不会无聊了吗?我长大了也想试试看呢。」他竟是有点高兴的这样说着。
李相如听了又怎会罢休,只见他连忙寻了一个杯子,有点神秘地看向四周,却又徐徐的把啤酒给倒进去:「想喝吗?不用等到长大那麽久了,来一点吧,一点点应该没关系吧?」
这样不太好吧?
可是罗先生并没有说出口。
「可以吗?」张颂奇也表现得像是这秘密活动的一份子。
「来吧,来吧。」李相如把罐子晃晃,有点不满足的又往杯子里添了一点。
罗先生就这样旁观着张颂奇把酒咕噜咕噜的喝了下去。
「哗!好苦!」偶一下肚,张颂奇马上吐出吞头。
「哈哈哈,因为你还小啊。」他挺得意的摇着杯子,一边又向罗先生打着眼色。「是这样吧?这可是大人的乐趣啊。」
其实我不知道。罗先生回了他一个苦笑,双手没事可做,也只好学着样把杯子摇起来。他突然想起了那淡蓝色的字。
一种难言喻的滋味,烟薰般在喉道烙下了异样的气色,说不出什麽,也就是说不穿了,他根本就不知道,这是难受的感觉。可为什麽呢?实在是不太明白,就好像是被遗弃了的感受似的。
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到中途就改变了,就似酒的後劲。
罗先生把玻璃杯子閒閒的晃着,长柱形的透明质感,不知不觉间,把雪白的泡沬都消化了,只剩下苦涩的味觉。
16
「喂!要起来了吗?」有点从幼稚转向低沉的声音唤着。「你应该起来了。」
「嗯?应该是这样吗?」他摸着一头乱发,似乎在思考应该怎样,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有人替他决定了:「是啊,今天是洗被单的日子。你再要睡就到沙发上好了。」
然後一切闹哄哄的,他被赶了起来,听着吸尘机的声音抱着枕头坐到沙发上,晨间的新闻正报导着琐碎的可恐事件,一切都离得很远,却又是正在发生的真实。罗先生一头栽到柔软的沙发里头,麻布质的灰白色套里磨得脸上发痕。
他目光直直的看着电视,一会儿从新闻播导员黑色的衣领上看到那个勤快的身影,啊,正抱着一大团床单急急的往厨房跑去。他突然想起有人会把狗放到洗衣机里的故事,正想着那是不是只是一场意外,彷佛间才想起母亲经已许久没来过帮忙家事了。
那勤快而乐於助人的小精灵应该还在劳作着,只是那砄地方已经教足球场的绿草坪给占据了。一切都看不到,然而正在发生着,他依旧需要别人的协助才得以活下去,只是对象改变了而已。
「昨天到底是怎麽回来的?我?」他对着电视喃喃说着,里面的角色嘴巴也在动,不过只是没有交集的对答。
罗先生抱着又扁又软的枕头横躺在沙发上发呆,突然身上重重一压,就像雪崩一样,柔软又致命的重量。他连忙挣扎要起来一看,却发现压在身上的原来都是被子。
「喂,没地方啊,先放一下。」说着张颂奇头也不回的拖着洗衣篮急行。
没有了惯常缤纷的颜色,只如同死寂一样的白层层笼罩过来,在没有开空调的室内,闷热的气息亦层层交叠过来,只是罗先生没有拨开它,不知基於什麽。他开始在思考了。
张颂奇正在房子的一角做着家事,异常熟练地根据颜色、物料、温度来把衣物分开洗涤,这种罗先生一辈子都学不会的事情他正默默地做着,并没有抱怨又或是不甘心的,不像个一向养尊处优的孩子。
这麽说来,罗先生才想张颂奇本来就不是他们家的孩子。
他开始扳着指头数算对方跟亲生父亲相处的时间,这一年多来不过两三天,每次也不过两个小时多,是在酒店的咖啡座里,喝着他父亲点的杂果宾治,有一搭没一搭的问候着彼此,看着假得泛起油绿的盆栽之中渡过的。每一回他都在场,彷佛罗先生才是孩子的监护人一样,必须依附着见面。
那老先生都说些什麽?「你最近好吗」,「功课怎样」,「学校里的活动应付得来吗」,最後才问到关系到自己切身的,「你和罗先生最近处得怎样啊?」。
张颂奇每次都回答「很好」。
好在哪里?好在什麽地方?好的定义是什麽呢?教人摸不着头脑的回答,罗先生始终想不明白,这受到偏僻的地方,必须回家的门限,以及做家事的苦劳到底好在哪里了。
他虽然没有怨言,可罗先生却感到比处於反叛期的孩子还要难应付。
都不知道要用什麽来开始话题,罗先生像缩到壳里的乌龟拚命思索,眼角间却瞄到,张颂奇捧了一箱东西正往外头走。「你这是要干什麽呢?」他从被子堆中探头出来问。
「东西积太多不好,你也到房间里捡些不要的清出来吧?」张颂奇边说边用身体把门靠开,放了一箱又是一袋在外头。
「哦。」他迷迷糊糊的顺应着指示走进房间,换了个地方又开始新一轮的冥想。
不要的东西?哦,报纸、杂志、传单这些没有记忆的东西都可以乾脆掉弃,然後把曾经拥有的东西一一拿起,随着回忆的厚度排起队来。这个有意义,那个还记得是谁买来的,就收起来,好好在阴暗的角落中保存。然後把没有印象的、残馀的东西收拾下来,满满的一袋,放到门外等待最後的记忆消失。什麽多馀的都没有残馀下来了,然後等到怀念的时候,又把收好的盒子拿出,揭开盖子却发现连当初珍惜的理由都忘记了,最後又开始新一次的掉弃。
顺着记忆的深浅,任性的把所有拥有的东西掉弃,在一般的习惯而言,叫作「收拾」或者「打扫」。
「既然最後都是要扔掉的当初为什麽要买下来呢?」罗先生对着写真集封面的女主角说话,他连有这麽一位明星都忘记了,如同其他所有东西一样,她於他的存在意义亦只剩下「垃圾」一途。
因为没法蜕皮,所以才把掉弃东西当作是成长的证明吗?他荒谬的把人把人和昆虫联想起来,尽管他主观认定两者应该是处於不同星球的生物。
全部都是没有意义的东西。
或许掉弃还带有一种残忍的快乐,一时间让你重新意识到主宰权正在你手中,虽然它们的命运一向是随你的意思控制的,可当下却有刺激的快感。
只是你不要它了,你也并没有失去什麽。
罗先生边抱着枕头边把东西往黑胶袋里头塞,突出的尖角似乎正在诉说某种愤怒,可是这不由得它,不过是没有意义的反抗。罗先生拖着袋子从房间一直走到厅心,洗衣机中传出圆筒形的滚动声,衣服都啪呖啪呖的有节奏地被折磨,所有东西都不由自主的旋转着。他走出了客厅,就站在那条窄小的走道上要把门打开。
张颂奇迎面而来,又与他擦身而过:「你的东西都好了吗?嗯,那不如一拼掉到村子外的垃圾收集站好了,又没有多远的路。」
他点头答应了,一手把另外那些也提了起来。或许东西要死亡时都会变得沉甸甸的,他踏着拖鞋在阳光下走着,未几也有汗珠如豆般滴落下来。罗先生正感慨自己的无用,松了一手张开那密绿色的巨大垃圾箱盖子,无意间竟瞄到那破开的袋子角中,露出了模型机器人的一只腿。
或许,他也曾买过这样的东西给张颂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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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需要那些东西,都能够好好活着。
是因为这样而难过吗?
身为那些不被需要的东西。
「回来了吗?」锁匙扭动时,张颂奇或许正在房间里铺床单,布匹的声音乘着风重重一沉,汹涌的内里转瞬又是平复,是什麽时候他开始做这些功夫的呢?明明都是些不必要的东西。
「嗯。」他重覆着那回转的动作,彷佛是责任般哼出一音,汗在脸上浮了一层尚未滴下,他突然感到渴了,就打开了冰箱的门。
在那里寻不到他所想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