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罗先生抬起了头,稍为倾则着,上回经过便利店时明明是买了两三罐啤酒的,应该都没喝过,怎生会消失了的呢?
「你在干什麽?」张颂奇看着他如同猴子般上下探头摸索的模样,不禁觉得可笑。
「哎……那个……」不出所料地,罗先生摸摸头,低头瞄了一会,最终还是尴尬的求救。「我啤酒……」
张颂奇脸上微风不动的,良久,才抽起了嘴角的一端,极其疏爽平常的答了:「哦,是那个吗?不好意思,我都喝掉了。」
那口气和「对不起我把你买的零嘴都吃掉了」一样理所当然。
「是……是这样吗?」罗先生想起他前一天还是会喊着「好苦」,兴致勃勃又好奇地拿起酒杯的孩子,一时间他混乱,就似是莫名奇妙地掉入一个错乱的时空,遇上了一个长相相同的人。
就好像是梦一样。
罗先生马上把方才出门的情节温习一遍,也不感到有何不妥当的,怎麽就走进错的地方去呢?不成,一定要快快回到正确的路上去才行……
他看着自己的脚尖忙说了些话:「对了,这个星期六我不用再去了吧?你都会自己约会了,我不应该再多管閒事的了…….」
张颂奇沉默的听着那惘然的回答,眼睛一直盯着那错愕的神情,突然又见他痴了,忙往地上看去嘴里喃喃有词,似乎又起了什麽傻主意。张颂奇笑了,与以前不同的,似乎极其温柔:「『是这样吗?』你果然只会说这种话。」
「你这什麽意思?」就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他才会敏锐起来。
「难得有这份好差事,不让我高兴始终不好对吧?」他一边说着,却一边温和地把先时收起的衣物有致地摺叠起来,就如同在閒话家常那般,一切的情景都接不上对白,罗先生都糊涂了,而张颂奇却不忘提点他。「你没话说吗,关於你的酒?」
那是一个极其陌生的表情,一时间,他竟然无法答辩。
「是这样吗?对於我的事情,难道只要是於你无害、不干扰你的生活,你就都不要理会吗?」那小小的脑袋低下来,发荫都刺到眼睛了,可张颂奇也不伸手去拨。「这是谁的吩咐?上司,还是爸爸的……」
「你都在说些什麽?」他想上前一步,看清对方的表情,可恰时一下巨响传来,洗衣篮就这样碎毁在面前。
「我自己也不知道!」额上青筋突现,一下子平静的节奏全都被打破了,无聊的听着电视的声音,以及说着冷笑话的晚餐都在一声咆哮以後终止预定了。什麽都开始变得无规律起来,包括表情,包括声音。
「你到底算什麽东西……」张颂奇默默的念道起来,那口气极似自语,可扭曲的脸容却正对着罗洁诚。「你自以为是些什麽?」
当然他只能手足无措地,带着惊讶的表情申诉:「你到底是怎麽了?我不过出去是一下子,你怎麽就…….」
罗先生把目光移到地上去,支离破碎的、粉蓝色的胶质,崩落後又重新回到原始的形态,那的尚未被命名的,还未有形状的最初。只是虽然是极相似的,可却也永远无法重新再来,崩溃了,只是终局而非重新。想来谁也会明白,只是偶然也人服下了并相信着「奇迹」这迷幻药。
「这不是一下子的事了!」
他把一字一句咬得极紧的,生怕哪里生出含糊以致不清楚,挥舞的拳头像是要卷起劲风,一下就从罗先生脸掠过。单是这样似乎已经耗费掉张颂奇全身的气力,压抑不住的怒火使得他整个身子都沉下去,他像极了一个滑倒的孩子,却又不允许任何外力介入。
「是不是,只是与你无关的,我所想的,我所做的,你都不愿意知道了?」那是一个孩子的声音。
「我始终都不明白…….」
「够了!你就像其他人一样,看到侦讯社的报告就满足了是吧……」好可怜啊,就像被人遗弃的狗只一样,那片光亮一泛,似乎是哭了。
踏着轻碎的脚步,罗先生张开手来,走近了他。其实他不理解,甚至连明白也算不上。可是因此他亦并不生气,生气的後果是如同疯狗般互相噬咬,而他却能够把双手张开来温和地环抱对方。「对不起哦……」罗先生甚至能为此而道歉。「我什麽也不知道,你学校的事,你女朋友的事……」
「你不知道的东西可都多着呢……」模糊的声音还正在申诉,坚实细长的手却已不争气的把人环上,他的脸埋在罗先生的怀中,刹时显得非常平和。
「对,你都要说出来吗?还是要让我听着?……」罗先生让他在怀抱中轻轻的摇晃起来,晃晃的,就像安慰一个婴孩那样摆动起他的摇篮起来。或许他还哼着歌,说着些旁观者的话,可张颂奇的声音呜呜的,绵绵的就把汹涌的感情都流向大海。
然後罗先生的目光放向四周,看向天花板,带点厚茧的手徐徐梳扫着那短刺的头发。他也许还不太明白,自己正担任一个什麽样的角色,只是那怀抱始终温度而沉厚的,承受着另一个人激盪的感情。
假若事情就这样完结,罗先生或许以为,这不过是一场青春期中莫名奇妙的情绪波动。可是接下来正要发生的事,绝对是他一生的不幸,不过无论罗先生知道与否,他都已听到了:「你还记得以往我叫过你陪我一起去观鸟吗?」
「记得,那时真是……」
对方却决绝地打断了他的话:「那个时候其实我背包里塞的都是钱……」
「诶?」
「那个时候,我想过要离开家里。」张颂奇淡淡的陈述着。
「可是这样,……」还那麽小,怎麽会.......
那双黑亮的眸子抬起来盯着他看,张颂奇似乎什麽也知道:「就是现在我也没有改变过这个念头,这回,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诶?
「要跟我走吗?」他一再这样问着。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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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决定的时候了。
踏前,或者退後一步,要怎麽站?
这全都是你的选择。
这一切都是选择的问题。
世上并无苦衷这个事实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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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下午,糊里糊涂的,他们突然在毫无准备之下开始了逃亡。
每人带一个包,也不敢太张扬的,只穿了颜色暗哑的衣服,张颂奇一件深绿的外套,罗先生一件穿旧了的黑衬衣,乱带了些证件和钱,就慌忙的从房子里逃窜出来,就似是被围得密不透风的猎场中,慌忙走避的猎物。
他们本来说好要一前一後的,装着平常上街的模样走着,可一到出门就乱套了,两个人不单紧紧的靠着走,还不时为着那些琐碎而日常的嘈杂慌张回头,如同罪犯一般小心翼翼,甚至是更加刻意。
罗先生提的是平常上班用的包,由於时间仓猝,里头还塞着些对於他们逃亡无所助益的文件。那个包的沉重提醒了罗先生要作出必要的犠牲,可在他七手八脚地往垃圾箱掉废纸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有关此次逃亡的必要性。
孩子是经常会有一些大胆而惊人的举动的,只是他自己,为什麽一个成熟的大人要被牵着鼻子走呢?
他还未为一切的事情寻找出恰当的答案,公共小巴就来了。
在摇摆着的空间中他俩靠到一起,不约而同地看着前方不住跳动的红色数字,那速度正带着他们飞驰到另一片天地,尚未有目的地,单纯是一种无意识的向往,就像是出生以来就一直期待的乐土。
罗先生自然知道这些都是不切实际的空话,可他也没有在这个时候喊停。
他是被一股无情力推动了,同时也无法止住,顺着那一个接一个而来的波幅,正顺当无阻的往前滑行。这时罗先生往旁边一看,那张紧张得略显严肃的脸却露出微笑。
然後他觉得这些事是可以做的了。
如此,他们总要在某个地方下车。那是在一座大桥下边,所有人都在顶上各自往目的地前进,而他们却停了下来,像个游客般翻开了平常只用尘封着的地图。
「其实我一直以来都想要这样做的了,离开家里,离开所有不应该存在的事……」少年的脸在鸭舌帽下不甚分明,可那声音却正是雀跃的起舞。
「所有人小时候都有这样想过吧。」罗先生一脸柔和的神情,地图上斑驳的颜色似乎正把他引领到一个迷幻的境界,他一定是疯了,否则不会这样做。
而张颂奇笑着答他:「可是我做到了。」
他也同声笑了。
所有所有,以後可能只被总结为一个错误。
受到分析整理,然後简单地在时间轴上被点明某时某刻正是失败的契机。
只是当时他们都知道并不是这样的。
这并不是可以被归类、研究的事件。
这不过是关於某个下午,一场愉快的记忆。
虽然……
不过这并不是旁人可以妄加判语的事。
「我不喜欢家里,尤其是那些亲戚……」他拿着肉包子,逐渐把它撕碎成独立的小块,夹在指缝间左右欣赏,不觉让冷掉的肉块泛起一层油脂。
「对啊,我也不喜欢那些亲戚,一个个都是有血缘的陌生人。」罗先生把肉包子咬了两口,一边看着正在耍玩的小孩一边咀嚼。
「哈哈哈,他们的确都是些陌生人。」张颂奇随着他的视线看去,那双手徐徐落下,就在大腿之上握成拳状。「啊……怎麽不也说说你的事呢?」
「嗯,要说些什麽呢?」那个问题使得罗先生眉头紧皱,背靠着的长木椅此刻亦像是不太舒适了,他开始俯身前倾,冷落了肉包子却扳起指头来。「我可有什麽好说的啊,不就是念书念书念书,然後工作工作工作……」
「比如是你和那个李什麽的事?……」他若无其事地建议。
「李相如?」罗先生得到一个肯定的点头。「他有什麽好说的啊,就是一直以来的朋友嘛。」
「可他不是一直学长、老师的,不知在耍什麽玩意的吗?」肉包子正被压扁成奇怪的形状,张颂奇看着内里的料子从雪白的裂缝中绽开,却没有停止。「对了……他是你的朋友,现在也一定很担心了吧?」
「哦,你说那回事吗?念大学时他比我低一个年级,後来我继续念硕士,又当了教授的助理,偶然也有机会评评他的功课……呸!那小子不过拿了一个丁等,就冷着脸要跟我绝交了!我这容易吗,分数又不是我一个人给的……」不说还好,一开口罗先生倒是滔滔不绝的申诉起来,那口尚未吞下去的肉就在嘴里头潮上潮下的,差点儿还给吐了出来。
公园里孩子吵闹的声音依旧,张颂奇看着那张嘴不住的动,却又是若有所思的发问:「就只是这样吗?」
「单这样就已经够麻烦了!」罗先生奋力往大腿一拍,一下子又唤起了他对前一个问题的思考。「啊,对了……我这样跑了应该也没有人会担心吧?我这麽大的一个人,现在又只是下午……」
「那下午以後呢?」张颂奇的追问来得倒快。
下午以後……
罗先生的眼珠子一转,歪起头来看向那上下晃动的千秋架,孩子的声音正愉快的起伏,家长们在一旁微微笑着,这还是一个和乐的下午,不过似乎很快就与他们无关。
又会怎样呢……
或许四周的花卉都会添上了夜气的湿寒,或许翠绿可爱的矮丛灌木亦会现出幽林可怕的阴影,所有的东西都会舍却日间的形象,渐而往污脏的、可怖的泥沼中偏离。或许这样他就忘记这一刻平和的心情了,於是也无法肯定的说绝不後悔,始终他还是未知道答案的人,此刻亦不过随着自然而行,他是这麽一个没有主意的人。
他的头脑似乎不甚清晰,这种情况下往往会有问非所答的危险,可罗先生终於还是开口了。他说:「大概还是会和你在一起吧。」
瞬间,张颂奇看来有着一股不一样的神采。
19
漫无目的的旅行,诚然是会有点无所事事的,为了替他们的旅程添加点故事,罗先生还是决定带他们走入电影院。两个小时的剧情,浓郁的,别人的一生,自己的故事又会耗时多久呢?或许还花费不到墓碑的几个字。
电影院是宽广的,三翼合起来有百来张坐椅,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未免设定得毫无隔漠,连小腿都要充当对方的靠背好让彼此舒适。这影院有些年纪了,座垫上繁衍的数十代为了吃饭不得不把贵客的嫩腿咬得红粉霏霏,罗先生奋力一拍,又让女主角的尖叫声掉了几拍。
他们大概身处在衰落的闹市,过去的灵魂还充斥在街道,昔日的观众经已远离,陈旧的机器跳着快拍把片子加速,还有另一对观众没有反应,大概是耳朵贴嘴巴的正在谈情,可这样老旧的地方约会未免太不知情识趣,罗先生冷眼看旁人的恋情,对於放映师擅加的跳接手法,倒也一样没有多大的回响。
张颂奇也正在看着广濶的屏幕,亦单单只是看着屏幕,黑眼珠在一闪一暗间似乎没有捕捉到多少画面,可他却笑了,大概是电影院吝惜了些许空调,就这样热昏了一个大好青年的神智。或者是习性驱使还是其他,当那罐头笑声一被开啓时,任他们谁脸上都有笑意。假若电影只为替人们带来欢乐,那人们在观赏期间感到快乐就可以了,倒不用苦苦去探索深度又或是其他原则,这听来有点享乐主义的危机,可除却快乐还有什麽是人所最需要的呢?
所以就让思想被及时的乐趣麻醉了吧,一个醉汉未嚐是不快乐的,痛苦都缘於酒醒以後,假若他能这样无止境的醉下去,那麽也许天下间就有永远的幸褔。罗先生他们看这戏时,时间还很早,大概是薄雾黄昏以後,手持着两张粉红色的纸票子入场。票子上还有某个大姐粗硬的水笔字迹,直渗透到纸背後,滴滴化开了蓝墨水。没有错了,若果记亿是永远正确的话,那上面写的的确是五点三十分、五号院、G7、G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