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如此显赫,排场自然也大得很,除了办一次西式的,还要在自家办一次中式的。文灏和宋劭延到达生生花园时,只见很多工人正在忙着用木料搭建几天后龙舟竞赛的指挥台,李家家人则正站在绿油油的草坪上照相,里外都是百废俱兴,万紫干红的景象。
发现他们的身影,云彤笑吟吟地走过来。他们分别送上红包。
文灏开玩笑道:“云彤,怎么让弟弟抢先了呢?抓紧时间啊。”李云彤语带双关地说:“乌鸦笑猪黑,自己不觉得。”“是吗?”文灏装作没昕懂,“记住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就是了。”云彤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谁,谁会喜欢上我?我所具备的优点,只不过是家里有一点点钱。
“一点点钱。”“但金钱已经能够支使一切。”云彤苦笑,“文灏,你这是安慰人的话吗?听起来倒像是在幸灾乐祸。”“谁叫你身在福中不知福,无病呻吟。”云彤气得作势驱逐他,“给我滚!不要因为自己现在过得很幸福就在寂寞的我面前炫耀!”文灏但笑不语,侧头看看宋劭延。
他幸福吗?如果不考虑这水深火热的国家,或许真的己经很幸福了吧。
举行仪式的时候,他和宋在最后面。
只听那个法国牧师用别扭的中国话说:“请新郎新娘面面相对,以严肃而虔诚的心情向对方鞠一躬……”他突然感觉到宋劭延抓住了他的手,且力道渐紧,几乎要将他捏痛。
“新郎李云彬先生,你愿意娶丘雯小姐为妻,不论她健康或疾病,富有或贫穷,都爱护她,尊重她吗?”文灏只觉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一凉,低头一看,赫然竟有一只银白色指环套在上面,还是镶着硕大钻石的那种!
他倒抽一口凉气,惊愕地看向宋劭延,却见他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一个示意噤声的手势,文灏只得暂时按捺下心中的疑惑与不安。
仪式很快就结束了。“你这是干什么?肉麻当有趣?”文灏不赞同地质问宋劭延,并作势要取下戒指。
“喂,这个戒指是古代罗马著名的工匠作品,如果在四海承平的年代,起码能值上十万美元。”宋劭延按住他的手,坚决不让他取下来。
十万美元是什么概念?文灏只知道一架战斗机才值五万美元呢。
他啼笑皆非,“可是哪有男人戴钻石戒指的?被别人看到会遭笑死。”“我只是想,我无法给你一个正式的婚礼,但至少可以给你一个婚戒。最好是让别的男人都知道,陆文灏是我的人,你们想都不要想!”这话听在文灏的耳朵里.完全就是任性加无理取闹的发言,可是看看那个一脸认真的说出这话的男人,却是一点儿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的样子。
“……为什么?”文灏有气无处发。“我不明白什么叫做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人有时候如此讨厌1”文灏拔下戒指.使劲向前面一丢,一道耀眼的亮光闪过,那价值不斐的古董便消失在欣欣向荣的杂草里。
什么叫“是我的人”,他也是男人,有自尊的!然而最让他气愤的,却是宋劭延言语里的不信任。如果相信他,又怎么会有所谓的独占欲?
宋劭延看他一眼,不再说话,而是走到前面的草地上,不顾自己穿的是浅色衣服和裤子,跪下寻找起来。
文灏本想上去和他一起找。他刚一把戒指扔出去就后悔了,可是又下不了台,站在一旁走也不是站也不是,自觉十分尴尬。 唉,他暗暗自责,自己这冲动的毛病,到底啥子时候才改得过来?
突然,刺耳的空袭警报又拉响了。
人们纷纷向最近的防空洞走去。
“喂,不要找了,快进防空洞要紧!”文灏借着这个机会向宋劭延喊道。
虽然预警系统远在大巴山,理论上来说曰机距离市区起码还有百多公里,可是也大意不得。
第九章
然而宋劭延丝毫不为所动,依旧摸索个不停。
生生花园里的其他人都已经走得差不多,偌大的草地因为空旷而显得十分寂静可怕。
文灏急了,他跑到宋劭延面前,抓住他的手,“是我错了!我不该乱发脾气,乱扔东西,求求你不要再找了,我倾家荡产也赔你一枚相同的戒指!”宋劭延把他反拥在怀里,“我不是要找戒指,我是要找到戒指把它戴
在你的手指上!你懂不懂?
“我懂我懂!”文灏拼命点头,心里又悲又喜,几乎落下限泪来。晴空万里无云,有微微的风伴随着警报声流动。多么讽刺,美好的天气几乎己成为轰炸的代名词。
前方尚朱峻工的龙舟竞赛指挥台,仿佛正在警报声中摇摇欲坠。这种建筑在废墟上的虚假的荣华,在战火面前急剧地坍塌下来。
看来,他们果然是乱世鸳鸯。
在越来越尖锐的警报声中,他们终于躲进了防空洞,这一躲,竟然就是六个小时,走出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因为今次曰军动员了超过两百架飞机,分三批前来轰炸,所以警报一直没有解除。
走出防空洞,抬头一看,夏夜的天空一碧如洗,哪里还看得到硝烟的痕迹?可心理作用让文灏仿佛嗅到幽微的血腥味和火药味。
宋劭延拔足走在前面,文灏突然眼尖地发现他的鞋底亮光一闪,可不正是那枚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戒指么。它被一团口香糖胶住,过了这么久都没掉下来,真是奇迹。他赶紧告诉宋劭延。
取下戒指,宋劭延才松了一口气,既而又觉得很好笑,一定是自己太紧张了吧,以至于那么大一团硬物在脚下都没有感觉,他重新郑而重之地替文灏戴上。
“你不会再扔了吧?我怕下次可没这么幸运。”他的白衬衣上有斑斑点点不规则的印痕,有绿有褐,那当然是刚才找东西时留下的,万幸这又脏又皱的衣服无损他的英俊。文灏低下头,把戒指轻轻转动了一圈,在路灯下,那樱桃大小的钻石发出熠熠流灿的光芒。
“尺寸正合适。”他小声地说。
遭人笑死就笑死吧,总比将来头发白了的时候,嗟叹有缘无份来得幸福。
这时从远处跑来几个人。气喘吁吁的说:“不得了了!较场口十八梯防空洞死了好多人,市消防队呼吁有车的群众快点赶到现场支援!各位老板,帮帮忙帮帮忙吧!”文灏和宋劭延对视一眼,刚才流过心头的小小的甜蜜,就这样被人用短短的几句话迅速的打散了:无暇再想别的,他们急忙从车库开出自己的车,向较场口赶去。
十八梯有一个废弃多年的大隧道,自从两年前的重庆大轰炸以后.这里就变成了重庆最大的公共防空洞。当空袭成为家常便饭,市民们对于躲防空洞出累积了不少的经验,可是他们没有想到,这一天的轰炸会持续这么漫长的时间。
当文灏他们赶到时,十八梯上坐满了神情或麻木或痛苦或了无生气的男女老少——
虽然名为“十八梯”,但那里当然不会只有十八级阶梯,而是有上百级青石板铺就的梯坎——这些人都是幸运的幸存者。而那些不幸的人……在大隧道的人口处,堆积成一座山。毫不夸张的,一座数丈高的人的尸体堆成的山。
消防队员和医生护士还在不停地向外运送昏迷或惨死的人。
苍白的月亮给所有人,包括死人和活人,都涂上了一层苍白的光。
灰暗而冰凉。
文灏突然觉得手脚冰冷,天旋地转,就要晕倒。
宋劭延在后面及时地将他扶住。可是透过薄薄衬衣传来的冰凉手指温度,也比他好不了多少。
他们还能感觉到,彼此都在微微地颤抖,也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在惨状面前的无能为力。
几小时前,他们还在幸福地参加一对新人的婚礼,还在为一个小小的金属圆环闹别扭。就在这段时间里,几千个人死去了。
文灏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大喊出声。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人有旦夕祸福,每一分钟,地球上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不停地对自己说。
可是,可是,对于一个具体的人来说,死亡却是最重要的事,比宇宙的命运都重要!
他不是投见过死亡。战场上,死亡甚至比吃饭喝水更加平常。
然而士兵的死和老百姓的死,还是会给人不一样的震荡。这些市民,他们一开始,还在尽力挣扎,到了后来,洞里已经只剩下哀号。
那是怎样的景像呵?世上本没有地狱,是人类创造了这个词,然后用战争来实现了,它。
一片乱军中,文灏突然看到了吕崇。她汗湿的头发贴在颊上,正在给一名不知是死是昏的男子量脉搏。
文灏连忙过去帮她。一阵按压之后,那男子吐出一口白沫。悠悠醒转来。
还没有时间高兴,又有一个消防员喊住他,叫他和自己一起搬运尸体。
他在尸体山上发现了一具婴儿尸体,那个才几个月大的孩子,并不是窒息而死的,而是在混乱中被人踩死的。
文灏转过头去,不愿意再看再想。
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发自一名年轻的女子。有防空洞里。她的丈夫一直把她扛在肩膀上,让她可以透过洞顶的通气孔呼吸新鲜空气,最后她平安脱险了,他却终致不治。事实上,他己算是幸福的人,毕竟他是死在妻子的怀里。
文灏动手搬动一具尸体,那人是个大个子,他的左臂又使不上劲,一时很是吃力。
“让我来。”宋劭延走过去帮他。
不一会儿,他们均已是汗流浃背,筋疲力尽,但都没有放弃。因为他们心有灵犀地想用肉体的困倦盖过心情的痛苦。
只因真正的痛苦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痛苦的极致就是平静。
直到天边露出鱼肚白,救援工作才差不多结束。
经过一夜的忙碌,文灏和宋劭延最后一次自医院走出来,他们刚刚把几名被踩伤的市民送到这里。
“你的手臂要不要紧?”宋劭延看到文灏搓揉着手臂,关切地问。
文灏摇头,“只是有点酸痛。唉,想当年我的左右手连发在全师也是数一数二,真是岁月不饶人。”其实这笔帐,与岁月无关,照样应该算在曰本人头上。
太阳已经从远处的山坳间升起,万道金光照在他们身上。让汗水流遍又被风干的皮肤稍微舒服了一点。
年复一年,曰升曰落,几度夕阳红,时间就在太阳和月亮轮番上阵之间悄无声息地流逝了。可是有很多事,既使化为历史的烟尘,也不会被人们遗忘,尤其是那些悲惨的事,即使历史的伤口愈合了,也会留下永远的疤痕。
一自乡关动战锋,旧愁新恨几重重……
为什么,中国人从清朝开始就不断地吃外国人的苦?这样的曰子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结束?
不,他们绝不相信这块土地会就此陆沉。李宗仁将军说得好:敌人轰炸之弹愈烈,而吾人之敌忾愈盛。所谓的抗战,不光是一城一池的得失,亦是民族精神的抗争。曰寇造成的死亡与毁灭越多,反而越能激起国人抵御外侮,救亡图存的决心。
路过会仙桥时,那里的心心咖啡馆里传来可可的味道,简直香闻十里。他们的肚子不约而同地发出咕咕声。
他们同时愣了一下,然后指着对方的鼻子大笑。
文灏笑出泪来,宋劭延则揉着肚子呻吟。有什么办法?无论何时,理智的头脑都会提醒他们,蹉跎苦难的岁月,更要学会黄莲树下弹琵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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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越来越热,重庆的酷暑出了名的难熬,现在还没到她最霸道的时候呢。
文灏刚刚在烈曰下走了一大段路,好不容易回到家,一进门,便看到茶几上摆着一盘西瓜。他像在沙漠中迷路的旅人发现了绿洲一样,啊地欢呼一声扑了过去。
一连啃了两块,体内的暑气渐渐消去,他才想起,怎么宋劭延又不见踪影了?
这几天都是如此,那个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人,竟反常地早出晚归,比他还要忙碌,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文灞看看手上的戒指,出神地想到,难道……那个人出去另结新欢了?想毕他不由失笑,自己也觉得这样的想法太荒诞无稽了。
沙发上摊放着今天的报纸,头条无一例外地写着==下令撤销重庆市安全防卫处处长职务的新闻,还有很多社论,不外乎齐齐声讨伐十八梯防空洞大门锁死的元凶。
文灏抚脸苦笑,事后再来追究责任,并不能挽回死者的生命,又有何用?不过能够平复一下生者的==,总算是聊胜于无。随着时间流逝,死难造成的伤痛也在渐渐淡去,街上又恢复了昔曰车水马龙,江边的吊脚楼以惊人的速度重新建起……一切的风云激荡,就被这个城市一如既往地,黯然沉静的担负了起来。
那天在隧道里死了多少人,至令是个谜.他只知道,上千具无人认领的尸体通通被运往长江边黑石子渡口的荒坡上草草掩埋。
千古兴亡,百年悲笑,最后都逃不过一个土馒头。
正伤春悲秋间。宋劭延从屋外走进来了。
“回来得这么早?”他看到文灏,吃了一惊。
“是你人贵事忙,回来得晚了。”文灏没好气地回答。但见他热得额头一层油光,又心疼地递过去一块西瓜。
宋劭延并不接过,却用闪烁不定的黑眼珠看着他,有些不安地说:“文灏,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这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把文灏吓得不轻。
“什么事?”他的心情也跟着忐忑起来。
不会吧……他真的喜新厌旧了?
“我参加了美国志愿援华航空队。”宋劭延一字一句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