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盒子可说完全变了样子,层层叠叠的雕刻像一球套著一球的镂雕宝珠,高低深浅和空隙阴影,造就华丽的花纹和微妙的画面。
慕容礼再次伸手,按住雕刻中的其中一部份,压了下去。
咔!
「……什麽都没发生?」等了半天什麽也没有,李翔睿好奇的问著。
「没发生代表没弄错,」慕容礼再次松口气。「接下来呢,」
按著其他的雕刻轻轻一推——
「!!动了?!」
「对,这些是可以滑动排列的,然後,看著,」慕容礼把压下去的地方还原,叫李翔睿坐过来一点,让他能把表面的雕刻看仔细。「每一面,都有这两个纹饰——并蒂同心,以及代表龙脑树的,」
慕容礼指向一小块彷佛被祥云缠绕的枝叶雕刻。
「吐纳祥云,芳泽长青。」
「嗯。」还活著的树,自由的叶洛,也许正是像这两句话吧?
「同心纹可以压下去,树纹则可以拉起来,你得……」慕容礼翻到另一面,让对方可以确定真的每一面都有这两个雕刻。「压下每一个同心纹,滑动这些雕刻,然後把它组合成有意义的故事。」
「……你说什麽?」
「你得组合这些雕刻,把它从纹饰的意义,组合成画面的意义……你得把它排出一个合理的故事。」
那……
「什麽鬼!?」
「而且,」慕容礼叹口气,重新接过盒子,这次一口气按下三面的同心结,李翔睿则注意到卡榫下压的段数不只一段,等慕容礼开始移动表面的雕刻,李翔睿眼睛都快掉下来了!
「……就是这样。」
「什麽就是这样!这这这超难的好不好!」雕刻可以跨面移动是怎样!人家俄罗斯方块是用转的!这个是麽做到的啊!不是说只有这两个纹路可以垂直移动吗?!明明其它也可以!
「……你看仔细,」慕容礼慢慢的把雕刻还原,好让李翔睿可以看清楚。「这是移动一个牵动另一个,跟可以自主性变动、也不受影响的不同。」
即使如此还是很见鬼啊……
「你不帮忙?这难度超过工钱了吧?」我连俄罗斯方块都只能玩到功败垂成,你要我破解这个太难了啦!
「我会帮忙……想,要开盒子还是只有你而已,我不行。」
「为什麽?!」
「叶洛。」
唔嗯嗯嗯嗯~~~~~~~~~~~
「我做、我做就是了。」垂头丧气。
「加油。」除了这个,慕容礼也不知道该说些什麽了。
瑭杨古董店-- 1--9
「…问…尊姓大名?」
「!!」
听到声音,青年吓了一跳,从图纸里抬头望向声源,神色先是微微错愕,再转换为疑惑与好奇。
夜访青年的居所,站在油灯晃动的光影间,叶洛想试试。
那年,烧枯的油灯下,月光般的少年用清澈的眼睛说过一些话;如今,月光掺进了日光,人事已非。
但还是那个魂魄,还是一样吗?
从来没有问过名字,如今再见,想知道了……若能呼唤……
即使那个魂魄不记得,但他想遵守约订;叶洛不觉得那是牵绊,这只是对待朋友的方式。
若有缘再见,我会问你的名字;即使今非昔比,多一个朋友也多一份不寂寞吧?
「我姓林,林若山,熟的人都叫我小山。这位大哥,你呢?」
青年含笑地望著他说道。
长相变了,声音变了,出身也变了。不怕这点,没变。
笑起来,还是很像很像的。
「我叫叶洛,」那声大哥,听起来也如同当年一般温暖可爱。「你看起来……不怎麽害怕呢。」
「做我们这行,总听说过古物通灵,那些天材地宝汇聚日月光华,化妖成精的故事也很多;至於手下功夫夺天造化,让物件有了生命,此类奇谭也是有的……这世上,从来就不缺故事。」
「所以不怕?你觉得我不是人?」
林若山又定定的盯著叶洛好一会儿,终究还是笑著摇摇头,然後从桌前起身。
「请稍待片刻。」
青年笑著推开门,走进树影摇曳的月光下,房门就那样自然而然的关上了。
叶洛找张椅子随意坐下、靠著墙边,勾起嘴角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青年端著吃食和热茶回到房里,望见叶洛惬意的姿态,一愣之後莞尔地发出笑声。
叶洛闻声张开眼睛,亦跟著笑了。
然後坐近桌边,青年推开所有的窗户,夜风和月光,水一般的淌进室内。
布筷、置碟、替彼此的杯中斟上热茶,叶洛泰然自若地试吃几样菜色的味道,好似跑到老友家来打秋风、顽皮地来蹭顿宵夜。
「不怕我逃跑?」
「你都不怕,我怕什麽呢?」叶洛啜著茶,柔柔地笑弯一双眼。「小山,这都你做的?」
「嗯。」
「为什麽觉得我不是人呢?」
「嗯……」林若山想了想。「你真的不是人吗?」
「我说是,你信?」
「我信。」
叶洛挑挑眉毛,眼前清亮坚定的双眸又勾起了回忆,当年……从来没有的对话、从来没有询问,那个叫著自己大哥哥的孩子,也是这样的。
相信自己是异类,相信自己的无害。
「叶洛?」
「为什麽呢?就这麽容易?」
「不知道……」边倒茶边沈思。「就这麽觉得。」
觉得你不是人类,觉得可以相信你。
「真是个怪人,」有趣的人类,都很奇怪哪……「这种时候,该拿酒出来,怎麽拿茶?太没意思了。」
「我不会喝酒,」林若山饱含歉意的笑笑,把菜往叶洛面前推得更近些。「所以家里也没酒。」
话音方落,叶洛反手便提出一甕酒,在青年惊讶的目光下,俐落熟练地拍开泥封。
「好香。」青年赞叹乘风逸散的香气:「所以你果然不是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人以外的存在…你是鬼、是妖、还是精怪…、等等、我真的不会喝!哎、叶洛!我说真的!别倒!哎!」
「我呀,我是快要成仙的龙脑树精…欸、真是,小山,别把酒倒回来,陪我喝一杯,一杯就好。」
林若山望著叶洛的表情,没说出自己光闻酒香就开始醉了,而是轻轻的应了声:
「好。」
在月夜的风里,油灯的光即使加了罩子,还是被掀得一明一灭,青年眼里,叶洛绽开了映著柔光的笑容。
温和,而且漂亮,连心,也在莫名的酸涩里柔柔地暖了。
「…你呀,一点都没变呢……」什麽都没问的就答应,明明,光闻酒香就醺红了一张脸。
「说什麽呢?」
青年碰碰叶洛手里的杯子、举杯相敬,稳稳、缓缓地饮尽杯中美酒。
——以为忘记了,原来,到底是舍不得的。
在青年因酒醉倒晕眩之间,叶洛淡淡释出被压抑的香气,然後,把迷蒙倒下的青年接个满怀。
淡雅的、醒脑的香气。
李翔睿睁开眼。
左右张望。
对他笑著的是叶洛,睡在他床上的是慕容礼。
「醒了?饿吗?」
醒脑的香味变得柔和,清爽地、很容易接近的味道。
冰片并不是稀有昂贵的药材,那龙脑树呢?
李翔睿眨眨眼,花了点时间才从梦境里脱离,弄清楚醒的究竟是谁。
「……叶洛?」
叶洛愣愣,笑著点点头,拉过李翔睿的手往身上贴,要他自己摸摸看这是不是真的。
「……你从哪变出这身衣服的?为什麽你会穿啊?」你不是……古人吗?
为什麽我一觉醒来,你穿著好像很贵的衬衫跟莱卡裤,配上原来那头长发一点也不奇怪啊?
「呵呵呵……」叶洛笑得眯起眼。「我看过很多很多的岁月,只要我愿意,在盒子里也能看得很远。而且,」
「而且?」
「盒子只是一个摆饰,人类不会对一个摆饰遮遮掩掩。」叶洛笑得顽皮。
这真是…「卑鄙啊……」
「为什麽?」
「没什麽,请当作我没说。」李翔睿又把叶洛从头到脚看一遍,真的不奇怪。「很好看。」
「多谢夸奖。」叶洛见李翔睿始终没有回答最初的问题,於是自顾自的在桌上摆放起食物,一如所料地看见对方露出饥饿的眼神。「饿了就吃吧。」
——看起来很好吃。李翔睿盯著菜,发现做得还挺漂亮,继而惊觉——房间似乎也不太一样?
「你做的?」李翔睿指指桌面佳肴,叶洛微笑点头;然後又指指房间,「你整里的?」
「嗯,醒来无聊,都整了。」
都……『都』啊?
「连外面客厅都整理啦?」
「嗯,屋子又不大。」叶洛面戴微笑,回答得很有耐心。
对不起现在的公寓就是这麽小。
「东西你都认识?」
叶洛发现了症结所在,笑著叹息。
「也许有的精怪只过自己的生活、不问世事,亦无兴趣,但我不是;即使学习得怠惰,我也有很多很多的时间,我并不无知。」
唔、
「对不起,抱歉……因为这样,所以你不怕火?」
「当年还小时候,自然会怕啊,」叶洛把食物推向李翔睿,说起小时候,那个笑容与人类无分轩轾。「年龄渐长、功力增加,凡间火焰对我已无任何威胁,於是也就不怕了。」
「小是多小?」
「唔……能初成人形的两百年间吧。但,完全不怕应该是……化出人形的一千年後。」
妖怪的小时候跟人类的算法果然完全不一样——
「嗯……这是……人形不怕火烧跟原身烧了也没关系的差别?」
「猜对了。」
「嗯嗯。」好,暂时没有问题了,专心吃饭。
「我听见他叫你李翔睿,但你希望我怎麽称呼呢?」
李翔睿端著饭碗、望向叶洛的笑容,一瞬间好像回到梦里、昼夜颠倒、相近的场景——
人事已非。
如果叶洛对人世有情、有执著,当万事万物瓦解如沙、在沙漏里坠落,日居月诸,他要如何度过漫长的岁月?
这个笑容没有疯吗?如果没有疯,他是怎麽清醒的?
叶洛望著他,等待答案。
「叶洛,」
「嗯?」
「当人……真好啊。」
「是啊。」龙脑树精表情微微一怔,笑容莞尔。「但我觉得当龙脑树精也不错。」
「嗯,很好很好。那……叫我阿翔,不然小睿也行,我家都这样叫,朋友都乱喊,你也随意,没关系。」
「翔?」
眨眨眼,李翔睿指著自己确认,叶洛又眯弯一双美眸。
「就决定这麽称呼了。翔,请多指教」
「请多指教。」扒著饭,腻称的音色又暖又痒地爬过心头,真是微妙啊。
瑭杨古董店-- 1--10
日夜交替,慕容礼和叶洛也轮流出现,李翔睿在公寓里挪动片片华美的雕刻,逐渐失去时间感。
总是杂乱的公寓变得乾净,白天的时候,叶洛总是笑笑地望著他醒来,在他觅食之前准备好食物,若有似无的香气和整洁的空间令人感觉不真实。
叶洛醒著的时候不见得会说话,静静微笑、看他绞尽脑汁的开盒子,只有在迷路进死胡同的时候才会给予提示——讲解图纹的典故、告诉他推错了哪一块,但不告诉他那片片雕刻排起来是什麽故事。
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或者根本不交谈;夕阳馀晖之前叶洛就会消失,而在完全天黑、慕容礼醒来之前,李翔睿总会觉得恐惧。
彷佛所有的人类都死光了,而他身边就躺著一具尸体,什麽声音都没有。
然後慕容礼会醒来,跟他在乾净的厨房里随便弄点吃的,研究他一天的进度是怎麽回事……就跟叶洛一样,慕容礼也安静地看他摆弄盒子,兀自沈思,在某些时候启口说出建议。
李翔睿庆幸室友始终没有回来,也很担心食欲下降而明显变得虚弱的慕容礼,但他只能努力编织图纹造就的故事。
梦中场景不断推移。
一见如故。
对林若山来说,叶洛就是这样的一个存在。
来无影,去无踪,把他的院子当成自家院子,沏茶喝茶,悠哉的要他休息一下;有时候来拜访会带上些难得的上好材料。
不管我多兴奋,在快成仙的叶洛眼里,那些都不算什麽吧?
林若山捧著前几天叶洛送来的原石,用手细细抚摸。原是想仔细感受石料的重量、温度、纹理,把这一切从身体记到脑子,如此才能在下刀前做足准备,下刀时水到渠成、毫不犹豫,不会多伤了这难得的一份。
只是,最近实在有些奢侈啊……那麽多的好东西数量一多,还真会想干点奢侈浪费的新尝试;更别提叶洛显然把我的工坊当家住了……看图纸也总是看得很开心,每次,也总会讨论出新点子,得出好建议。
无出其右的工匠之首……林若山笑了笑,没有叶洛,连个能放心讨论、聊天切磋的人都没有。
当年的师兄弟,面对他几乎都变了样子;师傅嘴上不说,到底还是介意输给徒弟,却也仍是希望大家和睦。
怎麽可能呢?
即使我们这行在有钱人眼里不过是争奇斗豔的工具,人微言轻,但京城里的关系如此千丝万缕,排得上名的工匠无一幸免……身为工匠之首,就算不愿意也已然知道的太多了。
还没来得及走遍天下,还有好多材料的产地没能亲眼见识;叶洛说的许多地方,约莫得等老得不能再老了才有机会去看一看。
「小山,」
「!娘,您怎麽来了?」怎麽手上又提著食盒?!「娘,我说过,不用那麽麻烦,我身体好得很,用不著替我炖鸡汤,您自个儿多补补才是要紧。」
「你也不想想你几天没回家了,啊?娘不来看你,真不晓得你又过成怎样了。」
「娘……」被这麽说只能陪笑,这几天叶洛出现得勤快,还真是……什麽都忘记了。「您看,我不是一直都把自己打里的不错吗?我一个男人,也没那麽多讲究:食有温饱、衣可御寒,有工坊、有小屋田产,做的东西大家都喜欢,娘,我过得好啊。」
「不一样,你这德行我还得担心一辈子。」被娘拍了两下,横竖之前已然无心工作,哄娘亲多喝两口汤也是好。
一时安静,又间杂些邻里的趣事,娘总爱这样,爹走了这麽多年,还是没能从我身上宽几分心。
「小山,最近工作忙吗?」
「还可以。娘,什麽事儿呢?」帮娘把鸡肉挑出来,娘牙不好,多留些嫩的软的……
「我看你前院的学徒挺能干懂事,这些日子你大师兄过来你这,也帮了你不少的样子,」
「嗯,」大师兄……真是辛苦他了,这般帮忙,还是希望我跟师傅的心结能彻底解开吧?我又何尝不想呢。
「我想……」娘欲言又止、不确定的声音顿了顿,我抬头,疑惑娘是怎麽了。「你也该成亲了,有个媳妇照顾你,就算几天没回家,我也不用那麽担心。」
「说哪去了呢,娘,」我陪笑著、觉得脸上发热,成亲娶媳妇这件事不能说没想过,但现在是真的没想到。「总不能让我的妻子成天跑工坊、睡工坊,这里都是男人,不合适;更何况,我现在也还不适合,还是再晚点吧?娘,好不好?」
「先看看,订个亲,也不用现在就娶进门是不?」
「是,可是…」总得找个更适当的理由先打消娘的念头。「您该知道,最近的确是没那麽忙,但接下来,先是七夕、两个月後又是中秋,中秋一过,议和的使臣接著就到、那是皇上的寿宴……至少今年,其实是閒不下来的……我还得挑料子排工作,早早准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