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火残云----苏荏

作者:  录入:03-10

  有时候碰到放工回来的大人,会连扯带打地拉走自己的孩子,渐渐孩子少了很多,但仍有几个爹妈不太管或是管不住的,执着地跟着霁云学认字,霁云也不推辞,只管教。
  也有几次,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躲在树后面,静静地看他们一会儿,就走开了。每当这时,霁云就会垂下眼帘,直到孩子们喊他,才回过神来。
  从那天早上匆匆逃出小屋后,耀阳就一直躲着霁云。霁云也不问。开始几天吃饭一直看不到他,听雨秀说他都是带着干粮去饲养场吃的,霁云便求雨秀每天帮他把饭送到看粮食的小屋去,自己也不回去吃了。
  霁云把耀阳的被子送了回去,第二天,又被雨秀拿了回来。雨秀说她哥还有别的可盖,不让再送回去了,霁云便点点头,收下了。
  然而夜里还是越来越难熬。霁云一个人蜷在冰窖一样的被子里,想起曾经那个温暖的怀抱,忍不住苦笑。
  霁云一直找机会劝雨秀的男朋友站出来承担一切,可似乎没什么进展。那小伙子怕冯队长怕得要死,每当他带着哭腔求霁云再让他想想的时候,霁云就没有办法了。倒是耀阳那边似乎初见成效,这几天来送饭的雨秀脸上总算有了血色,说是她爹亲自端了汤水给她,要她补补身子。
  这天晚上,霁云回冯队长家拿柴火,出门时跟很晚才回家的耀阳撞了个正着。两人吃痛退开,耀阳摸着胸前,不知所措的样子。
  霁云急忙扔下怀里的柴火,关切地上前:“撞疼了吧?对不起,我没看见……”
  耀阳闪身躲过霁云的手,慌张地摇头:“没事,我没事!”
  霁云望着他,抿着嘴唇点点头,俯身去捡柴火。
  耀阳又飞快地说:“你,你要去值夜了吧?我进屋了!”说着,绕过霁云就要往屋里走。
  霁云在他身后叫住他:“耀阳,你爹那边,说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 耀阳有些犹豫地回过头,“虽然我爹不肯松口,但他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孩子,有时候还劝雨秀少干点儿活……”
  霁云答应着,就要往外走。都快走到门口了,突然又听到耀阳的声音:
  “那……你那边呢?”
  “现在还不太好……”霁云简单地说,“我再试试看,放心吧。”
  望着霁云渐行渐远的身影,耀阳突然一股气上来,一脚踢翻了门边的小木凳,捂着脸蹲了下去。
  日子过得很快,一转眼,已经半个月过去,田里河上冬日里上得冻都快化了,县里却仍然没什么消息。这个礼拜的大会,轮到公社领导来北山大队听报告,来的却不是李书记,而是向来不太招待见的,陈出纳。
  如果没有上头的人来听,耀阳的爹通常领着大家念几句口号,背几段语录就散会了,这个礼拜,只好木着脸,让耀阳上去读县里新发的文件。陈出纳捋着油腻腻的刘海儿,装模作样地坐在一边,频频点头。
  队员们才不吃这一套,该织毛衣的织毛衣,该抽烟袋的抽烟袋。挨了一会儿,差不多都打起了瞌睡。就在大家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有人扬声打断了耀阳。
  “陈出纳,”前不久跟耀阳掐架的二柱子高声问道,“给我们讲讲啥叫破鞋呗?”
  此言一出,所有的队员都猛地抬头,睡意全无。角落里的霁云咬住嘴唇,手有些发抖。
  陈出纳也吓了一跳,但马上平静下来,不紧不慢地说:“破鞋啊,就是乱勾引男人的坏女人呗,这有什么不懂的?”
  “那要是勾引男人的男人呢?”二柱子马上接话,不顾耀阳愤怒的目光。
  陈出纳又捋了捋头发,哼笑道:“哪有男人勾引男人的,别没见识瞎掰了。”
  “怎么没有?!”二柱子怪腔怪调地回答,“有的人不仅能勾引男人,连女人也不放过呢!”说着,还特意用余光扫了一下霁云的方向。
  “妈的,我让你胡说!”耀阳大吼一声,就要冲下台去,却被陈出纳狠狠地拽了一把,险些跌坐在地上。
  “都给我闭嘴!”陈出纳用他那高得离谱的音调冷冷地说,“你们以为现在在干啥?这么胡闹,小心我把你们都送到县里去!”
  耀阳跌跌撞撞站直身子,有些木然地望着陈出纳。
  “看什么看?还不快念?这么重要的文件,你们到现在才念,还不赶紧把它念完了?”陈出纳横了耀阳一眼,把他刚才一直在念的那篇《阶级斗争新阶段》塞到他手上,直到耀阳满脸狐疑地开始念了,才又捋了捋头发,慢慢地点起头来。
  霁云震惊地看着这一切。倒不是惊讶于二柱子的话,这些天他只要有机会,就会对他冷嘲热讽,另外几个队员也是——可是,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陈出纳,为什么会帮他?
  ……也许,是因为他也听说自己父亲的头衔了吧……霁云有些犹豫地想到。
  两个小时后,终于散会了。队员们伸着懒腰陆续离开,就连二柱子他们也碍于陈出纳,冷着脸三三两两地走了。耀阳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最终还是深深地望了霁云一眼,什么也没说地走了。霁云望着他的背影,轻叹了口气,等大家都走完后,也起身准备离开——自从耀阳疏远他后,他就尽量避开所有的人,单独行动了。
  霁云刚走到门口,却差点儿被从角落里一闪而出的人撞倒。
  “啊……陈、陈出纳?”霁云吓了一跳,他竟然还没走?
  “呵呵,霁云啊,叫我小陈就行了!”陈出纳笑眯眯地关上屋门,用一种甜腻的声音说到。
  “这不好吧……”霁云犹豫地说,身子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他们俩离得太近了,近到他已经可以闻到陈出纳身上那种奇怪的味道。
  “霁云啊,不谢谢我吗?我刚才这么维护你?”陈出纳说着,又腻歪地向前垮了一步。
  “啊?”霁云一时反应不过来,“哦……谢谢你……我……”
  “没什么!没什么!”陈出纳仍然意味不明地笑着,摆着手说,“帮你也是应该的嘛……因为,咱俩可是一种人啊……”
  霁云慢慢睁大眼睛——一种人?他是说……
  “没错,我是说,我也喜欢男人啊……”陈出纳说着,还伸出手,充满暗示地抚上霁云的脸颊。
  霁云猛地退了一大步,又惊又气地说:“请你放尊重点儿,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陈出纳不为所动,仍然笑眯眯地说:“哎呀,小森啊,别不承认嘛,何必委屈自己呢?你这么漂亮的人,我一看就喜欢了。记着啊,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我一定帮你!”
  霁云长出了一口气,似乎在竭力控制自己的火气,只冷冷地说:“你误会了,我不需要你的帮助,请你不要这样!”说着,就要推门往外走。
  陈出纳急忙拉住他,轻佻地笑道:“那就等你有‘需要’的时候,再来找我吧!”说着,带着一脸猥亵的笑容,推门出去了。
  霁云站在原地,被陈出纳那轻薄的话语气得颤抖不已,他低着头呆站了很久,等到再次抬头时,却看到了很多人——
  二柱子和他那几个恨死他的朋友,冯队长,雨秀……还有,神情复杂的耀阳。

  第 6 章

  还没等反应过来,霁云已经被二柱子他们拉拉扯扯地拽到了场院上。本就没走远的队员们渐渐地都围了过来。霁云愣着神,茫然地听着二柱子他们大声地向队员们控述自己的“罪行”:
  “……要不是冯队长叫我们回去搬桌子,哪能看到这么恶心的东西?”二柱子厌恶地说,“这样的贱东西,竟然在对雨秀做出了那样的事后,还去勾引男人……真不要脸!”
  然而霁云并没有注意他们在吼什么,他苍白着脸,一门心思在人群里寻找着耀阳的身影……
  “你这样对得起雨秀吗?”二柱子的一个朋友站出来,愤怒地骂,“你怎么配当孩子他爹!真是畜生!”
  ……终于找到了,霁云越过身边的人,远远地望着耀阳,发现他似乎在人群中找着什么,并没有看他,顿时心都凉了下来……
  冯队长也气极了,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来,抬手捏着霁云的肩,似乎恨不得捏死他:“……你、你这个不上道的,亏我……我还想着,既然你和雨秀有了孩子,索性就收你做了女婿……我、我压根儿就没去县里上报!我还傻等着你向我低个头就让你们成婚!可是你这畜生,你怎么对得起雨秀!怎么对得起我们一家!”
  霁云这才听进去些,有些惊愕地抬起头,冯队长……竟没有去上报?
  但显然冯队长已经后悔了自己的决定,狠命地推着霁云,一边喝道:“我现在就把你送到县里去,你快滚,别在我们队里多呆一秒了!”队员们也纷纷赞同,七嘴八舌地咒骂着。
  就在霁云被推得差点儿跌倒在地上时,耀阳急切的声音突然响起:“你听到了吗?我爹根本没有上报,他就等着认女婿呢!你这个没出息的,到现在还不肯站出来承认吗?!”
  听了这话,本来气愤地议论着的队员们都一下子静了下来,扭头看向耀阳。只见耀阳正奋力把白着脸发抖的小虎子从人群里揪出来,雨秀一把扑过去,抱住他大哭起来。
  小虎子跌跌撞撞地冲到冯队长面前跪下,拼命磕头:
  “队长……我错了……雨秀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我错了……”
  一片寂静。
  半响,冯队长先反应过来,一脚踹过去,踹得小虎子翻倒在地:
  “你这个敢做不敢当的东西!你竟然让人家霁云帮你顶了这么久的恶名!你这个没骨气的孬种!”
  说着,他还要抬脚去踹,奈何雨秀马上冲了过来,抱住他的腿,大哭道:
  “爹……你要是生气就打我吧……是我们俩的错啊……”
  冯队长僵硬地收回自己的腿,气得颤抖不已。
  看到这里,队员们才逐渐明白过来,他们错怪霁云了。二柱子急忙放开一直拽着他的手,窘迫地有些不知所措。
  “霁云……你……对、对不……”他磕磕巴巴地说。
  霁云站直身子,打断了他的道歉,轻轻回答:“没关系。”
  这时,耀阳走到霁云身边,朗声对队员们说道:
  “现在你们都知道了,是咱们误会了霁云,如果不是他,雨秀摊上这么个没骨气的男人,要遭多少罪?说不定,肚子里的孩子早就没了!”
  他说着,向前垮了一大步,更加坚定地说:“从霁云来到咱们队里,他可干过一件坏事?相反,他想尽办法不给咱们添麻烦,想尽办法对孩子们好,对我们好。说他是破鞋,说他勾引男人,你们亲眼看到了吗?你们凭什么拿那些凭空听来的事说三道四?”
  见一旁的二柱子像是要回嘴的样子,耀阳又提高了声音:“刚才陈出纳的事儿,咱们都在场,你们谁听到霁云说过一句不干净的话?明明是陈出纳在勾引他,你们还分得清是非不?”
  这样一席话,说得大家面红耳赤,耀阳娘和几个老太太先走上来,拉着霁云的手,向他道歉,渐渐地,全队的人都走上前围着霁云,七嘴八舌地说着对不住的话,霁云甚至有些招架不住。
  “霁云从城里来的,跟咱们一起干活儿可从来没叫一声苦!”
  “孩子们都可喜欢他了,他书教得好人又和善,谁家要写个信啊什么的他都愿意帮忙……”
  “霁云帮咱们雨秀挡了这一次,可真是难为你了……这段时间受了不少苦吧?对不住,我们都无心的……”
  “是啊霁云,我们有眼无珠,你别跟我们一般见识!”
  霁云被大家亲切地拉着,不住地点着头,脸上也慢慢有了血色。
  最后冯队长走了过来,重重地拍了拍霁云的肩膀:“小伙子,有担当,有出息!果然不是咱们这些乡下人能比的!这段日子让你受苦了,我老冯看错人了,你可要多担待!”
  霁云有些发窘,急急地回答:“没、没关系,是我自愿替雨秀出头的……我只是不想她被送到县里去……他们折磨人的……”
  冯队长打断他,欣慰道:“我们冯家几世修来的福分,竟然招来这样一位贵客,快,咱爷俩回屋喝点儿酒,好好叙叙去!你可比我这不争气的女婿好太多了!”
  这话虽然是冲着小虎子去的,却也说明了冯队长已经承认他了,小虎子这才反应过来,又趴在那里拼命磕头,一边说着谢谢队长的话。冯队长斜了他一眼,哼道:
  “要谢就谢霁云吧,要不是他这么好心帮你,我绝不会这么轻易饶了你,你这窝囊样子,要让我把雨秀交给你,还早着呢!”
  说着,拉起霁云就往场院外走去。
  霁云仍是有些心不在焉,一边被大家簇拥着往前走,一边用余光找耀阳,却发现他已经不知什么时候从人群里退了出去,不知去向了。
  从那天起,霁云一下子变成了深受队员们爱戴的许老师,大家变着法子对他好,柴火帮他劈好了送去,救济的细粮先紧着他,就连费了老大劲从刚开面儿的河水里捞上来的鱼,也要捡一条最大的煮了端给他。霁云虽然有些受宠若惊,却也由衷地高兴。
  只是,那天义气地站出来,帮他说话,替他解了围的耀阳,却仍然对他躲躲闪闪,即使不得已面对面时,也总是不尴不尬地说个两三句,匆忙跑走。
  于是大家都在猜,是不是他俩吵架了,问霁云,霁云只是温和地摇摇头。最后连冯队长都看出来了,问耀阳这些天干嘛老不在家。耀阳木然地摇头,冯队长便一烟袋锅子抽过去,骂:
  “不管你跟霁云怎么了,赶紧给我赔不是去!人家可是咱们的大恩人,你小子敢欺负他,我要你好看!”
  可耀阳还是我行我素。然而,每当霁云被孩子们围住,或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山坡上时,他还是能感觉到角落里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甚至有天夜里踢了被子,迷迷糊糊地竟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走进来,帮他盖了回去。那天早上醒来,霁云抱着被子在床上坐了很久,连上课都差点儿迟到了。
  就这样奇奇怪怪地过了些日子,首先打破这种气氛的是霁云。有天放工后,霁云一个人找到耀阳的小屋——他知道这些天耀阳不在家时都呆在这里——果然看到在呆呆坐里面的耀阳,以及当他看到自己时惊慌的眼神。
  望着那样的眼神,霁云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你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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