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当作缘尽情绝……好不好?别难过了。」空洞的笑容,看起来比哭更难过。
「你也是吗?」缘尽情绝……你对我、我对你都只能是这样?
「说什麽呢,」叶洛笑得莞尔,「你子孙满堂我也能陪你,打上辈子我就认识你,咱俩的缘分可长的了。下辈子,也能继续作朋友呐,我能找到你的。」
「——上辈子我们就认识?」
「嗯。过了桥,自然是任何人都得忘,所以你不会记得。」
「那下辈子呢?」
「上辈子你是个水晶玲珑般的少年、很黏我,死的时候只希望我记住你,说我不懂得寂寞,我都记住了;这辈子,你想让我记住什麽呢?」
林若山笑、低著头笑,没让叶洛看见他满面凄然,咬著牙笑而不是哭。
下辈子,我还是得不认得你,看你笑著对我说你叫叶洛、快要成仙的龙脑树精,然後再这样地爱上你一次吗?
听著你说前世,继而觉得今生不过空梦一场。
「让我想想,叶洛,我还真没想过这问题。」
闭上眼陷入昏沈、叶洛的怀抱……不想要来生、魂飞魄散也好,缘尽情绝就该是曲终人散,谁也……谁也不用再记得。
瑭杨古董店-- 1--13
在叶洛眼里,友人执刀雕刻的模样是疯狂的。
舍生忘己地工作,日夜不分、餐宿不定,脸上的死相明显到无法视而不见。
看著林若山,叶洛觉得自己已很久不曾感受到如此复杂的情绪——就像很久以前他一眼便看出那孩子活不过十五岁,他也一直都知道,不管是否能度过死劫,友人命中注定无法寿终正寝,将死於英年。
他不愿去想、一直不想,似乎,从那孩子之後他便再也不去推演未来。一直以为,只要他们还是朋友,即使无法寿终正寝,也总能多度过几次死劫、活得长久些…总能……活得再久一点。
身为精怪最忌讳的便是干扰命数,比起人类,像他们这样的存在一旦出手,失去的便不只是道行而已,天雷与天劫更令群妖畏惧,即便是仙人也不敢随意挑战天定命数,失败便是双双魂飞魄散。
死亡是自然的…万物皆有生有死、有始有终,从无到有,自有而无,这是再自然不过的道理,今生已尽,还有来生……总是还有来生的吧?
可为什麽舍不得呢?为什麽他怎麽算都看不见来生的著落?为什麽友人放弃来生?
人因罪衍与执念而陷入轮回,因顿悟而超脱轮回,很多宗教典籍说了许多,却从未提及第三条路。
自愿魂飞魄散、放弃存在,当然便能远离此道,了悟天地道理的存在都知道此事,知道魂飞魄散後还原於天地,直到再成灵识、重入轮回、化为新的存在。
友人的来生一片空茫、但不是模糊,并非天机难测或者干扰,那应该是因为放弃了吧?
为什麽放弃了?人类总是想活著、想来生,想来生的来生,总是想著来生可以更好更幸福,想著总有一个来生可以功德圆满,不朽不死。
叶洛怎麽看都不懂为什麽,只能看著他送给林若山的龙脑木在日复一日的雕琢下,变得繁复华丽;他也看了其他的一些事,像是那位能左右国运的王爷似乎想通敌叛变……但国运这件事就更不是他能干涉,他也无意干涉。
而那位王爷和小山,似乎也不全是他以为的那样。
「叶洛?」
接住摇摇欲坠的身子,不知何时却抱在怀里紧拥著;吃痛的表情能这样微笑,为何却想舍弃存在呢?
「我在想,」手紧了紧,终究还是放开了。「你什麽时候才告诉我,这辈子你想让我记住什麽?」
「还在想……是要能让你记在心里的东西,我不想随便给个答案。」
「是吗……」看对方静静地咽下粥,苍白泛青的肤色下血管清晰可见,沈稳的手势彷佛耗尽灵魂地在支撑著。「也是呢……」
「叶洛?」
「没事,」光阴短暂,就是这样的感觉吗?焦躁……就是这样的情绪吗?如此的一团混乱、难以琢磨?「休息吧,再睡一下。」
「嗯。」
睡吧,再睡一下、多睡一点,现下的你无病无痛,多睡一点……总比出去送死的好。
雕刻一片片完成,季夏换成了孟秋,丝丝缕缕的寒意将朝露结成霜。林若山的母亲曾来过、盼望过个月圆人团员的中秋,但终究被请回去,没见上一面。
「怎麽不回去过个节呢?都快完成不是?」死期…已经过不了今年了……何必不回去?说不定那是最後一面。
「见了面铁挨骂,那就来不及了。」何必回去呢?我走了你会离开,担心我你便会留下来……
何必回去呢?见了面徒增伤心……听说过参与密谋的臣子事成而活,却从未听过参与密谋的工匠能有这样的下场……见过的人越多便死得越多,不杀光真有能安心的逆臣贼子?
「小山,回去看看吧。」
叶洛还想再劝,专注於工作上的林若山却再无反应。
中秋的五天後,北朝的使臣进了京;也就是那天,林若山完成了在叶洛眼里一点一滴成形的盒子。
「你看,叶洛,」演示盒子的机关和变化,林若山笑的得意又满足。「很有趣吧?」
的确是非常复杂而又新奇,若在以往叶洛必然玩得兴起,但如今心思全然无法他顾。
「嗯,很有趣。」
「叶洛,你这可不是有趣的表情。」
「小山……」该说什麽呢?除了烦恼你即将消逝,我感觉不到那些是为何有趣了。「休息一下,你几天没阖眼。」
「好。」林若山粲然一笑,不坚持也不问原因,在叶洛怀里迅速地进入梦乡。
至於从何时开始得抱著对方才能让他好睡,叶洛也想不起来了,毕竟并不觉得那很重要;叶洛只知道抱在怀里是如何的安心又不安,而他理不清解决的方法。
又过了七天,王府来了侍从,林若山带著工具与盒子出门,然後,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我打开了。」明月高挂,城市的天空只看得见孤单朦胧的满月。李翔睿把盒子打开一点点、确定真的打开了,便盖著不动。只铁青著一张脸、表情复杂,看慕容礼好奇的移过来,又等一下子,直到叶洛出现才知道也许他真的找到答案了。
「你打开了。」叶洛摸著盒子,不用多做确认也能确定,因为他已经看著这盒子数百年,想一个答案很久很久。「为什麽呢?」
李翔睿看著叶洛,说实话感觉很糟……他自认是一个性向正常的男性,但却被迫看了很多感同身受的钙片;而就因为感同身受的情绪如此强烈,所以他无法恶心无法难过无法哀伤,而所有的一切也五味杂陈的胀满情绪,体验到故事里的全部。
马的……再也不要在梦里看这种故事了……再怎麽觉得肥皂的故事只要感同身受,连想笑一下都觉得痛。
「翔?」
叶洛再次出声,那困惑等待的声音让李翔睿很想直接在那张脸上卯一拳。
「你到底想知道什麽?我不懂你想知道什麽!」抓抓头,人类果然是很容易焦躁的生物啊。「你明明什麽都知道,为什麽就是不懂呢?」
「我是……真的不懂。」
林若山进王爷府是为了完善那个盒子:浸毒、放进该放的东西,也教王爷与其幕僚如何打开那个盒子。
从来也没想过能活下来的工匠在人生的最後做出了反抗——做了手脚的盒子,不但打不开还差点毒死开启的副使节,双方协议转瞬成空;原本被谨慎拘禁的人让王爷泄愤地吊起来打,形容苍白狼狈的林若山却只是哈哈大笑……即使没力气笑出声音,嘴角依旧挑著没落下。
……为什麽不笑呢?本来就是场闹剧啊……
瑭杨古董店-- 1--14
……为什麽不笑呢?本来就是场闹剧啊……
「谁要你这麽做?说!」四王爷原本俊逸阳刚的脸狰狞扭曲。「从不知道你有这种胆子、连你娘都藏不见人影!」
呵……
「爷……」
「想说了?谁?」
「您那些年……是为了今天……才点我天下…第一?」
「不错。」
「为什麽……要抱我呢……」
林若山看不清端王的表情,也不知道自己笑得有多讽刺悲凉,只知道,一切都安静了;他也晓得,端王知道自己对他无爱,只有一丝的欣赏和许多畏惧。
叶洛冲进端王府的时候,见到的便是气若游丝、浑身染血的林若山。
「那时候……」回想起最後,叶洛平稳千百年的声音在颤动著。「我感觉到他快死了、想去救他,却在王府门口碰到一个老和尚……他要我回头是岸,早日成仙……不要陷入心劫,妄动天机。」
和尚高唱佛号、意外强悍,叶洛差点动了杀机;好不容易闯过去的瞬间,入眼的画面让叶洛几乎杀尽所有人。
「我从未造杀业,那一刻却想杀尽满京城的人……只是……我想救的人却不想活…我救不了不想活的人。」
「所以呢?叶洛,你做了什麽?他很确实的死了、魂飞魄散,你穷尽心力让他再入轮回,所以才会被封在盒子里,还有什麽为什麽!」
「为什麽他要放弃来生?为什麽直到最後他跟那男人都在笑,我却哭不出来?为什麽盒子里会是这个?」
李翔睿愣愣地看叶洛打开盒子,其实他也知道里面放的是什麽。
小小一截、带叶的龙脑树枝,依然如此的翠绿鲜嫩,李翔睿想伸手摸摸看,却在碰触以前便迅速凋萎,转瞬成灰。
「李翔睿,」在一旁安静许久的慕容礼,乾哑著声音说道:「就说出你的感想,想什麽就说什麽。」
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李翔睿看看慕容礼、又看看叶洛,终於确定两个人都没意见。
「呃……如果我是我…为什麽要变成别人?对你来说也许一样,对他来说不是,那个林若山爱你爱到发疯,他觉得总是在来生爱上你太绝望,更不愿意你爱的不是今生而是过去或未来。他觉得……」李翔睿捂著脸,一方面觉得说这种话很丢脸,另一方面实在不想去重温如此痛苦的情绪。「得道成仙远离痛苦对你而言才是最好,赴死的时候以为不会再见到你,所以才会放进树枝。」
「他觉得如果不曾认识你或是不曾爱上你,那麽人生也许就不会这样。」
「所以那是恨吗?他後悔吗?」
「……不,叶洛,」李翔睿从未想过非人者的情绪表现会如此强烈,那不只是表情的哀恸有如刺骨寒风,无尽萧索。「悔恨的是你才对。」
龙脑的香气出现强烈波动。
「他希望你忘记他,可是你忘不了;你到忘不了的时候才来悔恨当初逃避他的心意,你并不是真的不知道,你只是後悔……後悔不该相识、不该犹豫、变得进退两难——干!你哭什麽!!操!你给我笑!死树精!!」
看到叶洛掩面流泪,李翔睿除了伤心还有一肚子窝火,揪起领子开始猛摇。
「那个白痴不後悔不是为了让你哭!!你他妈的给我笑!!如果我是那个来生那我谢谢你!!听到没有!?」
「是吗?」叶洛边哭边笑,望望冷脸坐在旁边的慕容礼,又看看气愤到想杀人的李翔睿,还是想哭又想笑。「这样啊……」
情劫……真是难过啊……
不管李翔睿如何咒骂叶洛不准自杀,那自始自终都笑得轻柔的龙脑树精,终究还是在手里、烟消云散。
* * * * * * * *
「唉……」李翔睿坐在古董店的小客厅里,慕容礼的爷爷一双眼瞠大眯小的死盯著他,唧唧哼哼抽出的烟喷了一把又一把,情绪低落的李翔睿还是没感觉的狂叹气。
「娘的勒死小子!」两个月不见人影,造反成这样他说多呕有多呕啊!!「我钱都不甘不愿的发给你啦!我不叹气你叹什麽啊、啊?!你好死不死给我个马屁爽一爽呐!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个个畜生!说个谢啊!说啊!」
「谢你个死老头啦……」啊啊,好鸟的工作好鸟的过程好鸟的结果……最鸟的是就这样开学了而我有一个多月的暑假都在看同志古代文艺爱情动作片……啊啊啊……拿了钱也好不爽啊啊啊……
我的阳光沙滩大海浪……我郁卒的人生——
死老头气哼哼地要把咒他死的非卖垃圾拖出去,浑身没劲软趴趴的李翔睿又岂是一个老头子拖得动的?完全不挣扎的李翔睿几乎掉到地上,而慕容礼走进小客厅时就是如此不上不下的场景。
「爷爷,别闹了,」盒子虽依约出售,过多的意外却让慕容礼头痛至今。「这本来就不容易恢复,要怪就怪我。」
「当然怪你——」老头子眨眨眼。「——哼,小子,你朋友,欸!我说你朋友你听见没有!」
「听到了——不就是慕容礼吗~~谁跟他是朋友?我跟他不熟。」
慕容礼噗嗤一笑,李翔睿正想喊个『笑屁啊!』,一转头就看见一张让下巴脱臼的笑脸,下一瞬间直觉反应就是挥拳——不过被对方一脸无辜的挡下了。
「抱歉……让你伤心了。」叶洛笑著,多少还是想得到李翔睿会什麽想揍他——人类的暴力行为不全是残忍和愤怒,有时只是想发泄情绪。
「谁!?你说谁啊!!」
「兔崽子你啊!」
「死老头闭嘴啦!」
李翔睿正想爬起来跟老头子大吵一架,被他刻意忽略的叶洛却像哄小孩一样地摸摸他的头,让他错愕的把老头子的叫嚣放一边。
「我还是想跟你作朋友,这麽说你会生气吗?」
「……先说好,我对男人没兴趣。」与其说生气,你这个树精真奇怪啊!
叶洛闻之失笑。
「不,就只是朋友。」
「那……」嗯……「你平常怎麽办?」总不会跟前跟後跟进跟出吧?
「在这里打零工,消磨时间吧。」
……好吧,总比说在PUB打工好。
「我找到房子的话,要跟我一起住吗?免房租水电,附三餐家具。」
李翔睿再次错愕,直觉转头瞪向慕容礼。
「慕容礼!你教他什麽怪东西!!」
唉,我造什麽孽啊……
於是,头痛的慕容礼决定无视这些问题。
瑭杨古董店 间章之一(1)
哭声。
初时以为是风走过的鸣响,断断续续,远远近近。
掺杂在树叶摇晃里,彷佛随著月下流云沈默飞驰。
月光带点柔黄,看起来很安静,然後,风声也让人觉得安静了。
於是,明白了那不只是风声。虽然,那声音也是安静的,细如蛛丝的在夜晚飘荡,咬牙忍耐著,很悲凉很沧桑的哭声融化在风里,彷佛……能看见泪水滴落消失的瞬间。
哀伤至极。
那声音已分不清是恨是怨,听著就能动摇心神,在同情的同时恐惧颤抖……那极深极深的情感藏在声音里,似乎会吞噬这以外的一切情感事物,太过纯粹……无法想像那对象如果是自己该如何是好。
风声渐歇,那哭声随著风声散去,渐渐的听不到、听不见,再无声息。
天亮了。
天亮了?
居然天亮了?!
窗外渐渐的亮了,在晨雾湿重里传来鸟啭与庄外农家的动静。略一动作才发现僵硬受冷的身体喀喀作响,不适与疲倦瞬间涌上……难以想像就这麽呆坐案前,看著窗外,听个不明所以的哭声过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