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火残云----苏荏

作者:  录入:03-10

  “我来谢谢你,”霁云低下头,不看他,“谢谢你帮我跟队员们解释。”
  “不、不用谢……本来就不是你做的,是谁知道都会站出来的……”耀阳急急地解释。
  “是吗?”霁云眼睛亮亮的,加重了语气。
  “是、是啊……”耀阳的声音越来越轻。
  “哦,我知道了。”霁云静静地说,又叹了口气,才接着说,“我是来告诉你,我爸给我来电报了,说这些天北京局势不那么紧张了,他准备把我接回去……”
  “什么?!接你回去?!”耀阳惊地大叫起来。
  霁云点点头,又说:“我后天去公社回电报,大概再过个把月,就可以走了。”
  耀阳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长大了嘴巴,痴呆地站在原地。
  得不到回应,霁云咬了咬嘴唇说:“那,我先回去了。”说着就低着头,转身跨出了小屋。
  霁云一个人慢慢晃着回了冯家,进屋没多久,竟听见耀阳也进了院门。从第二天一早起,耀阳再也没有躲闪着避开霁云,而是一脸别扭地跟在霁云附近,眼神儿追着他不放,像有话要说似的。然而等霁云看向他时,他却迅速地转开头,红着脸看向别处。
  直到第三天下午,霁云早早地放了孩子们的学,准备去公社发电报时,耀阳终于在场院附近一把拉住了他。
  “怎么啦?”霁云并没有甩开他,只是平静地望着他,等着他说话。
  耀阳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最终只是憋出一句:“我……跟你去吧,你路不熟别走丢了。”
  霁云点点头,接受了耀阳的同行。
  两个人一路无话地走到了公社办公室。公社大院里像往常一样贴满了红色的大字报,其中几张特别鲜艳,应该是新贴上去的。耀阳司空见惯地往屋里走——这些东西冯队长每次只是收着,只在领导来巡察的时候才贴一贴,耀阳也觉得它们很没劲。
  可是走了几步,却发现一直跟在身边的人落在了后面。耀阳回过头,发现霁云愣愣地望着那些大字报,脸色突然变得煞白。
  “怎么了?”耀阳被他的脸色吓到,连别扭也顾不上了,急忙朝他走过去。
  霁云仍然望着那些大红色的纸,身子开始剧烈地颤抖。耀阳看得害怕,赶紧去拉他的手:“霁云,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霁云茫然地转向他,做梦一样地说:
  “……我爸……那上面说的,是我爸……”

  第 7 章

  “你爸?!”耀阳急忙扭头去看,只见那几张最新的大字报上赫然写着“许仲今反革命”、“打倒许走狗”的字样,下面还洋洋洒洒地写满了他的罪行,什么“与反动派同流合污”、“假公济私,包庇鸡奸犯”……看得耀阳云里雾里,只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耀阳还没来得及问“许仲今是你爸爸?”,就见霁云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疯狂地扯下那些大字报,耀阳赶紧冲上去阻止他。
  “喂!你这么撕,会惹麻烦的!”耀阳试图拉住霁云,可没想到平时文弱的霁云此时力气竟大得离谱,他拉了几把都没拉住,最后只要探身上前,一把抱住了眼前的人。
  “霁云!冷静点儿,你这么做有什么用?!”耀阳大吼道。
  然而霁云似乎根本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只是一味地挣扎着,要冲上去撕扯,嘴里还嚷嚷着:“……我爸!是我爸!他们要杀了我爸!……杀了我爸!”
  耀阳知道这时候说什么也没用了,但也不敢放手,就一直那么紧紧地搂着他,让他发泄。
  霁云拳打脚踢地大嚷着,耀阳也不小心挨了几下,却只是咬着牙不肯放手。过了好长时间,霁云闹累了,慢慢地平静下来,愣愣地望着地下,丢了魂似的。耀阳才敢放松一点儿,把霁云转过来,凑到他面前轻轻地说:
  “你先别急,咱们想想办法,说不定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啊!”
  霁云的眼眶一下子红了,他哑着嗓子抬起头,悲壮地说:“一定是因为我,我爸想把我接回去,他们发现了……一定是……我害死我爸了,我害死他了……”
  说着,两滴大大的泪珠齐齐地掉了下来,砸到衣服上。
  耀阳看得心惊肉跳。他从来没看过霁云哭,就连被队员们误会得最深的那段日子,就连被他爹扇了重重一巴掌时候,他都没掉过一滴眼泪,连脸色也不变一下的。可是现在,他浑身像冻坏了似的发着抖,泪水不断地从那失神的眼睛里涌出,真让耀阳心疼得不知所措了。
  “你、你别哭了,咱们先找个明白人问问再说,啊?”耀阳底气不足地低声劝着。
  霁云伸手抓住耀阳的衣袖,无力地点了点头。
  这个充满了托付意味和信任感的动作让耀阳一下子什么都顾不得了,他一手紧紧地牵住霁云,一手帮他抹去眼泪,便拉着他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了。更确切地说,从那一刻起,耀阳就义无反顾了,这一执着,就是一辈子。
  李书记那儿自然问不到什么,自从知道霁云的爹再不是什么大人物,他对霁云的态度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翘着二郎腿理都懒得理他们,鼻子哼到天上去了。门外的陈出纳倒是热情,说什么这种上级人物的大事儿怎么也得到县里去问,说话间还用一种恶心的眼神儿瞄霁云,要不是霁云在后面拉着他,耀阳早就冲上去揍他了。
  两个人灰头土脸地走出公社,霁云想起什么似的问:“这里哪儿有电话吗?”
  “电话啊?”耀阳这辈子就见过一次电话,是一年前跟爹到县里办事儿的时候看见的,“好像只有县政府才有……可是,也不一定能……”
  可是看到霁云期待的目光,耀阳硬是把“让咱们打”几个字给咽了回去,转过身豪气地说:“走!咱们现在就到县里去!”
  说的容易,其实公社到县里要走至少一整天,所幸两个人不知哪儿来的运气竟然搭上一架马车,一直走到快半夜了,才终于到了县里。
  县政府早就没人了,只有门口打更的岗楼亮着灯,两个人磨破了嘴皮子,打更大爷总算让他们进屋坐着等,于是他们就在小岗楼的椅子上互相靠着闭了会儿眼。第二天一早,在打更大爷的指点下,耀阳一眼认出县长的车,一头扑出去拦了下来。那县长竟然知道霁云,听说霁云要打电话,非但也没说什么,还带着他们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拿起电话给霁云打。耀阳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电话通了,霁云只轻轻地叫了一声“舅舅”,就哽咽地说不出话了,到后来,只是“嗯、嗯”地答应着,脸色却渐渐地缓和下来,耀阳在一旁察言观色地看着,也觉得放心了些。老县长在一旁叹了口气,幽幽地说了句:“我知道他爸,他爸原先来咱们这儿视察,回去就给我们拨款建大桥了……是个好官……”
  耀阳听得说不出话了,他一瞬间明白了县长为什么无条件地帮霁云,也明白了,虽然这个世界有些乱了,但至少还有很多人是清醒的,这位老县长不就是吗?
  霁云终于打完了电话,向耀阳点了点头,两个人便默契地跟老县长道谢辞行了。出了县政府,耀阳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
  霁云一边擦着不知什么时候急出来的一脸汗,一边回答:“我舅舅说,我大哥从苏联军方那里搞到了一个什么名额,要把我爸给弄出去……”
  耀阳听得似懂非懂,担心地问:“这法子能行吗?”
  霁云无力地摇了摇头:“不知道……现在只能听天由命了……反正,我什么也做不了……”
  望着霁云痛苦的表情,耀阳心疼地拉住他,握紧他的手给他安慰。
  不知是不是因为总算有些放心了,往回走的路上,霁云渐渐地体力不支,两条腿软得直打颤。耀阳扶着他出了县城,翻过一座山,眼看着过了晌午,便让霁云在树下坐着休息,把在县城买的饼子递给他,自己帮他找点儿水去。临走前,又把外衣脱下来给霁云盖上,让他闭着眼睛歇一会儿。
  于是霁云吃了点儿东西后就真的迷迷糊糊地睡下了,过了些时候醒来,觉得身子有些力气了,站起来活动了一会儿,还没等到耀阳,便觉得有点儿着急了。
  又等了一会儿,还不见耀阳回来,霁云终于忍不住到处开始找他,一直找到天色都要暗下去了,嗓子都喊哑了,才终于在一处很陡的山坡下找到了摔伤了脚一动也不能动的耀阳。
  第二天傍晚,耀阳在自己的屋子里醒来,腿上的疼痛让他立刻想起了昨晚的一切。霁云找到他的时候,穿的单薄的他已经整个人都冻僵了,然而他还是更担心霁云,因为他发现他当时脸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直到霁云把几乎所有的衣服都套在自己身上,又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背起比他壮很多的自己,撑着力走到大路上时,他才明白那脸色是因为担心他。不知为什么,当时他突然觉得腿一点儿都不疼了,身上也不冷了,浑身暖洋洋的,像是晒着春天的太阳。
  耀阳转过头,没有意外地看到睡在他身边,脸朝着他的霁云。上午公社的大夫来过了,说他只是崴伤了脚,只要休养些日子就行了,可霁云仍然不放心,坚决不让他动一下,什么东西都伺候到炕上来,直到耀阳吃完午饭说要睡一会儿,他才消停下来,怕耀阳醒来找不到人又乱动,索性躺在他身边陪着睡。
  耀阳侧过身,静静地望着霁云的睡颜。接连两天的奔波和操心,霁云的眼睛下面乌了一大片,再加上昨晚把他这个大块头背回来,又一直照顾到现在,耀阳想,霁云现在肯定比他更虚弱。望着那张精致的睡脸,耀阳忍不住抬起手,轻轻地抚了上去。过了一会儿,在那美好到令人心跳的触感的刺激下,耀阳像受了蛊惑似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倾,温柔地,小心翼翼地,吻住了眼前人的嘴唇。
  下一秒,那双虽然憔悴但依然美丽如初的眼睛慢慢睁开,对上了耀阳热烈的目光。
  “啊!”反而是主动的人被吓了一跳,大叫着向后挪开了一段儿,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那个……我、我……”
  霁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嘴角慢慢地挂上了一丝微笑。
  耀阳越发地不知所措,磕巴了半天总算下定了决心,视死如归地吞了口吐沫,底气不足地说:“我、我喜欢你……”
  霁云被他那可以用“惨烈”来形容的表情逗乐了,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撇到对方立刻变得惨白的脸,这才拼命敛了笑容,克制着说:
  “我早就知道了。”
  “啊?!”耀阳叫到。然而他还是明显被这句话点醒,渐渐地平静下来,眼睛也越睁越大,像是想通了一系列的事情……过了好一会儿,那换了无数表情的脸上竟也露出了一丝笑容,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一句话——
  “……对不起……”
  霁云的笑容迅速扩大,声音里充满了温柔和理解:
  “没关系。”
  然而耀阳又急切起来,他怕自己没说清楚:“不是……我是说……我不是……”
  霁云笑着打断他:“我知道你的意思,没关系。”
  “你知道?”耀阳茫然地问。
  “嗯,我知道。”霁云又说,“当我刚知道我喜欢男人的时候,我比你挣扎的时间更长。”
  说着,伸手轻轻拨开耀阳额前的头发,带着情人的温柔和怜惜。
  “霁云……”耀阳痴痴地唤到,原来霁云早就知道……原来,霁云一直都这么懂他,这么,体谅他……
  “而且,”霁云顿了顿,白皙的脸庞上泛起了一片粉红,接着说,“我不是等到了吗?”
  这个时候除了吻他,耀阳就想不出别的什么了……
  一吻结束,两个人已经不知不觉紧紧地搂在了一起。耀阳脸红地快要滴出血来,霁云只是咧着嘴笑着,看起来高兴得不得了。他凑近耀阳的耳朵,小声说:
  “我今天特别高兴……知道吗?你刚才睡着的时候,我收到了北京来的电报,我爸已经被两个哥哥接到苏联去了!他们叫我放心……”
  “真的吗?!”耀阳兴奋地叫,转而又担心地问到:“可是电报不会被别人看到吗?不会惹麻烦吗?”
  霁云快乐地摇头,两手在耀阳脖子后面搂得更紧:“放心,不会的!我爸发的是俄文电报。”
  “俄文?还能发俄文电报吗?”耀阳从没听说过。
  “就是用汉字把俄语的发音写出来……以前我在家里跟爸爸和哥哥玩过这种游戏,这种写法只有我们家的人才看得懂!”
  “真的吗?太好了!”耀阳大声说,“我今天也特别高兴……因为、因为……”
  “呵呵,我知道!”霁云笑着说,“我也有跟你一样的理由……”
  说着,主动把嘴唇贴到耀阳的嘴唇上……自此,又一个热吻开始……
  从那天起,两个人又黏在了一起,不同的是,这一次,互相之间多了一份暧昧和默契。没有浪漫的约会,没有露骨的情话,两个人一起吃饭,一起干活,晚上睡在一张床上,多的,是每晚睡前那令人脸红心跳的拥吻。
  但耀阳渐渐地感觉到霁云有心事,有时候两个人在一起,他会突然愣神,有时候跟家人说着话,他会突然脸色一变,沉默下来……耀阳忍不住问他怎么了,可霁云只是摇摇头不肯回答,耀阳只好猜测他是在想念家人,告诉自己不要太往心里去。

  第 8 章

  半个月后,当耀阳的脚好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择了一个艳阳天,北山大队的场院上摆了长长的流水席,队员们早早地放了工,张罗着给雨秀和小虎子办喜事。霁云跟着耀阳一起,加入到帮忙的队伍中,等到开了席,自然也被当成主人家的一份子,被来往的乡里街坊们灌了个七荤八素。
  大队里有个崔媒婆,旧社会时专门给人拉红线、收红包的,解放后虽然不再专门干这个,方圆几百里有想说亲的也还是找她。这天冯队长特意把她请到了席上,好酒好菜地招待着,耀阳看出不对劲,尽量躲着他们,可还是轻易地被冯队长拖了过去,说是他家儿子也老大不小了,让崔大妈给他张罗个对象。
  被冯队长按在凳子上的耀阳尴尬地坐着,心不在焉地回答崔大妈的问话,眼睛却一直往四周瞟,寻找那个瘦弱而熟悉的身影。后来,总算看到霁云坐在角落里的一桌,被几个孩子家长围着灌酒,似乎没注意到这里,才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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