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送走了醉醺醺的崔大妈,队员们推着冯队长去闹新房了,耀阳留下来收拾残席,见霁云伏在桌上,便关心地走过去,给他搭上一件外套。
霁云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见是耀阳,开口问道:
“你怎么还在这儿?”
耀阳被他硬邦邦的声音吓了一跳,有些茫然地说:
“我在这里收拾东西啊……你喝多了,看,脸都红了,那些人怎么往死里灌你啊!”
说着,伸出手抚上霁云的脸颊,却在下一秒被霁云躲开了。
“你、你怎么没送崔大妈回去,人家不是要给你介绍对象吗?!”霁云的声音冷冷的。
“啊?”耀阳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刚才霁云都听到了,而且……他在介意呢!
“你都听见了?”耀阳赶紧说,“都是我爹自作主张,我哪能找对象啊!你可别误会……要不是我爹把我按在那儿,我早就跑了!”
然而霁云还是别着头,不理他。
耀阳有些急了,提高了声音说:
“霁云,你别多想,我心里……喜欢的是你啊!我怎么可能去找对象呢!我明天就去跟我爹说,让他别瞎弄了!”
听了这话,霁云慢慢地回过头来,脸上红得更厉害,眼睛里却充满了悲伤,他慢慢地抬手握住耀阳的肩膀,忧郁地问:“你……要用什么理由拒绝你爹?”
“我……我就说、就说……”耀阳答不上来,心也跟着沉了一下。
霁云苦笑着摇头:“你不要拒绝他,你应该结婚啊……跟一个女人结婚……要是没有我,你就可以爱上一个女人,过一辈子正常人的生活……”
“霁云!你说什么呢?!”耀阳听着有些火了,抓住霁云的肩膀,忍不住吼起来。
“我那天高兴过头了,因为我爸被接走了,因为你的腿没事……我竟然就那么糊里糊涂地跟你捅破了这层纸……我好后悔……我会亲手毁了你的一辈子的……”霁云被耀阳摇了两下,晕得难受,索性缩到耀阳的怀里,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
“霁云……”耀阳难受地说不出话, 原来霁云一直在为这件事痛苦,原来,他一个人背负了这么多……
耀阳伸出手搂紧霁云,轻轻地拍着他,知道跟喝醉了的人说不通,只是温柔地劝道:“霁云,没事了……睡吧……睡一下就好了……”
大概是真的累了,霁云竟听话地侧过头,枕在耀阳的肩上睡着了。耀阳低头看他清瘦的身子,眼睛里溢满了温柔。他就着这个姿势打横抱起霁云,往家里走去。
家里没人,大家都在小虎子家闹新房呢,耀阳把霁云抱进自己屋里,脱了他的鞋袜放在炕上,又转身烧了壶热水给他擦脸。收拾停当以后,他端了水要出去倒,腿突然软了一下,不小心撞到了炕沿儿,惊地轻轻叫了一声。
“怎么了?”霁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抬起头担心地问。
耀阳这才觉得自己的伤腿又有些疼了,大概是抱霁云回来的时候走得太急,又伤了,刚才心思一直都在霁云身上,也没顾得上,现在才觉出疼来。
“你腿又疼了?”霁云似乎已经醒了酒,一边飞快地起身,一边着急地问,“我怎么回来的?你把我背回来的吗?你疯了?!你的腿哪能经得起这个?!”
耀阳一把抱住霁云,顺势倒到炕上去,紧紧地搂住他,不让他动。霁云挣扎了一阵,慢慢停了下来。
“霁云……你听我说……”耀阳把贴着霁云的耳朵轻声说,“你相信我好吗?我不是小孩儿,我……喜欢你,既然我敢说出来,就敢负责,为自己负责,也为你……你相信我好吗?别在自己瞎寻思了,有什么事我们一起面对,行吗?”
听了这话,霁云愣了一下,似乎想起了睡着前说过的话,脸腾地红了,半晌,不敢相信地问:“耀阳,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怎么不是?”耀阳微笑着说,“我就这么信不过吗?”
霁云的眼圈渐渐红了,颤抖地问:“你真的想好了吗?”
“嗯,想好了,早就想好了,不会变的,一辈子不变的!这下知道了吗?再不许让我去找对象了,知道了吗?”耀阳紧了紧自己的手臂,问道。
霁云呆呆地望着他,最终慢慢地点头,吸着鼻子说:“知道了……”
耀阳用热烈的吻封住了他的哽咽。
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两人,又都喝了酒,等到这个吻结束时,已经都气喘吁吁、激动得不能自已了。霁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抵到他了,往下看了看,抬起头吃吃地笑了。耀阳被他笑得面子都挂不住了,只好伸手推他:
“那个……你在这儿睡吧,我去小虎子那儿看看……”
霁云不理他,轻轻把手贴在那个精神奕奕的“小帐篷”上,促狭地笑着说:
“你这个样子,怎么去?”
耀阳倒吸了一口凉气,磕磕巴巴地说:“你……你愿意吗?”
霁云也脸红起来,但还是笑着点点头:“我倒是愿意,只是你的腿刚又伤了,不好活动啊!”
“啊?……”耀阳头一次为腿伤感到郁闷。
霁云好容易止了笑,对他说:“我来吧!”
“啊?!”耀阳的大脑终于短路。
新房总算闹完了,冯队长带着一帮没玩够的乡亲往场院上走,路过家门口,他让大伙儿先等他一会儿,自己进屋去向问耀阳剩下的酒在哪儿——其实问酒倒是其次,冯队长刚才只顾着招呼乡亲,一直没机会问问耀阳崔媒婆那儿有没有好姑娘介绍——想到这里,冯队长加快脚步,几步跨到耀阳的房门口,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几秒钟之后,大伙儿听见耀阳房里一声震惊的怒吼:“你们在干什么?!”
大家慌忙跑进耀阳屋里,见冯队长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炕上——而炕上的两个人,正狼狈地拼命往身上套衣裳。
“怎么了?”人群中有人不解地问。
冯队长说不出话来,他自然没脸告诉大伙儿他刚才看见他们家的贵客正把自己儿子的命根子含在嘴里……然而大家已经很快从屋里的状况里看出了什么。
这间挤了十多个人的屋子一片寂静,只有霁云和耀阳两个人抖着手飞快穿衣服的刷刷声,那声音仿佛被扩大了几十倍,像响雷一样打进每个在场者的心里。
半晌,冯队长颤抖着举起手,声音嘶哑:“你们!……”
霁云抬头打断了他——这时的他已经穿戴整齐,也似乎从刚才的惊吓里回了些神过来,至少,比身边目光呆滞的耀阳要清醒一些。
“是我勾引他的,”他看也不看身边的人,径直走向大家,“他只是喝醉了。”
耀阳猛地回神,大吼道:“不是!不是他,是我!……”
然而冯队长没有给他辩白的机会,他一巴掌把耀阳扇倒在地,然后飞快地揪起霁云,大步跨出门去了。耀阳擦着嘴角的血跌跌撞撞站起来,要扑过去阻止,房门却在他的面前狠狠地闭上,落了锁。
接下来的日子对耀阳来说像是地狱。他一直被关在自己的屋子里,不管怎么大喊大叫、砸东西、绝食,甚至伤害自己,都没人理他。由着他闹了快十天后,每天从窗口给他递饭却不跟他讲话的雨秀终于忍不住了:
“哥……你别再折磨自己了,你看你都什么样儿了……我看你前天手弄破了,现在好了吗?”
耀阳呆坐在墙角不理她,开头几天他那么求着她跟他说说霁云的情况,她就是不理他——而现在,除了绝望地想到霁云凶多吉少了之外,他也已经没什么力气和精力说话了。
“哥……”雨秀急得哭了,“爹今天好不容易不看着我给你送饭了……你就别倔了,快吃饭吧……别、别饿坏了……”
耀阳仍然无动于衷。
雨秀见耀阳没反应,急坏了,慌慌张张地左右看了两眼,然后把嘴凑到窗上,小声说:
“霁云哥他……”
耀阳听到霁云的名字,一下子转过头来,瞪大眼睛望着雨秀。
“他让我捎话给你……”雨秀抽抽搭搭地说,“他说,要想见他,就要活着出去……哥,你就听他的吧……他要是看到你现在的样子……”
话还没说完,耀阳已经神色一凛,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走到窗口拿走了饭碗——没有像往常那样把它砸碎,而是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雨秀看着哥哥吃饭,眼泪一直不断地流着。
耀阳总算咽下了最后一口饭,像是缓过气来似的,问雨秀:
“他……他怎么样了?”
雨秀赶紧抹了脸,回答说:“霁云哥好好的,爹他们只是关着他,没把他怎么样,他每天都好好吃饭的,不像你……”
“爹怎么打算的?”耀阳又问。
雨秀苦着脸要摇头:“爹不肯说给我听……可是那天我偷听他跟其他老队员商量……好象说如果送到县里去,会连累你,他们、他们好像说要用队里的土办法办他……”
“土办法?!”耀阳忍不住惊叫起来。
“是、是啊……就是……投河……”
屋里的耀阳一屁股坐倒在地,脸色苍白。
投河,是北山村解放前整治不容于村民的人的法子——把人绑在竹梯子上,面朝下扔进河里,这样人挣扎不得,很快会呛死,尸体又坏不了,上头问起来,说是自己溺死的,也没人会再追究。
耀阳不相信他爹会这么做——然而他束手无策。每天来送饭的雨秀只说爹这么打算,剩下的一律不肯说,而耀阳想起霁云传给他的话,也不敢再伤害自己,唯一的法子,就是等待了。
这一等,就是两个月。等到耀阳终于被从他的屋子里放了出来,已经入秋,雨秀的女儿小豆子都出生了。走出屋子的耀阳就像傻了一样,活儿照干,饭照吃,叫他做啥就做啥,只是,不再跟任何人讲话,也不再有任何表情。每天放工以后,他就坐在队口的河边,两眼直直地望着河水,一坐就是大半天。
队员们试着跟他讲话,拉他玩闹,却最终都被他的面无表情打败,渐渐地也不管他了。冯队长憋着一口气,不许家里人劝他,任他发癫,耀阳娘也就只有每天偷偷抹泪的份儿。
最先忍不住的是雨秀。这些天,看着她哥脸色越来越难看,瘦得不成人形,她心疼得挺不下去了,她不再相信她爹说的法子能治好她哥,一天放工后,她终于鼓起勇气跑去河边找耀阳,哭着说出了霁云的下落。
“霁云哥他,根本就没死……”雨秀话音还未落,耀阳就立刻转过头来,已经无神多日的眼睛里居然闪出了一丝光彩。
雨秀被这眼神弄得心疼死了,急急地解释着:“爹本来想把他赶走的,可是县里派人来把他接走了,听说是县长亲自发的通知……爹不让我们跟你说,他说时间久了,你就会忘记他……变回正常人……”
见耀阳的目光又暗了下去,雨秀赶紧表态说:“哥……我不觉得你喜欢霁云哥就不正常……虽然我不能理解,但我想,你和霁云哥都是好人,我、我……”
她咽了口吐沫,鼓起勇气说:“我希望你们能在一起!我想帮你们!”
耀阳困惑望着她,总算开口说话了,声音因为太久没有开口而沙哑无比:“你……你怎么帮我们?”
雨秀左右看了看,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封折得小小的电报来,像拿着什么珍宝一样,轻轻地递到耀阳手里。
“这是霁云哥走后一个月收到的……队里没人看得懂,但我想,说不定跟霁云哥有关,爹给锁起来了,我、我昨天偷偷把它拿出来了……”
耀阳愣了一下,随即手忙脚乱地打开电报,只见上面写了六个字:
“舒拉扶别跟捏”
雨秀也伸头去看,烦闷地说:“完全不知道说的是啥,也许是派错的吧……”
耀阳却猛地抬起头,激动地望着雨秀:“雨秀,要是有人问起我去哪儿了,你就说不知道,行吗?”
雨秀望着他颤抖的嘴唇和双手,惊讶地慢慢点头,眼看着她哥已经飞快地站起身,大步跑走,才终于反应过来,大声问:
“这到底写的是啥?你要去哪儿?”
耀阳头也不回地跑着,一边喊道:“雨秀,爹和娘你要照顾好,哥以后回来看你们!”
半个月后,一个乡下的小伙子带着一个简单的行囊,出现在北京的□广场上。他每天站在广场上东张西望,从太阳升起直到太阳落山,像是在等什么人。已经四天了,虽然他等的人似乎迟迟没有出现,可是所有经过他身边的人都能感觉到,他很快乐,很兴奋,好像等待是一件极其幸福的事情,而他要等的人也马上就会出现了一样。
第五天的傍晚,太阳又要落山了,天边出现了一团火红的火烧云,照得整个□广场都红彤彤的。耀阳望着那片云,想起第一次见到霁云的场景,竟不自觉地傻笑了起来。他低头掏出口袋里的电报,第五百次阅读上面的内容:
“舒拉扶别跟捏”(——“舒拉在北京”的俄语发音)
这是一封用汉字拼出俄语发音的电报,霁云跟他提过的,而舒拉,既是霁云很喜欢的那个苏联的爱国英雄,也是他为自己取的俄语名字。耀阳看着看着,眼角又弯起来,虽然他还没有等到霁云,但他知道,他的霁云就在这附近,就在他的身边,他们此刻踩在同一块儿土地上,呼吸着一样的空气——也许下一秒,他心心念念的人就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耀阳带着自信和希望抬起头,一眼就看见那通红的天边走过来的人,仍然是清瘦的,高贵的,好像浑身发着光……唯一不同的,是他眼中那掩饰不住的惊喜,和,无限深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